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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生(1)

魅生·涅槃卷 楚惜刀 12278 2024-11-19 02:31

  夜色中,他听见了野兽的呼吸。

  贪婪的肆虐与嗜血的骚动在血脉里流淌,那是他们触手可及的欲望。他们是黑暗的使者,趁了茫茫夜色,披一张人皮做任性的强盗,人世间逍遥往返。

  萤火嗅出了同类的气味,胭脂香雪消不去的粗粝,温红软玉磨不尽的野性,于心底陡然复苏。虎豹必将挣脱枷锁傲啸山林,鸿鹄终会激翅远翔纵横苍穹,他是王者,不可以久居人下,消磨志气。

  萤火仰起了头,等待光风霁月清景如绘的一刻。

  午后急雨,雅荷水榭的荷花在风中飘摇,娇柔殊色被摧残得七零八落。

  长生扶窗眺望,青石板如光可鉴人的水镜,珍珠雨花一粒粒飞溅,缥缈香气浮荡在半空。这样大的雨,少爷大概不会过来查他的功课,他心头一松,返身走回藤椅上惬意躺下。

  没多久,一阵闷雷般的脚步夹杂喧哗声往萤火的沉珠轩去了。长生起身听了听,终按耐不住走到门口。微一思索,打了花绸伞走进雨中,只几步,一双油靴面上尽湿。

  远远看见一群皂衣衙役手执油伞,围住了沉珠轩内外,紫颜与侧侧各撑了销金伞站在萤火身后。一个玄青长衫的男子指了萤火道:“就是他!”

  为首的一位官爷打扮的人朝紫颜说道:“紫先生请了。先生这位管事昨夜在凌波坊犯案,重伤三人,我们前来拘捕,望先生给个方便。”

  紫颜漫不经心地道:“他昨日申时与我一同看戏,直至亥正时分。我记得凌波坊亥初打烊,请问官爷出事时是什么时辰?”

  那官爷沉吟道:“戌时。”

  “这就对了,想来是错认。官爷若不信,去天一坞戏台问那些伶人便知。他们不在此处,料不会与我等串供。”

  那官爷嘿嘿一笑,“不用问,诸位同一屋檐下,怎会不替他说话?”萤火眉峰攒聚,怒火隐忍不发。

  指正萤火的那人仔细盯了萤火打量,道:“对,对,就是你没错!我站在你面前劝过架,怎会不记得?走,昨夜亲眼见你动手的有十几人,我眼神好,别人也不赖。”他转头对官兵道,“官爷,店里所有人都能作证,就是他打伤了人。”

  萤火恍若未闻,只等紫颜的吩咐。紫颜凝视他面容良久,有了淡淡的笑容,对官爷道:“官爷若要带走他也可,是非曲直终会大白天下。只是,尚请手下留情……”

  那官爷像是知道他来头不小,立即笑道:“岂敢,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萤火当即朝紫颜恭敬行礼,将身子深深折下,道:“一直受先生庇护,不敢再拖累先生。”那官爷闻言微笑,等他交待完后束手就擒,特意退开一步。

  紫颜道:“你是冤枉的,我会还你清白。”

  空气凝滞,雨声越发嘈杂,如密鼓打在心头。萤火摇头,坚毅的面容有一丝温情流露,又看着长生,“我走后,先生拜托你照料。”长生慌忙摇手,叹气道:“你说什么话!凭少爷的本事,你去去就回。”

  “谁说一辈子要在一起。”萤火忽然一笑,纵身掠过两人,去势疾如流星弹丸。那官爷脸色大变,阻拦不及,大声指挥手下追赶。

  淋漓雨势如水墨泼泻,园子里重重烟光雾影,一旦走远便看不真切。萤火的身影瞬息数丈远,长生“哎呀”了一声,远处水色迷离,哪里还有他的踪迹。紫颜平静凝望,侧侧秀目闪动,问道:“就任他这样去了?”

  “七年之约将满,他要走,我也拦不住。”

  侧侧凝视紫颜的眼,道:“好,我信他不会做蠢事。”

  长生自知追不上,急得额上一头汗,听了这番话越发难过,望了萤火离开的方向呆立。不知几时绸伞跌落,一阵急雨打在面上,竟火辣辣地疼。

  萤火一走就是带罪之身,闹大了怕又像从前被通缉。长生暗想,若早知有此灾,为他先易过容就好了;或索性像少爷那样时常换脸,就没人知道他是谁。万一真落到官府手里也不怕,自可想法子偷进牢房替他换脸逃出来。

  他胡思乱想之际,紫颜神色如常地拍拍他,“走,我们去萤火房里看看。”长生哭丧了脸跟在少爷身后叫嚷:“难道要帮官府找罪证不成?”紫颜又好气又好笑,戳了他的眉心道:“你呀,真是没心眼。”

  侧侧道:“我去蘼香铺给姽婳支个口信,挂屏绣好了,顺便送去。”紫颜点了点头,又道:“近来不太平,嘱她小心。”遂带了长生往萤火屋子里去。

  萤火屋里素来洁净无瑕,案上数叠笺纸摞得平直,长生随意挑两张看了,记的皆是街头巷尾的杂事。一只只墨漆书箱锁得严实,面上嵌螺钿花鸟纹,叠放在一起搭配出百鸟群飞的图案。其余橱、柜、案、几、墩、椅、架、格错落有致排列,纵有花巧纹饰,比起紫府其他地方的华丽而言,却是木讷呆板。

  屋里最奇特的是绝无帐幔纱绫,只有金丝藤竹帘数挂,陈设一览无余。长生推敲后又惊觉,在特定的落脚点才能看清周遭,若是站错了地方,不但柜格互挡,还有说不出的奇怪。他皱眉苦思,紫颜若无其事地道:“这里橱柜可自由移动,萤火不在时,切莫偷进此屋。跟紧我,别走开了。”

  长生喏喏应了,不敢多动。紫颜在案边拿起几张笺纸看了,长生叹道:“他比巡街的还忙,全是鸡毛蒜皮的事。”紫颜翻动下面的笺纸,眸光闪动。

  长生道:“少爷,你既说他昨夜和你在一起,为何要来这里?”

  “看他近日去了什么地方,遇上过什么人。”

  “你是说,他惹了仇家?”

  紫颜目光停留,长生凑过来,见是一份玉观楼的进出记录。想到先前去玉观楼时曾碰上萤火,不消说,他定是时不时在那处查探消息。

  “普通的仇家怎能寻得到他?”

  长生看见紫颜眼里的笑意,忽然明了。这一切与易容师有关,可能针对萤火,可能意在紫颜。他手心发凉,沉声请命道:“我这就去玉观楼打听消息。”

  “不必。”紫颜从怀里取出一封烫金的帖子,长生嗅到清香扑面荡来,“照浪请我叙旧,正好算算前面的旧账。”

  羿山是城中唯一的大山,依山而建的百丈朱栏回廊最为知名。在回廊蜿蜒的中段有座醉醒楼,华堂绮户,雕窗画屏,上可饱览山川秀色,下可俯瞰半城风光。每间屋子无不提前数日被贵胄豪富抢订一空,动辄花费千金,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此刻紫颜正伏在窗边纵目眺望,一管管翠竹如碧玉清莹,风过婆娑,青浪一波一波跌宕翻涌,撩动尘间心事。

  “这间屋属我名下之物,你得闲可以过来,不会有人阻你。”照浪渊停岳峙地站在水晶桌边,穿了绛红五彩罗衣,威武下别有风姿。天气闷热得紧,他从袖中取出一条红绡汗巾,拭了拭额头,信步向紫颜走来。

  紫颜一身金织衣饰,无所用心地伸手在冰裂纹格棂的风窗下接着斑驳阳光,自顾自凝视手掌,并不理会照浪的殷勤。

  “西蛮某国进贡的谷酒,听说要这样喝--”照浪顺手从桌上拿起一只碧绿的竹筒,拔了塞子在手心倒了浅浅一口,当紫颜面啜饮,“主人亲自饮了,再敬客人喝过一口,才算宾主尽欢。”

  说完,不由分说将竹筒递到紫颜嘴边。紫颜斜睨一眼,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你玉观楼的好手呢,怎不带来作陪?上回从姽婳那处支了迷香,没用完的,还可以再点上。”

  照浪毫无愧色地笑道:“说到姽婳,你闻见她为我配的香了么?”

  紫颜指了指鼻子,“伤风。”

  照浪哈哈大笑,与他斗嘴比别人来得有乐趣。想起一事,道:“这回我有事找你。太后的病好些了,神智略略清明,得知今趟易容师齐聚京城之事,听说你尚活着,很是欣慰。”

  紫颜的手从窗外缩回,像是禁不住长晒,连窗子亦掩上了一半。他接过竹筒,不管照浪有无松手,径自喝了,方道:“她躺了好几个月了吧。”

  “是,缠绵病榻,气色差了许多。我问太后想不想见你,她说……”照浪见紫颜清俊的面容忽现凌厉,不禁一顿,“太后说易容斗法甚是新奇,不若等你们争奇斗艳分出输赢,再见你不迟。言下之意,你即便输给了谁,她还是要见的。”

  紫颜冷笑道:“我非伶人戏子,不曾卖命给她。几时不想做他们的臣子,天下之大,哪里都去得。她想见我就见?由不得她做主。”

  照浪难得顺了他道:“不错,你总有法子换过脸面,任他皇亲国戚也寻不到。只是,你不觉蹊跷?”端详紫颜,欲从眉梢眼角猜测他真实的心意,“易容师说到底和医师差别无几,三教九流而已,惹得天家频频垂顾,你竟不好奇这背后的缘由?”

  紫颜莞尔一笑,看了他道:“城主既是太后心腹,个中缘由,只管开口相询便是。”

  照浪深深看他一眼,慢条斯理地道:“江山大局上的一枚棋子,又怎知弈者所想?”

  “城主自谦。倒是这个……”紫颜将熏了香的帖子往案上一丢,“城主染了脂粉气,真不是件好事。”

  照浪闲闲地高翘了双腿,笑道:“莫非我送把带血的大刀过来,才符合杀人如麻的霸主身份?你既爱香,我也沾了这脾气,蘼香铺……是个好地方。”

  紫颜凝视他神情萧索的面容,久处江湖的戾气渐渐消退,困在玉观楼的照浪犹如落魄的浪荡王孙,失却了初遇时势如狮虎的霸气。熙王爷用他时,他征伐各地视人命为草芥,狠得潇洒自在。如今为太后奔波,手下能人异士一齐赋闲无事,尽成了混迹市井的酒肉之徒。若这是朝廷一石二鸟之计,恐怕太后的病好了,照浪也就成为一枚弃子。

  鸟尽弓藏,有末路英雄的意味。紫颜不禁怜惜起照浪来了。

  “你想好今后如何了么?”

  照浪的脸色竟有几分难看,叹道:“有你做对手,比朋友可靠得多。”紫颜心如雪镜,熙王爷去后,照浪作为一个知道太多的人,能保命已是不易。

  忽然没了苦苦相逼的意兴,紫颜淡然道:“你放心,太后如有传唤,我必去便是。”

  照浪微笑,眉宇间又有豪气激扬,放下竹筒走到门边,道:“想不想登山畅游?沿这百丈回廊向上,能见到不同寻常的京城。”

  出醉醒楼拾阶而上,两人随长廊移步换景,时见花光衔影,曲径玲珑。照浪脚程快,屡屡于高处俯视回望,几次不见紫颜跟上,折返回去寻他,发觉他对了途经的怪石虬枝品鉴,不放过一丝佳妙景致。

  几下里见出自个儿的俗气,照浪的心不由静下两分,陪了紫颜慢下来,悠悠地荡着。

  “衙门里的人前日来寻我府里管事,他受了冤不肯就擒,被逼远走高飞。”紫颜曼声在山路树影下说出萤火的事,声音轻妙仿佛歌吟。

  照浪快他一步,笑道:“你忍了很久,终于来和我商量。他今趟得罪的人不小,伤者中有大理寺的人,想是贪杯误事。”

  紫颜蹙眉,“他那晚和我一起,怎会酒后乱来?是有人易容成他的样貌。”

  “哦?”照浪停步,饶有兴致地端详紫颜,“你以为是玉观楼的人所为?”

  “我想知道的是,近期京城有没有别的案子,捕到的嫌犯另有证人说其当时在别处?”

  照浪一怔,猜度他话中用意,凝思道:“你会这样想,无疑想确认是否有易容师出手……唔,如果京城别无此类疑案,这人当是冲你们而来,我会去官府查询。”

  紫颜颔首。这时两人走到一个开阔地,回望山下万户青瓦连城,飞檐绵绵,如巨翼的凤凰正待纵翅高翔。照浪精神一爽,指了远处的红砖金瓦道:“那是宫城。”

  京城的上空有氤氲的烟气茫茫笼罩,整座城犹如虚幻的海市蜃楼。当置身世外远观,注视蝇营狗苟的苍生为生计奔波劳碌,为名利殚精竭虑,会忽然觉得山间拂面的清风最为自在。

  照浪瞥了眼紫颜,想知道他的过去,明白这颗百变不动心怎生修炼得来。虽然世事洞明如紫颜,也有拘泥于心的纠葛,无法如清风洒脱来去。

  紫颜眼中风起云涌,慢慢地道:“你既然带了刀,为我舞一场如何?”

  照浪被他的话撩拨起豪情,蓦地抽出腰间佩刀呜咽。如骤然打开了鬼门关,酷烈的杀气汹涌迎面,紫颜被朔朔刀风所迫,扶住了栏杆站定。

  山间宁静被一刀打破。

  风声悲戚如诉,如秋意袭人,愁起眉尖。焚心锥骨的刀气恣意在山林间咆哮,千军万马般凛冽地踏过大地。刀风所及处萧瑟零落,仿佛杀气侵入了草木的根髓,望去一片枯败。紫颜屏息在廊柱后凝望,咫尺之外,就是照浪狂舞奔放的刀,砍过无数大好头颅。

  青金色的光芒在林间跳跃,偶尔折到一片阳光,杀气刺目地暴涨,直射入人心里去。枝头的树叶在刀风的逼迫下,发出呜呜鸣响,此外再无任何生机。照浪的刀犹如抽走了山林活泼泼的魂魄,只余下冰冷的石头诉说荒寂。此时,方圆数丈内草木瑟瑟惊栗,飞禽虫豸远远地逃开了这个战场。

  紫颜想,好一出戏。偌大舞台,仅得一个主角,让人再挪不开视线。可惜他认得其中的一刀,泥尘的走势宛如伤痕--九曲回肠十三刀的第二式,宣城杜鹃。过去太多鲜血淋漓滴到如今,映红了照浪的一双手。

  和这个人永远都做不了朋友。紫颜冷眼旁观,微微感叹。

  照浪收刀时万籁俱寂,大地仿佛仍在喘息。他掸去浮尘,狮虎般的气魄又回来了,用炙热如旭日的双眼对了紫颜笑道:“你我一起登顶!”

  紫颜摇了摇头,绣金的衫子像花伞炫丽地旋动,转身面向了下山的路。

  “走到这一步,不想去顶峰看看?”照浪望了他如是说。

  紫颜安然回首,笑道:“一座小山而已,纵然能看见宫城,离巅峰还远得很。”竟往山下去了。

  照浪凝视紫颜的背影,飘然如逍遥游的彩凤,隐隐有些嫉妒。

  反观他自身,执著于眼前的胜负高低,为得到所谓江湖霸业沾沾自喜,其实不过是某些人游刃天下的一局棋。他不是真正操纵命运的翻云覆雨手,连要走的路也按部就班由人指定。

  从心所欲,谈何容易!

  如果,如果他能够摆脱束缚,尝一尝纵横自在的滋味,如他在照浪城中呼风唤雨。照浪不禁心动。帝王业,这天下果真只有帝王业是男人的梦想,他想到千姿此刻在北荒的征战,一旦功成,就是名垂千古的王图霸业,那时宣泄了的不仅是野心,还有彻底掌控世界的畅快淋漓,如高高在上的神明。

  照浪收起的刀猛然出鞘,一记刀光狠狠击在栏杆上。刀痕迅速蔓延,裂缝咔咔地爬上一根立柱,继而回廊的一角如猝死般决然坍塌,尘泥四溅。漆瓦灰土匍匐在照浪脚下,他无表情地回望山顶。玉观楼只是途中的山谷,早早走完了,他要踏上更高的山峰。

  照浪疾步赶上紫颜,没走几步,对他轻松地提起话题道:“对了,我楼里来了几个不一样的易容师。”

  “哦?”紫颜漫不经心,犹如春风过耳。

  照浪神秘一笑,看着雕花琢鸟的粉漆回廊,慢悠悠地道:“你信我的眼光,如今敢来的人颇有斤两,知道输给你会很丢脸。为了不再让你白跑,我稍把关看了看,想混吃骗喝的,一律打断腿赶出门去。”

  紫颜眼中清影湛明,道:“如此,不知有些什么人?”

  “你听过翠羽阆苑之名么?”

  紫颜收了轻慢,点头道:“听说那里地处海外仙岛,岛民容颜不老,专出高妙的易容师。”

  “药师馆呢?”

  “唔,易容只是副业,不过也有懂行的人。”

  “还有锦心堂。”照浪目光炯炯,留意紫颜神色的变化,“紫先生不愧是国手,这些人如今都在我玉观楼。若连同行的面子也不给,有点说不过去。”

  紫颜的神情难得凝重。多年前的十师会上,他曾推断出那些隐在暗处的易容师,即出自上述门派。当时以十师之能,并未第一眼看破对方的易容术,这些人的实力不可小觑。

  风云际会。如果没有照浪推波助澜,恐怕令这些人云集京城并非易事。

  “既有这么多人才,城主不妨都请进宫里去,太后有他们保命,百年后也会是少女模样,何必我去掺和?”紫颜笑眯眯地回答。

  有时候,照浪真想一掌把他的笑容按回去。

  “玉观楼太冷清,我已允易容师开门治人,想收钱的就开高价,想积福的银钱全免,每人挂出名号展露才艺。今日午后有三位易容师现场施术,明日会再换三位,唔,其中某些本事,和你大不相同。”照浪恢复了冷峻,以鹰隼阴鸷的目光斜睨紫颜,“你不来也好,他们若知道你来,有了胜负心,反而不好看了。”

  说完,独自踏步向前,不再看紫颜一眼。

  长生在玉垒堂前的花厅焦躁踱步。

  府中没了萤火,一桩桩琐碎细屑的事涌到他眼前,四只手也忙不过来。凡看护门庭、洒扫厅堂、修剪花草、浣洗衣物诸事,差了青衣童子各就各位,他时时巡走监管,只恨看不过来。天一坞伶人操词练曲,演习装扮,乃至锣鼓丝竹,也要他费心用神。

  要命的是衙门里的人又来过一趟,带来坏消息。

  侧侧一身丹霞红衣,捧了一株昙花侍弄。含苞的白花状若美人,长生瞥了一眼,心情稍安,随口道:“要开花了?”

  “今晚。”侧侧抚着黑瓷花盆,想到可与紫颜共赏花开即谢的华美,抿嘴笑着。

  “唉!偏偏萤火不在。”长生握拳,愤愤地踢了踢青石地砖,“又有人顶了他的样貌犯案,再这样下去……”

  这时紫颜回府,衫子沾了花瓣,珠粉飘金。长生忙把萤火的事说了,侧侧迎上来,为他换去沾了泥尘的金衫,蹙眉道:“照浪寻你何事?”

  “无非叫我去玉观楼。”侧侧递上茶,紫颜呷了一口,对两人道,“我托他去官府打听,等消息便是。”长生这才静下来。

  侧侧凝眸道:“这人终不可信。有什么要我做的?”紫颜笑道:“我先去玉观楼走走,或有线索也未可知。家里要人守着,你少出门为好。万一下回有贼子易容成你,要嫁去什么王公将军府,上门来要人,可就塌了天。”

  侧侧嗔怪道:“没个正经!你不必怕,如果真有人来,我再往湖里一跳……”紫颜叫道:“喂喂,你在水里重得像秤砣,萤火不在,我未必能捞得动。”侧侧红了脸啐他一口,抿了嘴只管融融地笑。

  自从紫颜坦承他这一年恐有大难,往日金泥文绣画不出的心事,终有了清晰的轮廓。她的心不再彷徨无定,像一抹收束在镜中的月白之光,熨成了如意的铜纹。

  她要守在他身边,共担未知的劫难。

  和侧侧软语俏言几句后,紫颜哼着曲子,领长生到瀛壶房挑面具和衣饰。长生见他毫不担忧萤火,跟在后面唉声叹气。

  瀛壶房西屋的库房遍铺了红锦地衣,几十只乌木箱子上堆满姚黄魏紫的霓裳,长生双目迷离,陷进了香粉堆里,发愁该如何挑拣。紫颜忍痛望了这些翠袖金缕的衣饰,叹道:“选最难看、料子最差的衣服,不引人注目为宜。”

  长生摸摸头,暗想他自己便罢了,紫颜怕是连一袭布衫也能穿出俊俏风流,除非……想了想道:“少爷,你信得过我,就让我为你易容,管叫照浪也认不出。”

  紫颜将信将疑地看他埋身面具箱内,左挑右选,找了一张蜡黄的脸。他正待靠近,紫颜拼命摇头,“不行,太丑了也让人留意,须要见一次忘一次的脸皮才好。”

  长生望了面具苦笑,摊开两手为难地道:“少爷,这里丑的面具固然难寻,普通样貌的更是绝无仅有。要不然,容我随手为你敷粉打扮,我学艺不精,做出来的容貌多半既不好看,也说不上难看。”

  紫颜吁了口气,微笑点头。长生想不到学了半吊子本事反有大用,一时不知是喜是忧,洗净了双手,涂抹上胶泥膏粉,细心为紫颜装扮。

  以少爷的手段,要扮寻常百姓易如反掌。长生在易容的途中突然明白,紫颜不过借机给次机会,让他能亲手易容。想到此,长生的心一热,忍不住把紫颜的脸颊垫厚了几分。

  如果做不出真正平凡的脸,定叫少爷轻看了。他狠下心染了鹅黄,涂了丹雪,仿佛泛黄的肌肤生硬敷了银粉添色,有种生手的刻意。

  紫颜拈起缠枝莲花镜,与一张呆板平庸的脸对视。长生潜藏的灵气在指尖闪动,此番不求美艳逸绝,反而将才能尽情挥洒。紫颜的目光溜到桌案上,那盘鲜脆的荔枝,剥开丑陋粗粝的壳儿,会见到如玉的宝石。

  他像一只耐心的老蚌,耗费漫漫辰光,等待珍珠的养成。

  “成了!”长生惊喜地盯着掌下的陌生男子,是一瞥后就会忘记的路人。

  “很好。”紫颜轻轻一笑。

  “啊……少爷你不能笑,一笑就俊了。”长生苦恼地叫道,拧眉端详了片刻,“嘴角瘪一点,唔,想些不开心的事。”

  紫颜一怔,长生代入了易容师的身份,像入戏的伶人,有了角色的架势。而他自己,多久不曾有这样的一刻,如孩童般听人话语,体会别样的喜怒哀乐。每次他于人前披上一张面皮,便收藏起真实的心,躲在那张容颜后恣意地戏耍旁观。惊惶、悲伤、犹豫、彷徨,他从这些看似软弱的情感中抽离,一心要做不动心的神明。

  哪怕刀剑加身,他也当是一张假面,从容地笑对山穷水尽。

  如今要他平凡,要他庸碌如众生,紫颜不禁出神地想,为何年少时做得到,此刻却有些勉强?是他已经失却了当年旺盛的好奇,不再有赤子的心?

  “咦,少爷你真厉害,一脸愁苦样,我看了都难过。”长生嘟囔地说道,拿过镜子看自己的脸,“我该扮成什么样呢?要我能像少爷这般,无论怎样都是完美……”说了半句忽觉僭越。

  “完美可不好。有规矩可循的成品,再无半点变化可言,人生又有何乐趣?”紫颜粲然一笑,他何尝不能如长生,重新面对易容术,如初遇时的一见钟情。

  流水不腐。易容千面时见新颜,内心亦如初升旭日,不断吐纳每日新的菁华。这场师徒情谊中得益的不仅是长生,他如同再走一遍登山的路,耐心地观看途中错过的风景。

  紫颜顽皮地一笑,孩子般拉起长生的手,“谢啦!嗯,我和你打赌,谁先被人看破,谁来做今晚的夜宵,再罚上台清唱一曲。”

  长生望了他眼中惊艳的清亮,苦恼地大叫:“少爷,笑就露馅了,千万不能笑!”默默在心里流泪,紫颜就算扮成乞丐,恐怕没几日也能致富,人与人真是不能攀比。

  待两人装扮完毕,步行走到玉观楼,前来观艺的百姓看猴戏似的围住了街面。靠近楼门口却是空荡荡的,只余了一个黑衣童子看门。长生找人问了,才知除当日被施术的病患外,其余人等须交百两银子方可入楼旁观。

  花费重金看易容的过程,寻常人根本无心负担,普通穷医师只能在外守候。长生摸了摸兜里满当当的金子,咧嘴自信一笑,悄声对紫颜道:“少爷,银两够了,进去后当了照浪的面,只怕说话不便,有什么要交代的,趁早一并说给我听。”

  能做到不失谨慎,他已有了长进。紫颜微一思忖,道:“我们分开行事,被他看破也不打紧,让他不要声张便是。是你难得的揣摩之机,要看仔细了。”长生领命,特意往街上兜了一圈,等紫颜没入玉观楼后,才悠悠然现身楼前。

  楼内只有针石敲击之声,铮铮如乐音轻盈响起。灵璧石屏的背后,三五个人围住一个样貌矍铄的老者,那人正为一个断腿的男子安上木制假肢,盘曲的铁丝扣牢了膝盖,关节丝丝贴缝地契合。

  长生走近了看,巧夺天工的木肢在穿了膝裤后真假莫辨,待残疾男子起身缓行,初时略有蹒跚,渐渐脚步愈见伶俐,只走得慢些。众人拍手叫好,他又转去一边,为一个瘦弱的男孩缝上残缺的耳朵。他动手极轻,生怕吓坏了那孩子,男孩睁大眼不敢稍动,待他递上一面镜子,方有泪决堤而出。

  “多谢齐先生!”男孩俯首下跪,被老者搀扶起。长生心生赞叹,忽然想起紫颜。

  紫颜与一众观者守在一间房外等候,长生踱步过去,听见一青衫男子说道:“同时为两人易容,要能亲眼开个眼界就好。”又一人道:“那是他师传秘术,怎会轻易展露?”另有一人摇头,撇嘴道:“没准是个噱头,不过手脚快些,先替一人易容了,再给一人施术,没什么了不起。”先前那青衫男子便道:“如此,只管瞧这辰光短长。那两人一个是歪鼻,一个有白癜,现下才进去一刻辰光,我们只管坐等好戏。”

  长生听了正觉无聊,想走开去看第三人易容,忽听得人群骚动,那屋里房门大开。一个相貌浩然如隐者的男子身穿麻衣草鞋,堂皇走出屋来。众人迎上去,见屋内两个伤患仰面坐了,面上缝了针线。

  “不愧是森罗先生!”有人赞道。那个叫森罗的男子怡然说道:“过几日拆了线,就是一副好样貌。”众人思及他动手施术的时间,骇然一惊。

  紫颜不动声色,看了伤者一阵,转去第三位易容师的所在。那是个文士模样的青年,在一根廊柱边不起眼地站了,手边高几上放一只打开的螺钿花鸟盒子,有七色斑斓的泥丸星列其间。之前并无人多留意他一眼,直至一个出了重金的富家少女坐在他身旁的扶手椅上,看客们陆续走近。

  那文士对少女笑道:“你想要何样容貌?”

  富家少女遍身罗绮,不惯观者炯炯的目光,迟疑地低下螓首。今次照浪意在炫技,不许易容师上门服务,远道而至的她不得不在人前抛头露面。想到此她微红了脸,吞吐地说道:“能有宫里娘娘一分美貌,便也……”

  当下有医师在旁笑道:“宫里娘娘的天仙模样,这里可没人见过。”那少女喃喃地道:“傅大师的画……”她说完,即有婢女奉上绢画,是一位宫装女子溪边扑蝶图。傅传红一画千金,坊间屡有仿作流传,他为后妃绘的画作,宫人无事时常依此摹本学画,久而久之也有传到宫外,画中人往往被惊为天人,成为京中女子竞相模仿的标范。

  众人围拢过来,那文士端详良久,道:“这是原作?”少女点头,不无骄傲地道:“辗转得来。”众人皆知此画非同寻常,玩味画中美女轻颦浅笑,悠然神往。

  “明白了。”文士放下画,微一思索,在银盆里净了手,挑出一颗泥丸于掌心揉搓。稍顷,涂在少女额上,又取了另一色的泥丸。如点了金泥的凡胎,少女的脸面顿时濯艳燃光,柔容冶态丝丝渗入肌肤,再从骨子里莹莹透出来。见一色泥丸就让容颜一变,长生望得入神,直至他宛如作画,勾笔最后一划,那富家少女终成了绢上飘然走出的女子。

  观者油然叫绝。长生揣摩文士动手的轻重缓急,若有所悟。紫颜之外尚有别家易容师,像北荒一山又一山连绵,总有意外的鲜活让他惊喜。长生偷偷瞥一眼少爷,紫颜苦了那张丑面聚精会神地凝视,浑似一个贪看热闹的好事者。

  不远处,一个辉彩流金的丽影闯入了长生的视线。她神情淡漠空灵,姿容甚是秀美,霞衣袅若浮烟,惹得长生移目窥视。少女恍若无睹,始终直直望了前方,仿佛魂灵出窍。长生盼她能回看自己,悄然走近了几步,装作端详屏风上的纹饰。

  “镜心,闲人太多,我扶你进去。”忽有个华衣老妇闪出,扶起少女往楼上走去。长生怅然若失,打量那个叫镜心的少女,发觉她举止迟疑,竟是个失明者。她是来易容的?他心中疑虑未消,见楼内的黑衣童子对那少女毕恭毕敬,迎她上了楼梯。

  她是易容师?!长生震惊地想,盲人也能为人易容?

  “你,想不想易容?”文士突然指了长生说道。

  长生早已走开数步,闻言随意回头,见众人齐齐看向他,暗道不好。莫非对方看破了他的易容?长生转念自负地想,绝无可能,摇头道:“我可不想换上别人的脸。”

  文士似乎不信,笑道:“镜心师叔不会轻易出手,阁下备足千金重礼,或许能博她一笑,格外开恩。”

  “说了不易容。”长生咋舌,师叔?余光抬眼望楼上,镜心的裙角一现,没进了房中。

  文士不再理他,俯首对了富家少女道:“你照镜看看,是否如愿以偿?”

  那少女眼波涟涟如水,像是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又像是含了甘醴仙汁不舍咽下。长生心中一动,插嘴道:“再漂亮也是别人的脸,何不好好梳妆打扮,让人记住你自己!”说完,蓦地心惊,这是否也是他以前不想被易容的缘由。

  少女被他一说,没了跃跃欲试时的热忱,嘴角弯下,勉强地撑住了笑容。文士漠然瞪了长生,道:“想搅我石火的场子?”长生自知多言,习惯地寻找紫颜的踪影,左右不曾见着,硬了头皮道:“石先生误会,在下只觉但凡女子想要的美貌,绝不是与他人一个模子。”

  “哼,我依其所言易容,有何不对?”石火冷笑。

  长生搔头,“呃,不能说不对,只是她并不欢喜。”

  少女霍然抬头,换过一张冷面,道:“谁说我不满意?石先生,除了先前付过的银子,这幅画就当是谢仪,多谢先生为我易容。”石火忙欠身道:“分内之事。”遂送她步出玉观楼。

  长生老大一阵无趣,等两人走远了,森罗先生的房外再度喧哗,原来他又为两人易好了容貌,身手敏捷令人惊佩。

  长生见照浪并不在楼内,四周无人留意,不经意地荡至紫颜身边,道:“这位兄台请了。”

  “何事?”紫颜翻了翻怪眼。

  长生小声道:“我瞧这些易容师自己并未改容,是不是?”

  “嗯。”紫颜轻声哼了一声。

  长生心想,自己眼力大有长进,又道:“我们几时回去?”

  紫颜借屏风遮住旁人视线,微笑道:“你可知那女子走到门口说了一句什么?她问石火,是否能洗去那容颜。”长生信心大增,转了口气道:“横竖无事,

  我想再多呆些辰光。”

  “也好,我先回去,改日让侧侧来瞧个新鲜。”紫颜朝他点了点头,兀自穿过人群去了。

  长生牵挂那个叫镜心的易容师,想打听她的来历,但既惹恼了她的师侄,便不好再开口。好在那位齐先生和森罗的技艺精湛可观,他两边观摩,自觉收获颇多。

  到了晚间,一封信递进紫府,凤灯下紫颜摊开信笺,神色凝然。

  侧侧瞥了一眼,信上写了三个名字,又用小字在每个名字后附上了详细时间地点,是官府对已收押三个嫌犯的案情描述。那三个嫌犯各有人证,证实他们未曾犯案,但指正他们抢劫、伤人的人证则更多。推算时间,正好首尾接连,最后一人被捕后隔日,即是所谓的“萤火”犯案之日。

  在紫颜提醒后,照浪半日即能查到如此清晰的案情明细,想是在衙门里花了工夫。

  “与你的揣测相近,有人专以他人面孔犯案,等人被抓,再换过一张。”侧侧吁了口气,“不是冲你和萤火来的,他只是碰巧运气不佳。”(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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