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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春申君请贤

天道:荀子传 刘志轩 6605 2024-11-19 02:30

  楚国的丞相称令尹,令尹春申君黄歇,四十余岁,面目清秀,颌下留有楚人喜爱的长髯,身着红色华贵战袍,乘坐一辆由四匹紫红色高头大马拉着的豪华轩车,车后的大纛旗迎风飘展,尤显其威严精悍。

  楚考烈王六年(前57〕秋,楚国春申君、魏国信陵君率援军与赵国军队会合,在邯郸城下大败秦军。楚考烈王七年(前56〕,楚国令尹春申君又乘胜率领楚军北伐平灭鲁国,将鲁国收进楚国的版图。一个接一个的胜利使得楚国的将士士气高涨,欢呼雀跃。

  一骠骑飞马来到春申君的轩车前禀报:“小人探明,荀老夫子在齐国被弃置不用。”

  春申君闻言欣喜,命卜尹大夫随他前往齐国,他要把列国著名大儒荀子请到楚国去。

  君王后闻听楚国的令尹突来造访,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来想做什么。她让齐王建先去会见,叮嘱儿子,楚国是个大国,而且刚刚打败秦国接着又平灭鲁国,令尹亲自来访,不可小觑,一定要让我们的人都穿戴好一点,不要丢了齐国的脸面。

  遵照君王后的敕命,接待春申君的齐国武士全部用上好的玳瑁簪挽上头发,手里拿着珠玉镶嵌的宝剑,整齐列队出迎。

  不想春申君所带的数十名随从,穿的是清一色昂贵的珍珠做的鞋子,让陪同齐王建迎接的后胜暗自吃惊,低声对齐王建说:“看,楚国随从的穿戴比我们贵重百倍!”

  春申君已经来到眼前,齐王建不敢怠慢,大步迎上前去,向春申君拱手施礼,说道:“楚国令尹亲临敝国,有失远迎,失敬失敬!春申君礼貌地说他来得匆忙冒昧,失礼失礼。齐王建请春申君前行。春申君道,大王在此,黄歇怎敢造次?结果二人并肩进入王宫。

  齐王建要按照楚国的习俗,以左为上。春申君则谦逊地遵从齐国的习俗,以右为上。

  齐王建请春申君坐在右边。春申君连称不敢,说大王是一国之君,黄歇乃是一国之臣,大王礼应在右边就座。齐王建与春申君分宾主坐下。后胜和楚国的卜尹大夫也分宾主入座。

  齐王建问春申君驾临齐国所为何事。春申君说齐国的稷下学宫在列国非常有名,黄歇由此路过,特来看上一看。

  齐王建听春申君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想看一看稷下学宫,便要陪其同去。春申君却说大王国事繁忙,不必陪同,他想自己到学宫随意走走。齐王建欣然同意,便让人立即通报学宫的祭酒荀子。

  齐王建送春申君走出宫门,请春申君上车。春申君说,学宫近在跑尺,齐国的先王尊荀老夫子是最有学问的老师,黄歇拜访最有学问的老师,应当行弟子之礼,不能声势显赫。吩咐车马靠后,他要徒步而行。

  春申君与卜尹大夫徒步行走在稷下学宫的大道上。豪华的文轩车空无一人,缓缓地跟在其后。

  荀子闻知楚国令尹春申君造访,立即率韩非、李斯、陈嚣等弟子出门迎接。春申君远远望见荀子,急忙紧走几步,来到荀子面前,拱手施礼:“黄歇专程前来拜见荀老夫子!”说完双膝跪地拜谒。

  荀子急忙双手搀起:“令尹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春申君站起身来,欢喜地说:“能见到列国中享有盛名的荀老夫子,黄歇三生有幸!”他介绍跟随在身后的卜尹大夫,说他是我们楚国颇有声望的上大夫。

  卜尹上前恭敬地施礼跪拜。荀子将他搏起,热情地请春申君和卜尹进入宅院,来到书斋。

  一进门春申君就看到书斋里堆满竹简的书架,不由得赞羡:“啊!不愧是当今大儒,果然是学富五车!”

  卜尹夸赞说:“五车哪能拉得完?十车也拉不了!荀老夫子!这些都是您写的吗?”

  荀子回说:“荀况写的不多,多数是历代经典和儒、墨、道、法等百家著述。”

  卜尹问:“您是儒家,怎么还收藏百家的著述?”

  荀子说:“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也。百家著述乃人间精英之作,荀况岂可不读?”

  “令尹!看见了吗?这才是大学问家的风范。”卜尹大夫手指竹简上的标签,“您看!像这样的古籍,我楚国的王家书库中也没有。”

  春申君近前看去,惊讶道:“啊,是是。”

  卜尹大夫玩笑说:“荀老夫子,这些书籍值多少钱呀?您给个价钱,让我们令尹把您的这些书籍全拉走吧!”

  荀子微笑不语。

  卜尹继续说:“您不开价,那就是说它们是您的无价之宝,对吧?那就让我们令尹把您和您的书籍一起拉走!”

  三人一同开怀大笑。

  荀子请他们入座,春申君与荀子在几案两边对面坐下。卜尹、韩非、李斯、陈嚣在一旁陪坐。

  荀子说:“在秦军包围邯郸的大战之中,令尹亲率楚国精锐之师援救赵国,此种大仁大义之举,足见令尹的超人胆略。老夫敬佩,敬佩!”

  “不敢当。”春申君说,“在最有学问的老师面前,黄歇只可做一个小学生。”

  荀子说:“学生者,学业之生。你未曾有学业,怎么能做学生呢?我一天也没有教过你,也不能妄称老师呀。”

  春申君与众人又一次轻松欢笑。

  春申君说:“楚国是一个大国,曾经在列国中称雄一时,不幸后来因先君怀王受佞臣的欺骗,国都被秦军攻陷,宗庙被秦军烧毁,蒙受了奇耻大辱。而今的楚王,决心要重振楚国。黄歇今日来到稷下学宫登门拜访,乃是特意求教于荀老夫子。”

  荀子问:“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

  春申君说:“请荀老夫子指教,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强国呢?”

  荀子略略思索了一下,说:“国家好比一把刚刚出炉的宝剑,不开刃,不磨快,连绳子也割不断。开了刃,磨快了,就可以杀牛削铁。国家也要有磨刀石。国家的磨刀石是什么呢?”

  荀子把话停住,春申君热切地期盼教诲:“请荀老夫子指教。”

  “国家的磨刀石,就是礼义和法度。”荀子的话言简意赅。

  春申君赞许地点头0

  荀十接着说:“人的命运在于如何对待自然,国家的命运在于如何对待礼义和法度。作为一国之君,昌明道德,慎用刑罚,就会国家太平,百姓安宁。”

  春申君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治国理论,兴奋地合掌:“讲得好!”卜尹大夫奉承说:“真是太精辟了!”

  荀子说:“令尹问如何才能够强国吗?国家强盛的威力有三种:有道德之威力,有残暴之威力,有狂妄之威力。令尹,不知道您喜欢哪种威力呢?”

  春申君回答:“当然是道德之威力。”

  荀子肯定地点头:“对的。道德是法度的基石,只有以道德为本,法治才能奏效。如果只**度,不讲道德,单单借助于残暴之威,那百姓就只会畏惧于刑罚,心中无有道德,一有机会就会天下大乱。”

  “是的。”春申君赞同地点头。

  荀子继续深入解析:“道德之威力是什么呢?就是礼义、谦让、忠信。国家能够强盛,不是靠人多的力量,而是靠忠信的力量。江山的稳固,不是靠地广的优势,而是靠注重修整国政。假如一个国家,尽是愚蠢的人管理贤能的人,贪污的人制约清廉的人,违法乱政的人挟制克己奉公的人,没有道德的人评判有道德的人,没有作为的人评判有作为的人,那将会是非颠倒,奸诈横行,国家有不灭亡之理吗?”

  听了荀子的一番话,春申君十分激动:“荀老夫子,您的话字字乃金石之言,落地有声,令人受益匪浅。黄歇有一言出口,不知当与不当?”

  荀子说:“请讲。”

  春申君说:“楚国大王广爱贤才,黄歇我府中有门客三千,但哪一个与荀老夫子也不能相提并论。而今楚国正在重振雄风之时,急切需用人才。假如请您到楚国去,不知老夫子意下如何?”

  荀子沉默少顷,说:“楚国我是去过的,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里的山川秀丽,鱼米飘香,民风质朴,只是由于君王不听屈原大夫的忠告,遭了一场大难,伤了元气,一时难以恢复呀!”

  卜尹大夫插言:“荀老夫子,如今我楚国与二十年前大不相同了。如果没有自强于诸侯之林的决心,令尹绝不会长途跋涉率军援救赵国,与秦国结怨。也绝不会连续作战,挥师北伐,将鲁国平灭。”

  荀子叹道:“是呀,今日之楚国已非昔日可比。我很赞赏楚王和令尹的魄力。”

  卜尹大夫又说:“当今天下,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魏国有信陵君,我楚国有春申君。四位君子喜爱贤士,列国驰名。今日我令尹亲自登门来请,足见喜爱贤士较他们更为之心切呀!”

  荀子则说,假如离开齐国到楚国去,一要与我的弟子们商议,二也要请齐王谅解。

  春申君深为理解好吧,我们再住上几日,等待荀老夫子的回复。”说完站起身来,特意强调说,“荀老夫子!但愿不要让我们失望呀!”

  卜尹大夫也说:“荀老夫子!我们令尹此次远道而来,其真实目的,就是想把您和您的宝贵书籍一起拉到楚国。”三人再次畅怀大笑。

  荀子、韩非、李斯和陈嚣送春申君和卜尹出门。春申君又一次诚恳地说:“荀老夫子!黄歇翘首等待您的回音。”

  荀子也诚恳点头:“好吧!”

  夜晚。荀子面对孤灯,在书斋静心深思。齐国民间的竽声传来,引起他几多哀愁,几多冥想。

  第二天,他向韩非、李斯、陈嚣等弟子讲,他从秦国回到齐国的时候,满怀希冀。想在齐国的稷下学宫发扬并提升儒学,同时希望齐王能够实行他的主张,革新朝政,铲除邪恶,富国强兵,一统天下;让儒学从一种美好的社会理想走进现实,成为指导天下一统的大道正理。他在稷下学宫公开批评孟轲、批评诸子百家中非常有名气的十二子,匡正天下学问。同时又吸收它们的有益之处,丰富儒学。他提出法后王以树立君王的权威;又提出用礼义和法制结合治国,王道和霸道并举,希冀将齐国引向一统天下的路径。可是,如今想来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场惊心的梦,一场让他伤心的梦。

  荀子说,不过,在齐国几年的努力并没有枉费时光,使得他明晰了许多事情,悟出了许多的道理。而今诸侯争霸,百家争论不休,未来将是一个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谁也说服不了谁。他写下两篇文章,一篇叫《王制》,一篇叫《王霸》,回答了如何实现天下一统,一统之后的国家应当实行什么样的政策,对未来社会的基本形态做出一个全面的描绘。

  他说,早期的儒家,倡导用礼仪治理国家;早期的法家倡导用严峻的法律治理国家。儒法两家相互对立,相互攻击。其实,儒家和法家,两家的理论各有长短,但也都不那么完善。礼治的长处是,使用道德教化的方法,让人自觉服从,这种办法是从思想教育入手,比较温和,容易被人接受,有利于国家的长治久安。但是这种办法靠的是个人自觉,假如不自觉怎么办?违背了礼义怎么办?儒家没有很好的办法。所以,法家就嘲笑儒家无能,认为还是法家主张的严格执法,对违法者严加惩办的治国方法好。

  孔子是坚定地主张“礼治”的。孔子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①孔子认为用行政命令和严刑峻法来管制百姓,那百姓就只会避免犯罪而不会有廉耻之心;用道德和礼义来教化百姓,百姓则不仅会知廉耻还会有归附之心。

  而荀子则认为,“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就是说,假如不进行教育就惩罚,即便你使用的刑法再多,邪恶的事情依然还会很多。但是,假如单纯依靠教育,不进行惩罚,坏人就得不到惩戒。所以,他把“礼”与“法”一并提出。“礼”的作用是“化”,“法”和“刑”的作用是“治”与“禁”,两相结合,相得益彰,互为补充,改变人恶的本性,使人走向善良,使天下走向大治。

  所以,他把治国的理念概括为一句话:“治之经,礼与刑。”③治国的基本方法就是两条,一条是礼,一条是刑。

  但是,讲礼治和法治结合并用,并不是像一加一那样对等,而是有所侧重。“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④就是说,礼义是制定法律的准则,是制定各种条例规范的总纲。

  荀子告诉弟子们,“有乱君,无乱国;有治人,无治法。”⑤推行礼法结合来治理国家是需要人来做的。有使国家混乱的君主,没有注定要混乱的国家。有能把国家治理好的人,没有能够自动治理好国家的法。法律不能单独地起作用,条律也不能自动生效。有了善于治国的人,法

  律就存在;失去善于治国的人,法律就不存在。所以,“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治之原也。”①

  君主在治国道路的选择上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国家,是天下最有力的工具;君主,处于天下最有权势的地位。如果能够用正确的政治原则去治理国家,国家就会大安定,大荣耀,成为一切美好的源泉;如果选错了道路,不能够用正确的政治原则去治理国家,国家就会有大危险,大灾难。危乱发展到极点,君主即使想做个平民百姓也不可能,齐湣王、宋献公就是这样。

  “故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这三者,是贤明的君主必须慎重选择的,也是仁人一定要弄明白的。

  但是,以前的儒家不赞同霸道。孔子几乎不谈霸道,孟子坚决反对霸道,认为“五霸”是“三王”的罪人。而荀子却认为,应当既重视道义追求,又重视现实功利,所以将王道与霸道一并给予肯定。

  说到这些,荀子感慨万千,满怀深情地说道:国家,是天下最大的器物,沉重的担子,不可不妥善地选择一个合适的地方安置它,安置在险恶的地方就危险;不可不选择一条合适的道路前行,如果道路荒芜、杂草丛生就会阻塞不通;危险、阻塞,国家就会灭亡。所谓安置国家,并非指立疆划界,而是指遵行什么样的道路、和什么样的人一同走。行王者之法,和奉行王道的人一同去治理国家,就能称王天下;遵行霸者的办法,和奉行霸道的人去治理国家,就能称霸诸侯;遵行亡国的办法,和奉行亡国之道的人去治理国家,就会亡国。此三者,是贤明的君主必须要谨慎选择的,也是讲究仁德的人一定要弄明白的。

  荀子最后总结出一句话粹而王,驳而霸,无一焉而亡。”③纯粹地实行礼法治国之道,就能够称王天下;驳杂地实行礼法治国之道,就能称霸诸侯;一点也做不到的就会灭亡。

  他在文章《王霸》里面,告诫那些当权的君主,“国危则无乐君,国安则无忧民。”批评当今的君主急于追求享乐而不用心治理国家,这岂不是太过分了吗?一心享受各种欢乐,岂不是太可悲吗?那些极力追求享乐的君主,可知道最美丽的颜色、最悦耳的音乐、最好吃的美味、最美好的气味、最大的安逸,在哪里?各种快乐的事情,产生于治理好的国家;忧虑祸患,产生于危乱的国家。急于追求享乐而后才想治国的人,是不懂得什么叫享乐的人。贤明的君主,必定要先治理好国家,然后才能得到各种快乐。而糊涂的君主,必定会迫不及待地追求享乐而后才想治国,所以忧虑祸患就多得不可胜数,一直要到身死国亡,而后才会停止。准备用各种办法去求得快乐,却得到了忧虑;准备用各种办法去求得安定,却得到了危险;准备用各种办法去求得幸福,却得到了死亡;这难道不可悲吗?唉呀!手握大权的的君主呀,该思考一下这些话了!

  荀子告诉弟子们,上面的这些话,他对齐王和君王后都讲过,他们起初还听一些,后来就相信谗言,一句也听不进去。如今齐国的掌权者既不行义也不行霸,只图暂时苟安,未来的命运会是什么呢?他对齐国有过希望,有过情感,还做过不小的努力,可是如今已经完全失望。因此,他决定接受楚国令尹春申君的邀请,到楚国去。弟子们如果愿意跟随去楚国的,可以随他走。不想去楚国的可以自便。

  弟子们听了荀子的讲解,对老师更加敬佩。他们说,荀子提出的礼法治国、王霸并举,是把孔子飘荡在天空的儒学拉回到地上,给它增添了两条坚实的腿脚,让儒学昂首阔步走进社会,指导天下。只可惜老师的真诚努力,被那位独霸朝政的君王后当作害国的祸水;把正确的治国之道,看作是歪理邪说,怎能不让老师伤心。

  陈嚣说,那位君王后和老师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老师想的是远,她想的是近;老师想的是人,她想得是己;老师想的是一统天下,她想的是苟且偷安。常言说,人挪活,树挪死。老师的主张这么好,此处行不通就到别处去。既然楚国的令尹诚心来请,就应该往楚国去。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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