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他突然察觉了易容术对他的意义。不仅是修补他残缺面容的工具,而是感受世间悲喜的心眼,体悟宇宙天理的灵性,让他能和镜心于同一天地驰骋。
“十日后,我会再来。”长生朝镜心深深一鞠,比试和输赢都不重要,唯独借易容术与她灵犀相通,是他所深深祈盼。
长生走后,照浪拍拍衣襟起身,临走到门口转头笑道:“你能听声识容,刚才又摸过他的骨骼,是否洞悉了他的长相?”镜心缓缓点头。
照浪朗声笑着,痛快地走出门去。
长生回府后急寻紫颜,少爷不在府里,他无聊地看萤火练功,不多时就乏了,自去瀛壶房修习。紫颜从外面回来时,他已给七八个人偶易了容,年岁各不相同。紫颜见他用功,笑道:“去了一趟竟这般刻苦,看来值得。”
“我和镜心约了十日后比试。”
“看你神色,既有点怯场,又像是迫不及待。”紫颜饶有兴味地凝视他的眼,笑道,“在玉观楼学到什么不成?”
“那位镜心大师不是我能赢过的,少爷恐怕也……”长生憧憬地抬起头,同时不安地忖道,一直以来,少爷是心底唯一的神明,如今横空冒出个奇女子,他竟动摇了对紫颜不败的信念?
紫颜笑笑,不以为意地道:“能赢过我不稀奇,我也想见见。你学有所得,说来我听。”
长生静下心,撇开世俗功利的比较,细想见到镜心后的种种,微笑着指了胸口道:“往日少爷说要用心眼去看,我总以为多用功即可。如今见了镜心,才知道该看的不是形而是质,易容绘饰外貌不假,真正雕琢的实是人心。就像镜心,她不用凭眼睛看,就能察觉被易容者心中所思,又借易容镂心敷颜,将精妙难言的神采传达于世。同一人想换容的心愿,不同易容师会呈现天差地别的皮相,我想她手下现出的容颜,一定能直指人心。”
闻一场香,他已猜到镜心易容的路数,与其他易容师绝然相异。
“咦,是有长进了。”侧侧从屋外走进,闻言欣然点头。她想起初到文绣坊时,见了众姐妹高深的手段悟出技艺与性情之间的关联,对自身才力有了更清醒的把握。长生终窥门径,即便紫颜不再教他,他亦能从日常风物中体味易容之道,无须整日耳提面命。
长生飞红了脸,心不在焉地为人偶抹上胭脂,一不留神,连脖子也涂得满满。侧侧见状笑道:“道理容易说,若你的心不定下来,只想着什么大师、镜子的,要让人小觑了呢。”
长生支支吾吾,忽想起前事,忙道:“少爷,我前日听姽婳说了制香的道理,这药理的事我不懂的太多,从头学起该如何下手?”
紫颜微微一笑,“你先去养魄斋寻书看,子部藏书里我收的医书循序渐进放着,等你熟知了基本道理,我送你去无垢坊找卓伊勒,那时他定可当你半个师父。”
长生闻言愣了,低头想了想,轻声问道:“少爷,你当日送卓伊勒去无垢坊,是不是就料到了今日?”紫颜戳他的额头掩口而笑,道:“你真以为我是神仙?”想到姽婳送来给少爷的香料,她说不可乱用,长生总觉得心有不安。
他刚想开口询问,侧侧挽了紫颜出房去,行止毫不避忌,比先前更亲昵了几分。长生心下艳羡,回转身望了一溜的人偶,其中那铅华扫尽的素颜少女,隐约有着镜心茜袖香臂款款伸出的风情。
侧侧与紫颜并肩走过浮桥,她留意到自照浪来过后,紫颜近日得闲就会出门,多少存了担心。当下也不说话试探,只拿眼瞧他,若忧若喜地浅笑。紫颜道:“你笑得古怪,莫不是我有错叫你抓着了,想着如何修理我?”
侧侧啐了一口,嗔怪道:“可见心虚!说这些无赖话。你填曲子填一半,丢下天一坞大大小小就出门去,弄得他们来缠我,我又不会咬文嚼字的,只能帮他们看看行头摆设。那些唱戏的孩子是可怜出身,上一台戏不容易,既留在家里就该好生顾看。你天天往外跑——我又不是班头。”
紫颜轻笑了一阵,道:“我一人不在不打紧,赶明儿萤火再出了门,怕你们要当我在外头又养了个家,把你们给忘了。”
他故意这般说来,侧侧反而笑了,“量你没这胆子。说,你要差萤火做什么?”
“到边关接一位大人物。”紫颜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侧侧见他神色凝重,收了打趣的心,道:“是我多心,照浪莫不是又派给你棘手的事?”
“刀山油锅,非走不可。”紫颜把她的手放在掌心,微笑道,“我慢慢说,你别吓着。”遂将熙王爷与沉香谷的一番纠葛说出,侧侧脸色青白,听到紧要处不由两手微颤。
“照浪说太后问你,你却如何答她?”
“我回说知道这人会死于非命,当时胡乱给他易了容,可见我非叛党一流,皇上前次赦我无罪,也是证据确凿。”
“那太后再问你知情不报又如何?”
紫颜一笑,“她当时要砍我的头,我再如何知情,死人总没法开口。”
侧侧点头道:“上回趟浑水,今次躲还来不及,你怎么又凑过去?万一……”
紫颜毫不在意地微笑。这些年斗转星移,他这份宠辱不惊一如旧时,每回睇见他弹指消磨天下事的气度,侧侧便觉历历光阴在他面前停驻。
她如此想着,听紫颜说道:“宫闱多丑事,这回我只管将熙王爷易容成苦命人,圆了宗正寺那老小子随口说的谎,不会过多牵涉在内。”
侧侧奇道:“那人为何要替熙王爷说谎?”
“太后那般深恨王爷,他说几句苦话,到时王爷回来太后不想杀了,两边都承他的情。”
侧侧忧然叹道:“宫里的人杀来杀去,地砖都该染成红色了。你……”她凝看紫颜的手,越是消去了岁月留下的茧,越叫人惦念暗里累累的伤。
“你放心,熙王爷不是横死的相,如果太后连他都放过,更不会对我这无足轻重的易容师动手。我那一难,不是应在这桩事上。”
侧侧微微松了口气,又觉天威难测,愁肠百结。紫颜忽道:“长生进步甚速,又有镜心这等高手鞭策激励,我就安心了。他日若我有事,想来他足以自保,你也少一桩心事。”
侧侧粉面一寒,飕飕凉意骤起心上,难过地道:“你别老把有事没事挂嘴边,每说一次,我的心就拎一次。我不是西子,痛心模样反惹人疼,我心恸就忍不住会哭……”说着,泪水毫无征兆地涟涟滴落。
紫颜一慌,他原先诸多隐瞒怕她伤心,等前次冰释心结,自觉无事不可与她交心,就把那一劫当做口头禅,屡屡随口提及。起初尚好,侧侧关切情盛,会放在心上认真考量。说得多了,她日思夜想,女儿家的心哪载得住这许多愁,终于再禁不住。
紫颜平素自负冰雪玲珑看透世情,一旦与她越走越近,不知觉就乱了方寸。
只得默然张臂抱住她,轻拍背脊,想了许久方柔声道:“让你难过的话,我不再说了。要不给你易个容,画个天仙样子,任谁哭来也没你好看……”
侧侧破涕一笑,“哭得好看,到底还是在哭。”又是恻然伤心。
如此哭哭笑笑了一阵,慢慢收了泪。紫颜道:“你又像回到那时候了。”
侧侧知他说的是沉香子去时,沉默了半晌,道:“罢了,我的泼辣都是给外人看的,心底里,还是从前旧样子。”从他怀里抽身出来,稍稍整理了妆容,“萤火接回熙王爷后,我会不离你左右,你要安我的心,需应了这件事。”
紫颜应了。侧侧道:“照浪如此尽心尽意对熙王爷,我总不信,莫若让萤火暗地里打听,再有什么瞒了你的事,也好先防他一手。”紫颜见她仔细,也答应下来。
侧侧想了想道:“最后就是长生,你在他身上费了太多心思,如今他算是蹒跚学步似模似样,之后自然慢慢学会跑,你该放手任他去了。”
“快了。”紫颜神色沉郁决绝,眸子里一抹金色闪动,看得侧侧惶然心惊。
她隐隐感到熙王爷之事又将是导火的绳索,勒在了紫颜的颈脖,不知何时是收紧燃线的那一刻。
长生与镜心定下十日之约,每日起早贪黑在瀛壶房里勤勉修习,紫颜特意出了十道易容的题目着他每日拆解。其中一题,是让他为自己变幻容颜。
那日,撕去光鲜的一张皮,从菱花镜里看到混沌模糊的脸面,长生再也下不了手,仍是紫颜百般唏嘘地敷色缝线。他怔怔地从镜子里凝视,看紫颜运针无迹,将残破消弭于无形之中,仿佛从来就完好无损。
紫颜收针后,长生如人偶呆坐,往事再度抽去他全身气力。他用力伸手摸了摸脸,易容是他唯一能立足人世的一条路,不免心如香烬,一时都灰了。
“少爷,为什么我比烧成重伤的瞿嬷嬷更难治?”
紫颜低下头,掩住难过的神色,“你遇到我时已太晚。”他顿了顿,“长生,学会和它共处。你既成了易容师,受伤的脸面不该是你止步的借口。”
丑陋面相时刻横亘在心口,长生想,少爷看清了他的退缩。他刻意不去想起过往历历的伤痛,但每隔一阵要易容的脸面,逼得他不得不面对那鲜血淋漓。如果像以前任凭紫颜摆弄,他闭眼不观倒清净了,可今次要他在自己脸上下刀,他的优柔寡断和新愁旧伤齐齐爆发,难以恢复平日的从容。
“或者,你宁可要完好的脸,却像镜心那样看不见?”紫颜淡淡地问。
长生的心一紧,如果与镜心相比,失去容貌对易容师并不算什么。得得失失,要这般计较才能分出轻重?
“一味沉湎过去,你不会看到将来。”紫颜打开房门,一地金黄的光芒泻进来。长生目送少爷走进斜阳的余晖,把他一个人留在冰冷的针刀血污里。他的心突突地响动。如果他能摆脱时时修补容颜的局面,他能战胜这残痛不堪的过去,他就在某处超越了紫颜——这是少爷在教他易容术时最大的愿望吗?
长生摸索着拿起一把刀,对镜凝看,淡金的光在刀身上跳跃。他叹息着放下,收拾好杂物,落寞地离开了瀛壶房。
一个人在伫霞曲廊游走,长生默默想着心事,忽听到侧侧一声唤,手持弓箭向他招手。这些日子两人断续地挑灯练箭,长生练到十箭有三箭可中靶心,眼力、腕力和臂力皆有长进。
长生走过去,没精打采地拿了弓箭,连射数箭尽数落空。侧侧稳当地划出一箭,回眸道:“你在害怕什么?”长生手一停,想,他在畏惧什么呢?为何无法举重若轻,将所有包袱丢下,如凝神射箭时只瞄准靶心?
他没回答侧侧,长长地深吸了口气,拉满弓射出一箭。箭矢钉在了靶子上,射得偏了,却不曾落地。侧侧温言笑道:“切莫小瞧自己。以前紫颜初遇上夙夜,也曾有一刻像你这般不知所以,可喜他没忘记所学的根本。”
长生道:“给我说说少爷的故事,我想听。”侧侧想了想道:“那可要说很久很久……”两人倚在曲廊的雕漆栏杆上,望了远处漫天红霞,悠悠说起了往事。
不知觉聊到月上西楼,晚来风起萍末,院子里的芭蕉叶簌簌作响。长生的迷茫被这风吹去,眼神复又变得清亮。在左格尔令他记起过往时,他以为不再畏惧成长,可以像紫颜笑对一切改变,此刻知道他连紫颜少年时的勇气也及不上。
看清了彷徨,长生的心重归安宁。他记得紫颜交代的诸多功课,还有读不尽的书作,在追上紫颜和镜心之前,任何停滞都是奢侈。
“我回屋温书去。”长生匆匆告别,快步地走在石径上,像是在追逐月下飘忽的影子。
侧侧想起紫颜离谷那三年,一开始她也如长生般不知方向。是的,他会在漫漫独处中重拾力量,她望了风声蕉影中远去的长生,放心地将身子靠在廊柱上。
他找到了他的路。侧侧不觉沉思,如今将身心系在紫颜身上,她是否又远离了往日的梦?月光勾出她冰滢的轮廓,宛如一丈雪烟罗,轻盈得就要随风飘去。
十日弹指即过。
那日一早,紫颜、侧侧、萤火约好了似的没了踪影,长生不得不迎难而上,独自前往玉观楼。一路上朱轮翠盖的香车不紧不慢地驶去,他在厢内心如擂鼓。
他抚着一只青金玛瑙宝钿匣子,里面搜罗了一套易容的工具,此后就是他驰骋战场的刀剑。他又摸了摸腰畔的香囊,熟悉的香气令他镇定,仿佛此去依旧是站在少爷身后,旁观紫颜指下衍变春秋。
玉观楼外难得冷清,长生跳下车来,有人肃然相迎,一路护送到镜心房外。
照浪已在内候着,见他来了,打发走闲杂人等,留下两个黑衣童子坐在两边椅上。
镜心髻上簪了翡翠钗、插了象牙梳,此外别无修饰,一身碧罗纱衣风轻烟软,缓缓走至长生面前。他忙行了礼,镜心抿嘴笑道:“何须多礼,你上回送了我一盒好香,我有东西回礼。”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只小巧的鎏金海棠银盒子。
长生惊喜接过,打开看了,十根长短大小不一的金针,精妙剔透,正合他易容之用。最细一根,针孔用肉眼几不可测,只有朱弦之丝可穿过。他的宝钿匣子里仅备了一根针,这套针具恰好补阙拾遗。
长生爱不释手,不知如何道谢,镜心道:“我看不见你易容,一会儿你再慢慢说给我听。”长生汗颜道:“怕是没什么可说。”
镜心微笑,走到一个黑衣童子身后,脸上神采忽变。
仿佛朝晖齐聚在她周身,镜心被暖暖的光芒笼罩,黯然的双眸映射了流动的光泽。她眉眼含笑,在黑衣童子身后悠然伸手,与其他易容师所立位置截然不同。长生先是一惊,继而坦然地想,镜心无需观人耳目,自不必立于人前。
纤纤十指搭在黑衣童子脸上,纵横指点,令照浪想起宗正寺蔡主簿的摸骨术。如攀柳折梅,呵花扑蕊,黑衣童子双颊飞了红霞,窘着脸任她抚遍容颜。
镜心曼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黑衣童子轻声道:“琪树。”镜心俯身细问他家乡何处,家中尚有谁人,平日衣食如何,琪树碍于照浪在侧不敢多言,只说有个哥哥,胡乱答了几句。待镜心在他耳畔轻绵细语,少年不由心神荡漾,忘乎所以地答来。没多久,就连月俸多少,心仪谁家女子也一一道来,宛如对了多年旧识倾诉。
长生见状痴想,若她问的是他,少不得将心中所有事一桩桩吐露。照浪虎目凝视,猜度她的用意。此刻镜心房外接连有脚步声响,其他易容师有心一睹她的技艺,聚在外面等候通传。怎奈照浪破天荒关起门来,不准任何人进出。
为此,长生稍稍有些感激,不致在众人面前献丑。
镜心与琪树交谈的工夫,照浪对长生道:“今次不定题目,你想如何易容都可,使出你最好的手段。”长生思忖并无神奇本事,唯有将所学尽情施展。他不便妄动针刀,遂道:“我就用膏泥把他易容成城主的模样,请勿见怪。”
照浪一皱眉头,长生眼中无惧,早不是以前要躲避他的少年。韶光容易过,他这样想着,竟没有阻拦。
镜心开始施术,站在琪树身后指如拨弦,将一旁妇人递来的粉泥调弄在他脸上,仿佛给自己施妆也似,轻拈慢拢。生花妙手宛如神迹,所过处顽石有灵,有了独特的盎然生气。琪树的面容像大匠手下的美玉,在千雕万琢中灵气毕赋。
长生没想到要赢过镜心,这场比试能交手就是幸事。他收回心神,凝视眼前等他易容的黑衣童子。他温言笑道:“我是长生。”长生的笑靥,令童子忐忑的心慢慢放下,喏喏地道:“我叫弹铗。”
忽如看到被紫颜易容时的自己。灿灿流光在指缝中滑过,长生微笑着匀开了膏泥,瞥一眼照浪的姿容,徐徐度在童子脸上。
如妙笔绘丹青,筋、肉、骨、气四势不缺,依了样儿临摹,胸中全无丘壑,指下自有乾坤。照浪惊觉少年初具造化之功,捏就的模样灵韵生动,恍如他自己对镜相望。
照浪苛刻的目光里掺入了淡淡的赞许,一低头,复又换上峻冷狠戾的神色。
他不能让长生描绘他温情的样子。照浪城之主须是狠角色,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天生是凶神恶煞的火。
长生断续地凝望照浪,当他是学刺绣时面对的黄莺鹧鸪,留意骨骼皮脂的轮廓高低,着力把握精神气度。过往结识照浪的点点滴滴汇聚起来,在指尖绽成一束光,重现于黑衣童子的脸上。等他收拾完多余膏粉,两个照浪坐于屋中,轩眉逸气犹如云山雾海里腾升的矫龙,衣冠抖擞欲飞。
长生怡然一乐,自觉倾尽全力,放心去看镜心。
一望之下兀自呆了。她目不能视,窈窕十指下却能毫末毕现,琪树凛然有了别样容貌,眉宇与本来的少年甚是相似。琪树望了一眼手中的铜镜,忍不住叫道:“是我哥哥!”他朝思暮想的亲人一朝于眼前出现,似梦似真,两眼泪珠顿时盈眶。
长生血脉激荡,镜心居然能以人心成相,神乎其技竟至于斯!或许正因看不见皮相中的伪饰,才能透过炫目纷繁的外在,直抵玄奥的内心。
他自惭浊质凡姿,默默看得痴了,忘却周遭种种,心中再无点尘。这是见着天光妙影的感动。镜心与紫颜。照浪说得是,如果不想超越他们,没有高远的志向,只会成为拖累他们前行的负担。
他是在他们身后虚掷时光的人,初初有了追赶的念头,体会到易容之术琼瑶遍开的芳境。
镜心为琪树点染完最后的妆容,含笑转头对长生道:“该你讲给我听了。”
摸索着走到弹铗面前,悄语说了声“打扰”,按上他修饰后的面容。长生凝看她玉腕轻妙,浅黛流波,自觉功力不及她万一,不敢多夸口,拣易容时大致的章法说了。
“你尚在法度中揣摩易容的常理,镜心早已跳脱法度之外,紫颜也是一样。”照浪目睹镜心的神技后叹息,他的易容术多年未有寸进,早已桎梏在规矩中不能突破。镜心谦和地摇头,并不以为然。
长生很是丧气,“我该请少爷来,大师这般高手,与少爷较量才有趣味。”
“可惜我就要回岛上去,不能再与紫先生一较高下。”镜心惋惜地说道。
长生讶然,心想竟是他毁了紫颜与镜心较量的盛事,忙道:“不急在一时,我这就去寻少爷,或许赶得及。”
“人生随缘而会,不必强求。我听过紫先生的声音,将来或有一日,能在他处相逢。如今,想是机缘未到。”镜心安然地对长生笑了笑,“难得你灵窍初开,未受过庸碌义理蒙蔽,好好珍惜。”
长生怔了怔,能听音而知未来,凭他的易容而断过去,镜心与紫颜一样神异莫明。他左思右想,只觉这两人如能交手,正若千峰云起,如此风流佳景人间哪复得见?
他执意向照浪与镜心告辞,要回紫府去请紫颜来。
长生前脚出了玉观楼,照浪便叫琪树洗去易容,对镜心道:“你既和他交了手,只怕摹出的样子又要像上三分。”镜心点头,肃然在琪树脸上重新雕塑,将长生的情态样貌重拟出来。
照浪口干舌燥。她从未见过长生,不会受紫颜给出的面容干扰,玉指所向之处,掩埋日久的真相就要揭开。天假手。它来得有些猝不及防,若紫颜在此亲眼目睹,会不会在瞬间失尽了血色?
他真想看到紫颜机关算尽时的沮丧。那时,照浪觉得这莫测的男子有了凡人的温热,可以用手测度,凭心衡量。他认定长生肖似皇帝的面容必有缘由,卸去假相后的那张脸,会有他熟悉的气息。
照浪焦躁地在屋里巡走,挑开窗户,日头烈烈到了午时。他忙叫人备膳,左右忙乱了一阵,回首见着镜心手下越见清晰的面容,按下急切的渴望,镇定着端起一杯茶。
纤指玉裁,妙手写真,当镜心抽开手掌,琪树终于换上了新颜。照浪定睛看后,手中茶碗不经意泼出水来,愕然指了他道:“这是……”
此时,与海棠巷隔一条街的杏花巷麟园外,黑油大门缓缓洞开,出迎的两人一个朱袖笼金,一个飞凤插鬓,竟是紫颜与侧侧。临门处停了一辆丹漆青顶车,帐帘一掀,走下两个华服男子,领头的正是萤火。他身后那人身形高大,面目尽被胡帽与浓须遮挡,瞧不真切。
待众人进了宅院内,过了穿堂,进了正屋,那人径直大剌剌坐上官帽椅,染霜的两鬓虎翼燕然,双目含威地道:“照浪呢?叫他来见我!”紫颜朝他一笑,衣袖与笑意一齐飞扬,翩翩然宛如乘云。
“王爷应知他被遣在玉观楼,此刻脱不开身,晚间即可一见。来日方长,请王爷先沐浴更衣。”
熙王爷看了他两眼,惊讶的神色一闪即过,笑道:“他几时搜罗到你这般人物?你叫什么?”
“在下紫颜,沉香子之徒。”
熙王爷笑容顿收,事不关己似的道:“听说沉香大师走了很多年。”既无悲戚,也无庆幸,一脸久经官场的世故。紫颜不动声色地道:“王爷也走了多时,真是辛苦。”熙王爷听他有讥讽之意,勃然欲怒,瞥见他暗金色的眸光如电,生生忍住了,拂袖起身道:“带我去更衣!”
萤火迎上来,面无表情地接了他去。熙王爷逃离了紫颜的视线,舒了口气,只觉那风姿卓然的男子心肠甚硬,怕是不好对付。他踌躇地走入了内室,大理石插屏后放置了一只香柏木浴桶,煮了兰草和菊花的香汤悠远沁心。
萤火在外伺候,熙王爷解衣泡在桶里,眉眼像沾水的叶芽渐渐舒展。氤氲香气令连日来的紧张情绪松弛开来,四体百骸在柔滑浓郁的水中仿佛浮萍失去重量。
自从北逃去了蛮荒之地,他昼夜不得安歇,像奔走的蝼蚁为果腹生存劳碌。
有时想到这辈子要埋骨在羌胡之地,一缕魂魄去国离乡终不得还,平素目空一切的心深怀了恨意。
唏嘘嗟叹了一阵,熙王爷自怜自艾的心情逐渐平复。想到此刻仍需借助众人之力,不由对了屏风后的萤火慷慨笑道:“这一路功劳以你为首,等我重归庙堂,想要什么赏赐,只管痛快说来。”
屏后沉默良久,熙王爷看着屏风芯板上垂翼飞兽的浮雕,暗骂萤火不识抬举。蓦地,听到一丝沉痛的语音像从幽远的过去传来,“我兄弟死在王爷号令下的有几百人,王爷愿为他们偿命么?”熙王爷顿觉有一丝寒意从浴汤里渗出来,牙缝里挤出冷笑,不知接什么好。
萤火听得水声瑟瑟,冷漠地嗤笑道:“王爷宽心。先生吩咐过,我不会动你分毫。”
熙王爷索然无味,惶然洗过身躯,浴后换过织金蟒衣,束好衣冠,讪讪走出来道:“照浪识人有术,我自然放心。”萤火强压心中仇恨,波澜不惊地侍立在旁,不再发一言。
熙王爷步入堂屋时,侧侧别过脸去避在一边。萤火瞥见她眼底的黯然,知这人的出现勾起太多往事。紫颜迎上来,请熙王爷坐了,偏他见侧侧生得标致娉婷,哂笑道:“这位娘子是……”
“家父沉香子。”侧侧咬牙说道。
熙王爷三次碰壁,暗暗蹙眉,猜度照浪打发他们来的用心。紫颜也不解释,任他疑神疑鬼地胡思乱想,笑道:“王爷车马劳顿,待休息半日,晚间城主来时再做计较。”
熙王爷辨析三人神情,眼角的尾纹泛起更多涟漪,变得越发沉毅,沉吟道:“你老实告诉我,宫里出了什么变故?”
“王爷是几时被迫离开京城的?”
如推开尘封的旧屋,蛛网尘埃盘踞了每个角落,稍一走动就会惊起呛人的辛酸,打出几个喷嚏才能压下堆积的重量。
“我记得,那是莫雍容下狱之后。”熙王爷脱口而出“莫雍容”三字后掩饰地一笑,声线里飘着虚浮的颤音,渐渐低下去。他记得那样清楚,因为那时消失在世人视线外的还有另一个人。他曾爱过她,在罗裙飞荡的春日,在深深凤帏的画阑。
当她失踪,他乱了方寸手脚,自觉皇帝察觉了内情。那时他心无所属,正想是否要先发制人,不想在独处时被那人乘隙而入,一刀刺在腰间。他以为自己要死了。那人眼见他流了足够的血,瞳孔中闪着快意的光,伸手抹了血污涂花了他的脸。
他昔日忠心耿耿的手下,恭敬地叫那人“王爷”,毫无顾忌地抬起他的身子,丢进冰凉的河水里。他们没有仔细看他的脸,腥烈血气下那张曾经飞扬跋扈的面容。熙王爷锁住回忆,濒死的经历有过一次就够了。他是真龙之身,大难不死后在旧仆的掩护下逃至北荒,几经周折,在某个小国隐姓埋名度日。不久后等来熙王爷暴毙的消息,他欣然想重回京城,旧仆又传来消息,整个王府被朝廷清洗一空,回去怕是不吉。
他像被剪断羽翼的鹰,迷失了返巢的方向。
紫颜听到他的话,像是为尹心柔松了口气,安然地道:“王爷早就未雨绸缪,为何迟迟不曾用上替身?”
熙王爷苦笑,惨淡的面容里有意无意多了一抹温情,“谁说我没有用过?没有他在,我焉能脱身做我想做的事?你们都想错了,我并无意江山,否则一早动手。我为的不过是一个……一个女人。”
紫颜冷笑了想,宫闱私情,值得师父赔上一条命?矫饰的多情,细推敲是那般无力。不过,正是他久不起事的犹豫,令那替身铤而走险。
“究竟为何照浪要寻我回京?”
“那个假王爷谋反不成,被太后赐了鸠酒。她老人家突然梦见王爷您未死,故特意遣照浪千里寻人。”
“就这么简单?”熙王爷将信将疑。
紫颜仰起脸,奚落地道:“因我人面广,照浪托我从北荒把王爷捎回来。我做到了。此后只剩一桩易容的小事,王爷的将来就在我手上。”他拈指而笑,眼中是生杀予夺的神光。
熙王爷打了个寒噤,一腔气焰顿消,半晌吐出一句话:“我等照浪回来。”
月下清寒如水。
照浪独自闪进麟园,一地凤仙前日还艳媚生姿,此时满目残花,令人心头寥落。
临近堂屋,照浪的脚步迟疑下来,仿佛抽了鞭子才能前行,步履维艰地徘徊。紫颜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像花树的灵魅在光影下无依凭地飘着,轻妙的声音从空中传来:“你要送他进宫,还是想另找傀儡去送死?”照浪沉吟不答,紫颜端眸看去,何时他的鬓丝染了霜白?而立之年劳心如此,风口浪尖的滋味想来不好受。微微起了怜悯之心,紫颜神色一缓,不再步步相逼。
“他的生死由不得我。”照浪茫然说了这句,张眼瞥见熙王爷攥紧了拳头,站在堂屋的门槛内死死盯着他。
他走至熙王爷面前,正要下跪,一掌挥至,颊上多了五个指印。
“蠢材!为何今日才来寻我?”
照浪桀骜的脸孔像神器上凝铸的斑驳纹饰,每根线条劲拔刚烈,只是窒在冷却的铜液金水中,再无飞扬的可能。他神情木然地跪在地上,将魁岸的身子俯下去,肃然道:“在下始终不能探到王爷的消息,直至近日……”
紫颜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哼,那孽障死了一年半,你才找到我,可见白疼你一场。怕是我今时失势,你眼里没我这个王爷,故意拖延时日。”熙王爷咬牙瞪目,脖间青筋暴起,异常的恼怒。
“王爷言重。在下去年特意前往北荒探求王爷消息,可恨未有多少线索。前日里终于找到了王府旧人,若是他早些寻我,或许……”
熙王爷粗暴地打断他道:“罢了,前事休提,你速速带我进宫面圣。”
照浪一怔,徐徐说道:“皇上不知王爷尚在人世,这回要见王爷的是太后。”
“太后……我一定要先见皇上,才能……才能……”熙王爷无力地说道,想到最毒妇人心,浑身一阵冰凉,瞥了一眼在旁伺立的紫颜,挥手道,“你且退下,我和照浪有话说。”
紫颜绣袍一闪,没进良风夜露中。
照浪想了想,将那时在蓉寿宫的种种和盘托出,只隐去了蝶舞那段。
熙王爷听出一声冷汗,斜睨道:“你竟狠心想毒死我。”照浪道:“那人虽像王爷,我知道他不是,一心想为王爷报仇,故此下手。”熙王爷试探地道:“你不帮我在太后面前解释,是怕她再对我下手?”照浪望向别处,淡淡地道:“今次如果王爷不想回宫,我回太后一句没有寻着,也就是了。”
“不,我要回去!”熙王爷沉声说道,眼中突然跳出两簇火焰,汹涌地煎熬。
照浪垂首,一枕春梦未醒,熙王爷还贪恋着高高在上的风光,无视暗里的凶险。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既是如此,请王爷准紫颜易容,将容貌收拾得苍老几分,换一副太平的面相,也好了却太后心头之恨。”
“能多博几分同情自是大好。你放心,太后那里我有容身之道。今日乏了,明早再让紫颜过来,我要好好瞧瞧他的手段。”熙王爷狡猾地一笑。
照浪遂领他去厢房安置。金炉香暖,灯烛下熙王爷一脸恹恹,困倦地睡去。
照浪替他掩上房门,在空阶上伫立了半晌,忽觉可笑,疾步走出院子,身后竹声如涛起伏。
池上生风,紫颜抱了一壶酒自斟自饮,侧侧与萤火已回凤箫巷去。照浪大踏步走近,冷笑道:“你有什么愁可浇?”劈手夺去那壶酒,扔进池塘里。
紫颜笑道:“你为他欠了我一条命,可觉不值?”
“轮不着你管,想取我性命,拿去就好。”他的语气像是在自暴自弃。
紫颜从身后又摸出一个酒盅,递与他道:“这酒更烈,丢了保管你后悔。”
照浪凝视酒盅,随即一言不发灌在喉中,辛辣的酒水呛得他眼中盈盈光闪。
紫颜也不看他,对月轻哼道:“叹荣枯得失皆前定,富贵由人生五行,花花草草煞曾经,不恋他薄利虚名。”
照浪眼中一黯,心头流水般划过剩下的句子——则不如盖三间茅舍埋头住,买数亩荒田亲自耕,或临溪崖,或是环山径,受用些竹篱茅舍,拜辞了月馆风亭。
退一步的从容,不是人人都明白。他深吸口气,自觉太过拘泥于心事,神情自若地�
�了话题,道:“没想到,长生的样貌竟然……”紫颜嘴角挑出一抹戏谑的笑意,知镜心勘破了长生的本来面目,点头道:“镜心的摸骨术精湛如斯,可喜可贺。”
照浪轻笑,紫颜也有猜不出的事,顿时愉快了两分,道:“不仅是摸骨,还有听声。人之相法,在面骨、手足、行步、声响,你能依相拟音,她可听声辨容,甚至绘影摹形。这功夫世上只得她一人。”
即使面目全非,真相始终都在,哪怕掩埋于千山之下,亦会从层层泥垢灰岩中破土而出。照浪想到这里,心口渐渐暖了。
紫颜遥想那金钗玉腕的风姿,长生此行想来所获良多,而他也终于兴起斗志。
“玉观楼今次来了难得的人物。”他赞赏地道。
照浪望了他澄澈的眼,很是惋惜,“镜心的双眼需用她岛上的活泉水洗濯,不能久留京师。他日再来时,我一定带她见你。”
“多谢。”紫颜的语气里是难以察觉的寂寞。
当晚紫颜回府时,长生守在门口睡着了。萤火站在不远处,迎上来道:“夫人等了很久,我劝她回去歇息了。”紫颜望了长生身上的纱被,点了点头,径自往内院去了。
次日长生一早去寻紫颜,披锦屋里踪迹渺渺,人竟不在。再去玉观楼,镜心一行听说已出了城,想到一句告别的话也未说,长生离肠寸断,扶了阑干独感凄然。
痴想了一阵,他心头仿佛跳了一簇火,锋利的箭镞流动光泽。它刺破蒙蔽人心的黑暗,如镜心体悟万物妙理的智慧,领了长生心鹜八极,神游万仞,出窍似的看到了远处的一扇门。
他想看门后的景致,想知道再多跨出几步甚至飞奔,能不能赶上紫颜和镜心。想到酣处,如炙热的火点燃了四万八千个毛孔,直想立即放手一搏,功成一世。
长生在那里一厢情愿兀自销魂,紫颜与侧侧又在杏花巷中,等待照浪前来。
熙王爷也不在意,悠悠品着香茗,侧侧不时移目凝视,直望得他心头不快,忿然道:“再瞪我也还不了你爹,夫人请往别处去,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
侧侧咬唇走到屋外,紫颜追上去,悄然道:“他没看破就好。见过这一面,你从此可以放下。”那侧侧眼圈一红,弯眉苦笑,“紫先生好意,我……不该为他又动心。”竟是尹心柔的声音。紫颜轻声道:“你知他活着,肯来见他,这份情意天知地知。你莫恼,等易容时再来看。”
尹心柔忍住心酸,自那年得知他身死,不是没有洒泪哭过。秋千掠动的往事匆匆去了,十年相思如梦。如今她洗去幽香,重拾心底浅草浮萍般的惦念,可到底能捡起多少旧日,她不知道。
她想来这一趟,细看流年,而后含笑撒手,相忘江湖。
紫颜安抚了她几句,听见熙王爷在堂屋里高声叫嚷,立即走了回去。
不多时照浪赶到,向熙王爷行过礼道:“我去见了太后,说有王爷消息,只是残了一条腿,回京不便,需多费时日。太后听说王爷果然在世,很久没有开口,最后问起王爷的安康,口气比先前和缓。”
熙王爷皱眉道:“你一句话就断了我一条腿,莫非嫌我命太长?”
照浪忙道:“王爷息怒。用一根拐杖就能消去太后积怨,何乐不为?自然不会令王爷真的受伤,只需巧做手脚。”熙王爷冷哼了一声,照浪又道,“至于紫颜,会为王爷染白头发,在容貌上多加十年光阴,等王爷养尊处优之后,再慢慢变过来即是。”
熙王爷怔了许久,哑了嗓子问道:“照浪,你说如此这般,太后真会放过我?”照浪低头道:“我不知道。”熙王爷暗暗握紧了手,幸好备妥了脱罪之辞,否则,绝不敢这样往宫里去。
他太了解宸阙丹墀上的阴暗。四十多年来,行走在那琉瓦金殿下,他熟悉廊柱间每道郁郁流过的风。他像离开水的鱼,缺了这些只能窒息,唯有云端天上是他最好的去处。
当紫颜携了镜奁悠然走近,熙王爷神采渐复,颐指气使地道:“叫你家娘子离得远些,我见了她就不爽利。”
紫颜笑道:“这般污浊场面岂能让她见,我早让她远远避了去。”凤目一弯,眼望见帘后花影稍动,安下心道,“王爷,如果你愿泯于众生,从此隐迹市井之中,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熙王爷奇怪地瞪他一眼,刚想发脾气训斥,被紫颜云淡风轻的气势所镇,只能忍气摇头道:“我可不想仰人鼻息过日子,升斗小民不做也罢。”
“即使有心爱的人相伴,做一对神仙眷侣呢?”
熙王爷冷笑,“老百姓有什么神仙眷侣?不过是痴人说梦。穷困到老,无权无势,真是生不如死。要不是想着还能回来,在北荒我早就过不下去。废话少说,快快给我易容。”
绣帘轻动,尹心柔去得远了。
情字不过虚幻。她看得分明,找一个托付终生的人是这般不易。相伴的蜜语渐成衰草,凉风一吹,竟是连根也枯尽。她慢慢从屋后穿过围廊,出了角门。
姽婳在后院迎上来,见她目光清涟如水,知她彻底放下过往,挽了她的手笑道:“这就好,了却身前事,与我海阔天空逍遥去吧。”拉了她欲出院子去。
尹心柔止住步子,细想了想道:“等此间事了,师父真要云游四方,不再顾紫先生了?”
花光檐影下, 姽婳回过头来,望了院中的红树流莺出了会儿神。尹心柔自问唐突,兀自伤情,却听姽婳微笑道:“陪了他这些年,说要甩手走人当然舍不得,换作来日你我分别也一样。不过花开花谢,聚散有时,老天爷尚且留春不住,他离去或是我远行,总有这一天。再亲厚也有缘尽时,倒不如节俭了花,先容我出去走动。”瞥见尹心柔愁苦的眉眼,噗哧一笑,拍拍她的脸道,“我去哪儿你就跟着,到时,或许还有好姻缘等着你。”
尹心柔啐道:“不说了,我回铺子去。”心上郁结稍减,与姽婳一同行出院子。
堂屋里,照浪特意在黄花梨三足香几上燃了香,凝看熙王爷阖目小憩的神情,细拭他脸上的浮垢。紫颜正为熙王爷清理面容,剃去额前唇上鬓角的杂发,熙王爷闭目任由两人摆弄。照浪今次能与紫颜一同易容,原是难得的运气,他却没了施展拳脚的抱负,来来回回思索太后随意的一句话。
他想从熙王爷的眉梢眼角看出端倪,究竟他和这个人之间有何样萦系?
紫颜在案上摆开了染彩的龙门阵,为点染鬓发放了鱼白、驼褐、木兰、库灰、密合、银泥、鸦雏诸色,又备了绢纱勾织成的发套。面色则用腻粉、藤黄、檀子、砖褐、茶金、番皮、玉色、朱青等色,调和红铅、轻粉、流丹种种粉黛及脂膏面油,盛在一只只天青釉小碟上。
紫颜与照浪两人分工,一人染发掐套,一人吹皱面容。照浪手脚迟疑,几次推倒重来,将贴好了的胶脂重新撕去,惹得熙王爷叫疼怒骂:“你以前不是麻利得很!”照浪双眼一睁,射出蛇行电掣的光,转瞬消逝于虚空,漠漠地吐出几个字道:“王爷恕罪,在下知错。”
紫颜恍若未闻,专心致志地将染料涂裹在每根发丝上,像刻制精细的微雕。
修容到了半途,照浪停手问紫颜:“饿了么?”紫颜点头,道:“忍得住。”照浪便去金盆里洗了手,进厨房取了备好的玉簪香、进贤菜、翠琅?、锦带羹、神仙富贵饼,并一坛瑞露石湖、几只去皮雪梨,再捎上两只纹螺杯。他知紫颜不食荤腥,故挑了清淡素食,回到堂屋。
因熙王爷不能张大嘴,照浪喂他啜了一碗琼浆,又撕了两块碎饼。熙王爷不得动弹,随意吃了几口后,闲坐在锦椅上发闷。照浪引紫颜去到天井里,挑干净花石上坐了,摆开酒宴,与他共饮。
一时无话。日头晒下来,蒸得风也懒了脚步,缓慢地在天井里挪动。照浪埋身在暗花蟒绫袍服里,像一块鳞瓦参差的怪石无声响地伫立。紫颜嚼着雪梨,抿一口酒,目不转睛望着脚边的珠兰。金粟满地,翠叶招展,馥郁的幽香在鼻端萦绕。
“太后会杀他吗?”照浪说完,自言自语接了句,“太后素来心狠……”
“王爷既无心叛乱,杀他作甚?”
“你不知道……”照浪沉吟,犹豫是否要将大皇子的事告诉紫颜,忽地想起长生的面容,虎目里烧进烈烈的光,肃然地道,“不,也许你知道。”
紫颜嘴角挂了轻薄的笑,无视他炯炯的目光,悠悠地咬下一口,雪梨剩下小小的核儿,被他持在手上,拽了梗子溜溜一转,顺势飞了出去,落在花泥中。
“你我既为他改容,就改了他的命。”紫颜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道,“你不会给他一张要死的容貌,对不对?”照浪一怔,熙王爷的命握在他的手中?是,如果他不去寻熙王爷,不给出那幻梦般的期望,根本不用走上这条路。是什么在背后推动自己,鬼使神差请回了熙王爷,让太后能再次面对他?照浪背脊发凉,忽然紧紧握住紫颜的手,厉声道:“你要确保他这张脸平安无事!”
紫颜盯着他,用力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淡淡地说道:“安心吧,有你的命作抵,我怎么舍得让他去死?”照浪舒了口气,但觉汗湿衣衫,竟是精疲力竭。
午后,两人花了两个多时辰收拾妆容,紫颜特意将熙王爷脸上每寸肌肤看过,细致地修补照浪未顾及的皱纹斑痣。直至金乌西垂,熙王爷猝然老去十多年光景,对镜相望时有说不出的感慨。
他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的老人,寡落的面容上爬满褶褶皱痕,连棱角也被沧桑岁月抹去。
看到这惊异场面,熙王爷饱满的雄心骤然消折,一动不动望了镜子许久。十年后的他就是如此,任他位高权重机关算尽,毕竟敌不过老天,满腹筹谋由是消弱三分。
他沉思良久,刚想起身,发觉右腿抽筋似的又疼又麻,竟无法简单站起。照浪递过一根油绿的竹杖,道:“王爷请用。”
“照浪!”他怒道。
“王爷勿惊,不过是让王爷记得这痛感,在下即刻为王爷解除痛苦。”他口气萧索,熙王爷心头很是跳了跳,脸色不由缓和。
照浪拔下插在熙王爷腿上的数支金针,放在盘子里。紫颜在一旁嘿嘿笑道:“王爷今后行走时,切莫忘了愁眉苦脸,否则无法使人起怜。”
熙王爷只觉这一场易容揉碎人心,仿佛周身百骸散了架,挣扎站了会儿,不得不跌坐下来。照浪见状,忙扶起他,问道:“王爷还要试装吗?”熙王爷心中一硬,点头道:“要。”照浪奉上朱檀金线九梁皮弁、绯色大袖织金衫等衣冠鞋履,伺候他穿上。
夜色簌簌地落下,熙王爷恍若回到了王府,栖逸斋外,识鉴阁上,碧水曲绕穿过庭院。一室的香气就在这时断了,四周的黑暗笼过来,红烛默默在紫檀案上烧出迤逦的蜡痕。他的心被虚无的暗昧填塞,白发、苍颜、秋光暮年,不知怎地,忽然记起自己并无子嗣,想到了身后的凄凉。
像是在应和这惨淡心境,更漏一声声孤零地滴着,生如流水,心如死灰。
照浪重取了香燃上,见烛火昏暗,另点了两盏琼花灯。他只当熙王爷为进宫的事踌躇,静默了等待吩咐。紫颜笑吟吟找来一壶酒,斟了一海碗奉上,“王爷,酒能杀愁,且痛饮一回。”
熙王爷如获至宝地接过,急急地去饮,喝得满襟酒水。紫颜瞥了照浪一眼,将剩余的酒扔给他,“你也该喝。”照浪干笑道:“不必了!要我发愁可不容易。”冷冷地把酒壶放在案上。熙王爷本想再饮,闻言矜持地搁下碗,抹去嘴角的水迹。
此后,花费时日背熟了套话,将离京的日子描摹得惨不忍闻,或能避过一灾。熙王爷须如依了唱词吟诵的伶人,万事按谱好了的词儿来,容不得半分差错。
他以贵胄之身远走他乡,本就吃足苦头,若非有旧仆周旋,半途饿死冻死也是寻常。此刻在照浪的提点下说起沿途饥荒光景,剩下的七分志气又磨去三分,心境越发寒凉。
紫颜闲闲听了,望了屋外浓重的夜色出神,那年雪月的情形历历在目。世事轮回往复,那些宛若空花阳焰的幻梦在岁月里浮沉,兜兜转转又重来一趟。
照浪说到一半,瞥见紫颜怅然缅怀的神情,也记起了当时。他面色一冷,忽问熙王爷:“换作是王爷,那年冬天会不会起念杀我?”
“会。”熙王爷像说着风花雪月的故事,澹然地道,“如果那是唯一的路。”照浪笑起来,双眼亮了亮,“若有第二条路走呢?”熙王爷阴沉地道:“保住你,也就保住了我。但愿你不负我。”
照浪依然在笑,他打开随身的银香囊,用铜箸拨了拨火,灵猫香像是恢复了生气,再度夺路而出。辛烈动情的气息如从崖顶跳下,决然地扑向鼻端。
熙王爷醺醺欲醉,紧绷的眉眼松弛下来,听见照浪如梦呓般自语:“如此,就请王爷多捱些时日,等我服侍好太后,再请王爷进宫去。”
熙王爷一听还要再等,张嘴欲骂却无力,撑了桌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里一急,这一年半载积攒在胸臆的恨愁漫溢开来,喉间腥腥地一咸,吐出半口血。
照浪神色虽变,手下稳当地托住熙王爷,将他扶到床上斜倚着。熙王爷眼前漆黑,抓牢了照浪的手不敢放。
紫颜搭脉看过,摇头道:“他身子虚得很,一天累下来,先好好睡一觉罢。”照浪依言替熙王爷除去衣履,正待盖上锦被,手腕被死死扣住。
“你不许离开。”
照浪点头,“是,我就在王爷门外守着。”
熙王爷反复说了两遍,昏昏睡去。照浪放下紫纱帐幔,走到烛台前吹熄了灯,回首望了望几案上轻缠的余香,像夜色里唯一苏醒的魂,徘徊不去。
他一步一沉地跨出屋子,紫颜早凝立在外,不知何时落花满地。
阴晴有时,满亏有定,千古兴废不过镜花水月,一念而空。他这样想着,远处街巷里的灯火一盏盏暗下去,紫颜慢慢地也离去了,独有一袭路过的清风与他相伴。
秋风盈袖,照浪但觉衣袂冰凉,寒意直直灌进了心里去。
直到黑夜过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