春申君到太后宫去拜见君王后,让随从把楚国精致的璧玉一双和黄金三千两,赠送与太后。君王后故作惊讶:“啊呀,何必带这么多礼物呢?既然带来了,本宫就只好收下啦!”
春申君向君王后讲明想请荀子到楚国去的。君王后已经听说荀子疯了,真疯也罢,假疯也可,面对楚国的令尹,她要显示爱惜贤才的风度,依然强调荀子是齐国稷下学宫的祭酒,大王的老师,齐国的珍宝,不能让荀子离开齐国。春申君则意愿坚定,说只要允许荀子到楚国去,楚国可以送齐国万两黄金。
君王后矜持一笑:“哎呀呀!令尹,你这样岂不是让我卖人吗?”春申君解释:“黄歇是出于对荀老夫子的尊重。假如万两黄金太少,可以再把靠近齐国的两座边城奉送给你们!”
君王后哈哈大笑:“看来令尹不是一个商人。你要知道,你越是出的价钱高,就越是买不到的。”
春申君见这位太后如此心口不一,便说道:“太后!楚国新近灭掉了鲁国,你知道吗?”
君王后点头:“知道。”
春申君郑重道:“我们灭掉鲁国之后,国土就与齐国南北相连了。假如您让荀老夫子到楚国去,以后楚齐两国就是友好邻邦。假如您不让荀老夫子到楚国去,咱们两国就会因此结下仇怨,便很难和睦相处了。”
“真的吗?”君王后问。
春申君回说:“那是自然。”
君王后也郑重地说:“令尹!我们齐国曾经是五霸之首,可是不怕人恫吓的。”
“太后!我们楚国也曾经是五霸之首,不过那都是过去了,无须再提。”春申君把话语缓和下来,“当前,黄歇只想与齐国修好,和睦相处,不愿结下冤仇。难道太后您愿意结怨吗?”
君王后也缓和地说:“我们齐国对人一向是友善的。”
“那好呀!您只要同意让荀老夫子到楚国去,以后太后您之所求,黄歇都会尽力满足。”春申君做出保证。
君王后还想说什么。春申君紧接着说:“我知道,你们齐国人才济济,像荀老夫子这样的大儒多得很。荀老夫子在齐国多年,也愿意出去走走。为了楚齐两国邦交的情谊,您是不会吝惜的。”
“令尹,你呀,你呀!本宫实在是佩服你。”君王后接过春申君的话来,“我知道,当年你陪同楚国的太子在秦国做人质,曾经舍下性命送太子回国,连秦王都拿你没有办法。好吧!既然一个愿意请,一个愿意去,我就看在令尹的面上,为了两国邦交的情谊,送一个顺水人情,让他随你走吧!”
春申君出了太后宫便到荀子书斋去,兴奋地对荀子说:“老夫子!齐国的太后好厉害呀!不过,黄歇我已经与她讲好,她放你走了。”闻言,荀子一阵轻松。春申君问荀子何时起程?荀子想了想,说:“待我与大王和太后辞别之后吧!”
春申君劝荀子不要再去辞别。他看太后这个人,言不由衷,担心再生枝节。荀子则说,她可以不仁,我不可无义,礼义总是不可少。
荀子走进太后宫来,君王后与齐王建正在玩耍投壶游戏。荀子看见心头不悦,但依然遵照礼仪向齐王和太后施礼。君王后这才停下手中投壶用的矢子,故作惊讶:“啊,荀老夫子来了,少礼,坐下吧!”
荀子没有坐下,站着说道:“荀况要到楚国去讲学,特来向太后和大王辞行。”
君王后一边投壶,一边明知故问:“是楚国令尹春申君请你去的吗?”
荀子回复:“是的。”
君王后假意客气:“你是列国中知名的大学者,楚国请你去,本宫也不好阻拦……”
听到君王后不阻拦的话,荀子立即拜谢要走。君王后顺口又问此一去,什么时候再回来?”
荀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君王后不等回话,走到荀子面前,郑重地说:“我说过,你虽然是赵国人,可你是在齐国的稷下学宫成就了学业,名扬于天下,走到哪里也不能忘了齐国。是吧?”
荀子真诚答道:“是。”
“你不仅不能忘记齐国,还应当想着齐国对你的好处,不能与齐国为敌!”君王后特意把语气加重,做了一个长时间的停顿,“你已经做了稷下学宫三次祭酒,我还等你第四次再做稷下学宫的祭酒!”
丞相田单听说荀子已经向齐王和太后辞行,热泪盈眶,心伤不已。他疾步来到荀子书斋,紧紧地握着荀子的双手,久久说不出话语:“老夫子!我田单对不起您,对不起您呀!我没有能够听从您的教导,劝说太后和大王援救赵国,也没有能够劝说太后和大王留住老夫子!”荀子激动地说:“田相国!不要说这些了。”
“要说,要说!”田单难以抑制内心的冲动,“您为了齐国,呕心沥血,想要齐国兴旺昌盛,想要齐国一统天下,可是太后不解您的心。田单我很知道您用心良苦,却无能为力。”
荀子理解田单,却想不出安慰他的话语。
田单继续激动地说道:“不错,我曾经为齐国出生入死,为齐国的中兴立下大功,可我终究是一个臣子,一个只可以遵照大王的旨意行事,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的臣子。我生在齐国,长在齐国,将热血流在齐国,我和齐国生死与共。假如我和老夫子您一样,我也愿意离开这个女主专权的国家,到别处去施展自己的才能。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呀!”
韩非走进荀子的书斋,荀子抚摸着韩非的双肩,亲切地说:“韩非,你是我最为得意的弟子,为师对你抱有厚望。人各有志,你愿意回到你的故国,就回去吧!老师知道你的心。”
韩非愧疚地说:“学生领受老师多年教诲,却无以报答……”
荀子打断韩非的话:“为师不图什么报答。我常说,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只望你回到韩国,能像当年申不害辅佐韩昭侯那样,改革变法,内修政教,外御强敌。申不害当年只注重权术的作用,而不懂得道德和才能的力量,他失败了。希望你能吸取前人的教训,成就一番大业!”
韩非久久望着荀子,热泪盈眶,哽咽着说:“谢谢老师!……当今之世,只有老师最知韩非的心!”
荀子又诚恳嘱咐道:“不过,我还要告诫你。君子能够做到品德尊贵,并不能使人一定尊贵自己;能够做到真诚可信,并不能使人必定相信自己;能够成为可用的人才,并不能使人一定任用自己。所以,君子耻于不修养品德,而不耻于被别人污蔑;耻于自己失却信义,而不耻于不被信任;耻于自己没有才能,而不耻于不被任用。你回到韩国,不要受荣誉的诱惑,也不要被诽谤所吓倒。要循道而行,端然正己,不为那些外界事物所动摇,这才是正确的君子之道。《诗经》上说,‘温和谦恭,德行之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韩非伏地拜谢荀子,而后起身走出书斋。
淳于越等青年学子设宴为荀子的弟子送行,李斯带着醉意由陈嚣搀抉回到住所,他望见韩非就说:“韩师兄!哎呀,你没有去,那些学子们一个一个真讲情义,都舍不得老师和我们走,用大杯子灌我们两个。陈嚣师弟不喝,酒都叫我一个人喝了!哈哈!真够意思!真够意思!”
韩非上前去想搀李斯坐下,李斯不坐,继续说:“哎呀师兄,你没有去。那个场面你没有看见,真叫人感动,真是叫人感动!”
韩非见李斯站立不稳,便和陈嚣一同把李斯搏抉到卧榻上,李斯还在说醉话:“师兄!你要是去了多好,你真的该去,该去……”说着话就睡着了。
荀子准备启程了,韩非和李斯、陈嚣匆匆帮助老师整理行装。陈嚣又特别帮韩非把沉重的书简背走,装在院子里的马车上。
荀子带着韩非、李斯、陈嚣特意走进稷下学宫的讲堂,向这座神圣的讲堂告别。荀子无声无息地独自走向讲坛,韩非、李斯与陈嚣远远地站在下面。
荀子在讲坛站定,许多感慨一下子涌上心头。多少年来,在这个神圣的讲坛上,曾经有过许多大师发表了振聋发聩的演讲,使他受到丰厚的教益;在这个讲坛上,他也曾无数次发表过真知灼见,让学者们敬佩;尤其是七年前他从秦国回到齐国,在这里首讲人之性恶,引起了一场激烈的辩论;孟子弟子们吵闹着不与他这个反对先师的人为伍,愤然要离开稷下学宫,他毫不畏惧地站在孟子弟子们面前慷慨演讲;而后,他又与反对革新朝政的太史散等元老和极力维护自身利益的庸臣斗法,所有
这些,似一幅幅清晰的画面闪现在眼前。
在秦国,他经受了秦昭王对儒学的轻蔑。回到齐国,他满怀信心要挽救儒学被抛弃的厄运,希望通过在稷下学宫与墨家、法家、道家等众多学派论战,以人之性恶为基点,将儒学从空谈引入现实;以礼法结合、王霸并用的崭新思维,帮助齐国成为华夏第一强国,一统天下。可是,他的新思维竟然被污蔑为歪理邪说,让他在齐国无立锥之地……
想到这里,荀子叹息一声,万千思绪,归结为一句话:“稷下学宫,荀况与你告别了!”
他心中含着隐痛,眼中闪烁着泪花,默默自语:“过去,荀况曾经多次与你告别,可从来不像今天这样心伤!这次回来,我多么想在齐国进行一场变革,以实现我的治世主张,实现我对儒学的创新。可是不行,不行啊!”
春申君、荀子上车,韩非、李斯、陈嚣等弟子跟随车马步行。春申君带来的卫士前后护卫着,形成了一列长长的队伍,缓缓地走出临淄城的稷门。稷下学宫的先生学士,田单和齐国的官员,一齐跟随在后面依依不舍地送行,一直送到稷门之外。
荀子被长长的送行队伍所感动,他让轩车停下来,站立在车上激动地向送行的先生、学士、官员拱手施礼:“诸位请留步!荀况感谢田相国,感谢诸位先生学士和齐国的官员前来送行。我们大家共处一场,难能可贵。几年来,我们虽然有过争吵,有过分歧,可我们终究还是朋友。荀况今天走了,我会想念你们,想念稷下学宫,想念这里的一切。在此分别之际,我忽然想起了《诗经》里的一首歌,愿意唱给大家一听。”
荀子站在车上面向众人高声唱道:
1《诗经^小雅^鹤鸣》的原文〕(译文〉
鹤鸣于九皋,鹤鸣沼泽边,
声闻于天。声闻于天。
鱼在于渚,鱼游水泊,
或潜在渊。或潜深渊。
乐彼之园,可爱之园,
爱有树檀,生长紫檀,
其下维榖。落叶翩翩。
它山之石,它山之石,
可以攻玉。可以攻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