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淮西之行(下)
沐忠的禅房,位于白云寺后院最僻静的角落。小和尚将我带到那之后,见沐忠房内灯犹亮着,便敲了敲门,唤道:“念罪师叔。”
“谁?”屋里的人应道。那声音听起来苍老而充满疲惫,透出病态,远不像我记忆中沐忠浑厚爽朗的声音。
小和尚答道:“我是法清,烦师叔开下门。”
“来了。”屋内的人迎上来开门。门打开了,我定晴望着这阔别六年的故人。才六年不见,他的相貌竟老了我,眼窝深陷,颧骨高突,灰黑的眼珠失色无神,身上脸上的肉几乎瘦尽。我记忆中的沐忠有双黑亮的眼睛,不算英俊但神采奕奕,身材不算魁梧但绝不这样干瘦,他对我格外照顾,每逢出门回来,总给我捎带各式各样的礼物,他爱笑,眼中常含笑意……
“师叔,这两位施主说找你有重要的事。我先回房了。”法清小和尚生产力地介绍过我们二人,便自行退下。
“阿弥陀佛。”沐忠——不,现在他应该叫念罪了——一边说话,一边已咳嗽起来。看得出来他的身体状况的确很差。不等我出声,他只看了我一眼,便脱口道:“夫人!”
“我不是冷薇,我是冷薇的女儿。”我淡然地纠正他,“忠叔,六年不见了,还记得当年咱们沐家发生的那桩血案吗?”
念罪不回答,却合起手掌,口中念道,“我佛慈悲,该来的终于来了。”他像是早就算准了会有这么一天,而他如此泰然就像是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他的眼底镀着浓浓的歉意,毫无征兆地对我下跪:“小姐,沐忠对不起老爷夫人,对不起你和少爷,对不起所有的沐家人。”
“忠叔,起来说。”我扶起他,纵然他再不对,此时的他在我眼中仍是长辈。
“不,我须得跪着,才算给你们有个交代。”他固执道。因了激动他再次呛咳起来,咳得满脸通红,眼泪都止不住流出来,“小姐,当年那些与知党的‘通信’,都是我,是我放在书房、账房和仓库的。我……咳咳,我对不起……”
“为什么?”我痛心地望着他。如今的念罪,曾是疼爱我的长辈。为何一夕之间,他便成了叛徒?
“小姐,你还记得那次我带你上街结果遇到龙行的事吗?”念罪问。
我点点头,就是那次偶遇,使龙行一眼凭我的相貌推测出了我的身份,才引发了之后的灭顶之灾。
“那次之后,龙行一直找机会接近我,终有一次,我头脑不清不知道为什么跟他一同进了媚香楼,和他一起喝酒,然后就不醒人事了。醒来的时候身边躺着个死去的妓女,所有人都说我是醉酒之后施暴不成,将那妓女杀害的。”
“为了保命,我成了龙行的帮凶。是他将那些所谓的勾结信件交给我,让我利用职务之便在沐家栽赃。”念罪脸上流下两行清泪,“我是个罪人,我万死不足以谢沐家人。”
“如今再说死,已无意义了。”我居高临下,冷眼观望他。事情的真相是如此惊人,以至于我无法原谅他。他忏悔,他出家,又有什么意义呢?死去的那些人,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只听念罪继续说下去:“出事的前一天,我带了心慈和航儿逃命,可心慈半道上将我打昏,自己带着航儿回了沐家。她宁愿与沐家所有人一起面对死亡,也不愿与我苟且偷生。我……”他再度咳嗽起来,垂下头,鲜血一口一口地吐出,像是要把心都一起呕出来。他的血染红了僧袍,触目惊心,我却对他同情不起来。
心慈是我乳母的闺名,航儿便是代我哥哥赴死的乳母的儿子。我不作任何犹豫,对他说出有关他亲人的残忍的事实:“当年,乳母让航哥冒充哥哥,代替哥哥去死,我哥才逃了出去……半年前,我去打听过乳母的下落,她当年被送入军营为妓,抵死不从,当日就上吊自尽了。”
“心慈!”念罪老泪纵横。他的样子那么消瘦那么虚弱,像风中摇摆不定的残烛,随时他被吹倒,灭掉。
“忠叔,就算杀了你也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我走了,你好自为之。”我说毕,决然离去。
“小姐!”他喊住我,追问“少爷他,他……”
我只得停下来,回头问:“忠叔还有什么要问?”
“你是说,少爷还……还活着?”原来他也不知道我哥的下落,稍后,他又吞吞吐吐道:“其……其实你的外公外婆,也是……也是龙行害死的。”
“什么?!”我闻言停下脚步,回转身。这是我从未听过也始料未及的事,我爹娘在世时也从未提起过。
念罪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夫人老家在雪洲,年轻时被称为雪洲第一大美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其中之一就是龙行。他为了得到你娘,设计纵火烧了冷家,使你外公外婆葬身火海,又强行将无家可归的你娘抢入府中,强逼她成亲,你娘拼死逃出来,去淮西投奔远亲,后来才遇上了你爹……”
“又是龙行!”我咬牙切齿。
铁义握住我的手,示意我冷静,再向念罪说道:“大师,晚辈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施主尽管说,只要贫僧做得到的,万死不辞。”
“死就不必了。”铁义说道,“我只要你做个证。他日沐家之案重审,我希望你能去公堂作证,与龙行对质。”
念罪点点头,似乎有些欣慰:“当年为了防他,贫僧留下了一些物证,如今终于可派上用场了。阿弥陀佛,贫僧就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也要撑到那个时候,作完证再死。”
我不发表任何意见,抬脚离去。所有的真相全部查清楚了,我的心像被捅了一个大口子,连轻轻地呼吸一下都会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