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凉风吹拂在身,渐落的夕阳如沾染了一丝倦意,徐徐就要归去。
位于右春坊的孤稚院里,六个穿了粗布衣服的孩童在屋舍前后捉迷藏,不远的厨房传来阵阵粥饭香。瞿嬷嬷佝偻着腰,踮脚从晾绳上把晒干的布衣取下。她的背驼了很久,有时不懂事的孩子喊一声“龟嬷嬷”,她就慈爱地咧嘴笑,反手砰砰敲着衰老的背脊。
孤稚院收养的无不是被弃或丧亲的孤贫小儿,瞿嬷嬷孤寡一人,从官府领了差事,在院里做些杂事糊口,另有五六个妇人并乳母帮闲打理。此时瞿嬷嬷见孩子们奔来跳去,像小牛犊满地撒蹄欢跑,苍老灰暗的容颜里多了恬静的笑。
最小的一个叫阿融的男孩看到她,聪慧的双眼弯成了月牙,瞿嬷嬷也朝了他笑。阿融突然发现瞿嬷嬷与平时不同,周身镀了层莹莹光芒,他失神地呆立在院中,歪了头多看两眼。比他大一岁的小雷推搡了他一把,唤了他两声。见阿融依旧傻站着,其余几个孩童不乐意地跑过来,正想教训,忽然听见瞿嬷嬷在风中嘶哑地呐喊:“快跑!”
阿融哇地大哭,小雷跑了两步,转头看见瞿嬷嬷冲进着火的屋子里,他吓得脸色惨白,连跑的力气也没了,直直瘫坐在地上。风吹到脸上暖暖的,孩子们看到金色火光冲天而起,先是一道,继而像炸了油锅,无数火星耀然飞舞,有如卷着舌头的火龙在屋子里纵横游曳。
热乎乎的风扑面打来,几个孩子在奔跑中跌倒大哭,奋力赶到院子外的一个妇人大喊:“走水了!”
街巷里人仰马翻,混乱烦嚣的声响频频传来。像过了一昼夜,从惊吓中恢复清醒的阿融和小雷看到火光灯影中有潜火队的救出一个人,平放在屋外的青砖路上,半身衣裳烧得灰扑扑的,唯有一双鞋完好无损。两人依稀认得瞿嬷嬷的衣饰,擦着眼泪手牵手走过去,看了一眼,双双尖叫,大哭着跑远了。
瞿嬷嬷全身皮焦肉卷,密布的水泡像渔网拉在脸上,白中渗红,惨状不忍卒睹。燎原火势汹汹而来,望火楼赶至的官兵焦急地疏散人群,街坊们从防水铺接引水源,阻止大火烧向整个右春坊。瞿嬷嬷如被遗忘,缓慢的呼吸湮没在哔哔火声中,和焦土尘烬一齐融在夜色里。
她身边很快多出几个无生命的躯壳,杂物般堆放在一处,四周呼叫声、哀号声、啼哭声不绝于耳,整个孤稚院如同修罗炼狱布满死亡的气息。
烟灰漫天飞卷,簌簌散落在她们周围,仿佛黑色的冥府之蝶阴森起舞。
几条街外,凤箫巷紫府。
一连串四角琉璃彩灯于伫霞曲廊上高挂,宛若流水浮萤,绚烂星列。柳絮漫天,落花满地,长生和侧侧执了弓箭,在玉垒堂前摆了靶子,借月光灯影踏花练箭。
“嗖--”一箭飞出,离靶子尚远就掉头往下,长生大叹了口气,侧侧扬起脸忍俊不禁。
“你又输一回,罚你今夜为各屋里上灯。”侧侧轻松地递出弓,一箭而去,长生捂了脸哀叹。紫府大大小小几十间屋子,即便是各人主屋走一趟,也够跑断腿的。
正值晚膳过后,长生陪了侧侧在园子里散步,她心血来潮要比箭。长生一时不察,顺了她的意。他苦了脸暗想,分明是有输无赢的事,可恨侧侧激将,说他的箭只要碰到靶子就算赢,逼他一逞男儿意气。
紫颜换了红地如意云纹织金大袖绸衣,发上散挽了髻,插一支白玉簪,闲闲地荡来。见了长生的窘样,不以为意地道:“练箭好,手稳了割面皮也容易。”长生抹了把汗,道:“不如少爷试试?”紫颜左右看了看,似在寻找称手的弓,侧侧从一旁抽出一把黄桦劲弩,递与他道:“弩比弓好使,你用这个便好。”
紫颜一挑眉,多年前的旧物,难为她一番心思。当下浅笑接过,随手一箭直若虹飞,正中靶心。侧侧凝目注视,长生咋舌道:“少爷难道练过功夫?”紫颜笑道:“十步之*准了,算得什么本事?何况这是弩,眼明手快端稳了弩机即可。你还是用弓,先瞄五步的靶子,以后每日花上一两个时辰,眼力手劲练好了,自然能射中。”
他端起弓弩,又道:“审、固、满、分,这是射法四字,记熟了便好。持弓欲固,开弓欲满,视的欲审,发矢欲分。你再试试。”长生将信将疑,往前走了几步举弓射去,箭矢无力,刚触及箭靶就掉头往下。多少有了起色,长生心思活络,使劲瞄准了拉满长弓。
“这把弩旧了些,不镶金也不镀铜,回头换个贵重的。”紫颜把弩丢在侧侧手里,迎上她如水笑眸。
“我瞧它有点眼熟。”侧侧嫣然浅笑,把弩拿过来晃了晃。
紫颜笑而不答,对长生说道:“你有三个人偶的头发没扎,那个千姿的脸太胖,多削去两块肉为好。我最大的好奇是--为何所有人的脸上,都有线头?”
自前次从玉观楼归来,紫颜和长生之间变得耐人寻味。每旬首日,长生自去瀛壶房让紫颜易容,绝口不谈他回想起的往事,也不愿细看镜里的容颜。他依旧是府里众人识得的那个长生,没有沾染易容前的种种习性,偶尔无人时,才会埋头在珊枕里哭一场,为着那些刺痛心扉的旧事。
长生日夜修习易容术,慧心灵性被紫颜点化,有时略展身手似模似样。待侧侧有兴致时,则向她请教梳髻、描眉、点唇,稍稍一学,即能依样为侧侧装扮。他偶尔扮女装,可惜连萤火的眼也瞒不过,屡被嘲笑戏弄。好在长生并不气馁,一抹脸,继续重来。
此时雅荷水榭里有十数只人偶,面皮用剑州云光胶特制,长生为它们取了熟人的名字,隆鼻塑眼,捏耳造唇,力争与真人酷似。唯独无法做出紫颜,那容颜千变万化,神采飘忽若云,似幻似真的一张脸,永难复制。
长生听到线头之问,羞惭地抓头道:“我……缝针总不顺手,没这天赋。”
侧侧莞尔笑道:“你闲时来朵云小筑,我教你。”
紫颜想起一事,朝侧侧招手,柔声笑道:“我今日买下个乐班子,这会儿快到了。我们上天一坞听曲子如何?”天一坞是前次熙王爷谋反时在紫府的居处,侧侧觉得风水不佳,回京后封了那处。侧侧知紫颜大手笔惯了,必已修葺去了晦气,遂道:“有这等情致,倒也少见。”
“家里冷清,寻些人热闹应景,省得大好天气霉在屋里。”紫颜含笑回道,“何况撰曲教童,张乐翻声,也是赏心乐事。”
从左格尔手上拿回相思剪后,紫府大门紧闭,照浪派人邀了几回,紫颜或醉或睡避而不见。各地汇聚来玉观楼的易容师日见增多,昼夕切磋之余,无不想尽法子一见紫颜,临近府门,均被侧侧和萤火打发了去。由此一来,来往紫府的客人渐渐绝迹,大多往玉观楼去了。
侧侧转念一想,难得他不起念要往宫里去,就说道:“园子太大,多些人好。且去看谁可心值得*……都是你亲自挑的?”紫颜道:“是有名的班子,四处流浪到了邻县,想有个容身之地。”两人边说边往天一坞走去。长生想到紫颜临走交代的差事,羡慕地叹了口气,手中的弓垂了下来。侧侧回首一笑,眼里有了别样的神采。
那段竭力放下的过往骤然袭来。长生想,他是戴了面具在紫府过活,这张年轻的面皮下有不为人知的隐秘。萤火亦是换了新壳的人,昔日威风震震的名头在尘烟中掩埋,甘为一个不起眼的仆役。唯有侧侧,过去清白无瑕,无需苦苦遮掩岁月留下的隐痛。
她是这奢华虚幻的紫府最鲜明的脉息,张扬灵变,让人懂得浮生可恋。
长生在瞥见命运轨迹的瞬间,察觉到那双翻云覆雨手在他脸上书写的奥秘。前尘来世,宛若烟云起合。既走到这步,就陪了紫颜随波逐流,看命运将自己推向何处的浪尖。
他独自射了一会儿箭,双臂微酸,歇下来用绢巾拭汗。紫府深处传来丝竹管弦之声,长生合了拍子敲打弓箭,惬意地露出了笑。巷子外尘嚣渐起,有不寻常的马蹄声掠过街道,远处鼎沸人声如风呼啸。他抬头看天色,早过了酉时,不由疑惑地向外望了望。
萤火肃然从天一坞走来,脸上凝了忧色,长生问:“出事了?”
“孤稚院走水了。”
“右春坊那个?糟糕!有受伤的么?”长生顿足,那是离紫府最近的一家,平素少不得施物捐钱,想到那些可怜的孩子雪上加霜,大为不忍。
“附近几家医馆已在救人。照浪着人送信,叫先生去看看。”
“少爷不肯去?”见到萤火独自一人,长生微觉不对。
“他说玉观楼有的是高手,不必他多此一举,要拉我听曲子。少夫人着我送些钱粮过去,周济获救的妇孺。”
长生盯了一地落花,犯难地想了想,道:“少爷近来意兴阑珊,他不想理会那些易容师,我们乐得清闲。可是右春坊就在左近,邻里间不帮忙说不过去,要不……我再去说说?”
萤火沉吟道:“先生脸色难看,你今日不必去碰钉子,和我去孤稚院看看再说。”
长生一想也是,和萤火收拾了东西,雇脚夫挑去孤稚院。隔了一条巷子,望见浓烟滚滚,萤火停下脚步,对长生道:“烟火未消,你多看少动,别陷进火场。”长生见他如此郑重叮嘱,应了一声,道:“不知伤亡如何,唉,急死人了。”
及两人近了,见火势被控制在一间大屋里,腾腾的火光在黑夜里诡异扭动,像被镇住的妖*夺路逃窜。周围几间屋子本就破旧,此刻焦壁断垣,烧得面目全非。一群灰头土脸的官兵忙着汲水救火,街坊们则抢救没烧着的家什,幼童的哭泣声断续飘至。
长生左右打量,高声问:“哪儿有水盆?”萤火一把按住他的手,冷冷地道:“你是来送粮食的,不是来救火的。”长生甩开他,急切地道:“没看人手不够?”萤火再次箍紧他的手,厉声道:“你以为自己有三头六臂?”
长生一怔,无力地望着火苗翻滚。萤火取了干粮塞在他手中,“给那些孩子送去。”说完,径自穿身进入了火屋。长生阻拦不及,大叫道:“你……淋了水再去!”火舌一卷,萤火的身子没在了火里。
长生呆呆站着,干粮无声落地,耳边噼噼啪啪尽是屋舍倒塌之声。有人走来摇他的身子,拉了他避开两步,大声呵叱他躲远些。一个官兵走来,瞥见他脚下两袋食物,喜出望外地拿起来分给众人。
火光一盛,扑面的炙热气流烘烤长生的脸颊,他气息一滞,弯腰咳了两声。萤火的身影从火里钻出,扶住他道:“看你弱不禁风的,还是趁早回府歇着。”长生抓牢他的手,又是欣然又是难过,一张脸似哭似笑,“你……吓坏我了。”转头瞥见他另一臂膀里揽了个晕厥了的妇人,忙帮他搀扶住那人,摆放在地上。
“她倒在里屋墙角下,被石板挡着,所幸未被烧着。”萤火挖去那妇人口鼻间的烟灰秽物,拍打她的后背,长生捏她人中穴、掐太阳穴,折腾半晌,妇人奄奄转醒。长生大喜,萤火走去舀了一瓢水来给她灌下。
三人背后轰然一声巨响,大屋的屋顶塌下一角,火光硝烟弥漫,官兵街坊惊声避开。长生道:“幸好你们出来了。”颤手接过水瓢。萤火不在意地道:“屋里没别人,塌了也好,看来火势不会烧过街。我们该回去了。”
长生回望几个在墙角哭泣的孩子,道:“要不要接他们回去……”萤火摇头道:“这是官家的事,孤稚院几十个孩子,我们照顾不来,明日再送东西给他们便是。”孩子们黯然地呆望火场,烟熏火燎弄得面目漆黑如鬼,长生如看见往日无助的自己,久久不舍离去。
紫府如世外桃源,静立在夜色中。
长生来到少爷的披锦屋,春风踏径,明月浮香,像走入了画境,氤氲生烟的仙气环绕周身。绛纱灯下,紫颜拨弄着银筝,三两声清音自玉指冰弦上迸出,曲不成调,却有妖娆动人的景致。
“天一坞须起个戏台子,你看是在深花亭里直接搭台,还是重新在云渚楼外建一座?”他停筝笑问,自案上拿起几纸草图,皆是细笔勾勒的房屋样式。
长生心不在焉地道:“少爷拿主意就好,我……不懂。”
紫颜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捏了图纸反复推敲,喃喃自语什么歇山顶、悬山顶,听得长生云里雾里。他不敢扰了少爷兴致,在旁候了半晌,耐不住性子倒了一杯凉茶。
紫颜抬头,“咦,忘了问你,寻我有事?”
“我……”长生想了想,一扯脸上面皮,“有点松。”
紫颜噗哧一笑,丢下手中图纸,招手让他走近,“也是,神智清明地看我为你易容,多少会发怵乱动。近日制的面皮有些不甚牢靠,唔,下回不如你不看镜子。”
“无论少爷为谁易容,都是我学艺之机,一点小小苦楚,久了就见怪不怪了。何况少爷最期望的,不就是我能为自己易容?”
紫颜笑容一敛,这是长生想当然的揣测。他叹了口气,从腰间摸出临去北荒前姽婳赠的香囊,上回在蘼香铺添了新香,正合给长生佩戴。
为长生系在腰畔,犹如沉醉花前,紫颜嗅了香气,微笑说道:“入我门下修习易容,少不得终日与香料为伴。香绾居那里,你没事就多走动走动。”长生心中一动,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又说不上来。紫颜又道:“你不是想见卓伊勒么?等有了空,我陪你一起去无垢坊。”
长生只觉少爷言语萧索,思来想去,没把孤稚院的事再说出口。心想有左近几家医馆的大夫,玉观楼又聚了许多想扬名立万的易容师,或许这回真不需要少爷出手。
次日。
长生惦了心事,早早去了孤稚院外,焦墙冷清,灰砖寂静,没半个人影。他询问左右街坊,才知道那些伤患经医馆救治后移到了玉观楼,有大善人出了重金将他们妥善安置。
长生暗想,照浪莫非转性变了好人?信步走去玉观楼,远远即见人山人海,竟比闹市拥挤。他好奇地赶上去,挑了个长相和气的看客问道:“人挤人的,有什么好看?”那人头也不回,直勾勾地对了楼内道:“是圣手先生在救人。”
“圣手先生?”
“嗯。”那人舍不得回头,望定前方神往地道,“听说他妙手回春,只是没人知道真名。啧,你看他多了得,刚有个烧得皮开肉绽的官爷被他还原了相貌,真是神仙下凡。唉,可惜看不到,眼巴巴等里面的人出来传消息。你说,要是能亲眼看下该多好……”
这时,楼内走出一个黑衣童子,将一大卷染了血污的布条端出来丢弃,有百姓拥上前,三言两语地询问。那童子极有耐心,得意地站在台阶上比划,将圣手先生说了个天花乱坠。
长生皱眉,对紫颜而言还原相貌是易容必备的技艺,被这人堂皇于人前亮相,反而成了奇观。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外行看热闹,此人当众炫技来势汹汹,是个沉不住气的人。
存了这等心思,长生有心进楼一探端倪。
他走到楼前,寻思该用什么说辞,一众黑衣童子在上回左格尔施术时见过长生,知道他是紫颜的徒弟,未等他开口已纷纷让开。长生暗自庆幸,进楼后迫不及待望去,围屏内正有一人在动刀,周围皆是肩背药箱的易容师及医师,又有官员在二楼隔窗眺望,满是随从侍卫。
地上的毡毯上躺了几个满身血污的妇孺,仿佛死人,长案上则平卧了一个妇人,血红的火烧痕迹触目惊心。不知为何,长生觉着浓郁酒气扑鼻,四面香炉青烟袅袅,却挡不下这熏天气味,在玉观楼内盘旋不去。
那位先生背对了长生,身形端秀,一双手犹为细长。四个为他递送器具药品的青衣少年眉眼傲气凛然,只围了圣手先生一人转。有医师见圣手先生往病人嘴里塞了一粒黄丸,拉了一个青衣少年问道:“这药丸是何物?”少年充耳不闻地闪过,那人难堪异常,自嘲地一笑。圣手先生听见,停下手道:“有血竭、冰片、麝香、没药等物。”他并不详解,那医师反而受用,点头称是。
过了片刻,圣手先生走到另一边,长生瞥见他的脸,长相并无出奇,称得上斯文可信,并一双晶圆的眼睛,透出和蔼。这张脸类似紫颜手下万千容颜里的一种,长生略略放心,继续在人群里看他如何偷天换日。
仿似山光接连天色,水光共了霞影,那人将狼藉残红逐一收缀,敷上一层薄薄的皮膜。长生惊异地发觉那胶质不像紫颜惯用的云光胶,与真的人皮极为相似。
“她的伤势比刚才那位官爷要重,是以用大块人皮植入。”
长生心想果是人皮,特地留意端详放置人皮的铜盒,同时格外专注地看圣手先生的刀功针法。他越看越钦佩,此人技巧之娴熟远胜于他,若与少爷比较,仅欠了分优雅而已。
长生右侧一白衣男子见他看得目不转睛,凑过来道:“先生易容的这位大婶,是我们给上的药,才把命救了回来。”长生一怔,知他是附近医馆的人,道:“伤势如何?”白衣男子道:“火热伤津,阴阳皆虚,若非救治及时,怕是心阳已脱,早就不省人事。”长生这些日子修习易容术,颇看了些医书,大致听得明白,附和道:“当时的情形,想来千钧一发。”
那人面有得色地道:“人有阳气,方有生机。命悬一线之际,当舍得用大补之药,幸得我济世堂带了不少人参丸,给他们一人服了几粒,才保得火场无一人丧命。”长生感佩地道:“如此大好,钱财却是小事。”白衣男子啧啧叹道:“自然,唯有我们能有这等手笔,你看其他医馆,只能打打下手清创包扎,舍不得真正花钱救人。”
长生轻咳一声,随口问道:“昨晚事发突然,潜火队和街坊去得倒也迅速。”白衣男子道:“不错,有人来拍门传话。孤稚院一向缺医少药,平时由济世堂领头捐施,他们出了这等大事,少不得要去帮忙。”他望了案上伤者的累累焦痕,终现悲悯之色,“当时大伙来不及配伤药,这些人遍体鳞伤,只得移至邻街的酒坊,把他们全浸在好酒里拔除火毒,万幸都救回来了。”那割皮般的痛楚非是一般人能忍受的,长生听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寒意嗖嗖。
地上一个满身伤痕的人蓦地动了动,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旁人被圣手先生的技艺所迷,不曾察觉,长生挪步过去,俯下身看了一眼。那白衣男子刚想说话,看他走开,就跟了过来,见状说道:“这是孤稚院的瞿嬷嬷,伤势最重,潜火队救她出来时,她一个人倒在火屋里声息全无,可怜还有命在。”
长生尤记得瞿嬷嬷的脸,当下心中一恸,想去扶她,又不知从何处托住,望了她一身炙疮水泡心酸。白衣男子伸手轻轻搭脉,转头叫来一个黑衣童子,说道:“拿解毒汤来。”那童子旋即转进一屋内,端来一碗汤药。长生见玉观楼万物俱备,知是花了工夫,略微放心。
瞿嬷嬷痛苦地仰起头,长生想去托住,又恐她伤势过重,受不得触碰。为难之际,瞧见她头下的毡毯上尽是斑斑血迹,忙俯身察看。白衣男子凑过身,惊道:“她后脑又出血了。”
“被砸的?”
“钝物所伤,想是房梁砸下,或是仓促逃命撞上了硬物。唉,除了烧伤,有这致命伤在,不知她能熬多久。”白衣男子惋惜地摇头,从随身的药箱里取药。
待服侍瞿嬷嬷重新包扎并喝下药,长生细看圣手先生易容过的两人,心想他倒懂得避重就轻,选了伤势最轻的患者。当下忽然起念,想去玉观楼上找这人的住处查探。
他见白衣男子聚精会神照看瞿嬷嬷,便撇下两人往围屏外走去。踱至楼梯附近,一个面色冷峻的黑衣童子立即贴身上来,问道:“阁下有什么事?”
长生迅速瞄了一眼,楼上各房前都有照浪手下的黑衣童子守候伺奉,不便贸然进入,加上看客中有官员在,耳目众多很是不便,遂故作尴尬地一笑,道:“借问过,那地方在何处?”做出痛苦之色,指了指小腹。
黑衣童子登即领悟,遥指楼外,“各房里有净桶,却不方便阁下进出。”言下之意甚明。长生忍痛点了点头,自认倒霉地走开了,那童子望了他的背影,忍不住微笑。
长生缓缓走到围屏之后,趁诸人不留意,悄然从怀中取出一张面具,贴面戴好,又将发髻重新盘起,换过发带。脱去衫子,里面还有一件绉纱单衣,正派上用处。他留神细察那些黑衣童子的分布,刚想踏出步去,一只手从肩上伸过,捂住他的嘴。
长生挣扎了一下,被一阵大力拖了身子往后,翻身落进一间屋中。
长生大骇,对方丢开他,道:“得想个法子进去,不能冒失。”听到萤火熟悉的声音,他悬了的心稳稳落地,皱眉道:“你吓得我好惨……嗯,你说得对。不如,把你我身上值钱的玩意给他送去。”说着,褪下犀骨指环,又卸了腰间悬戴的羊脂玉佩。萤火微一发愣,长生已自作主张,从他身上抢过一只白玉菱角坠香盒。
萤火明白他的用意,找来罩漆托盘,将这些物件盛了,用一块大红云罗帕子张在上面盖了,端在手中。长生笑呵呵地道:“这便成了。你是金厢玉铺子的老板,我就是你的小厮。”萤火多望了他两眼,似对他刮目相看。
两人装扮停当,闪出屋去。楼内一众人等被圣手先生技艺所迷,目不暇接,寸步不移。两人走到楼梯处,栏杆后闪出一个黑衣童子,拦下他们,“什么人?”
“金厢玉给圣手先生送货来了。”
黑衣童子道:“先生正在施术,你们交给我便是。真是,门口怎么会放人进来?”
萤火冷哼一声,长生怕他冲动坏事,立即笑道:“这位小哥,这里的物事少说值几百两,不是我们不放心……”悄悄倚过身,塞了点碎银在他手中,“圣手先生交代过,务必要收好了。不如小哥带个路,让我们把东西安生放好了。”
那黑衣童子朝左右溜了一眼,道:“玉观楼不同别处,规矩来得严。”语气却软下来。
长生撞了萤火一记,萤火爽快地掏出金子递上。那黑衣童子面无表情地拉他们避到一边,轻声道:“不是我苛刻,此间主人甚是了得,你们谁也得罪不起。这样吧,跟我上去,放下东西就走。”收好金银,带两人上楼。
有他带路,其余人等对两人毫不在意,三人堂皇穿过侍卫及诸黑衣童子,到了圣手先生屋前。
黑衣童子开了锁,推门道:“放在桌上便是。”萤火一脚踏进屋里,反手往他脖间一捏,黑衣童子软软瘫倒。长生道:“这是点穴?”萤火淡淡地道:“他死不了。”将童子拖进房内,扣上门闩。
屋内绣帘素净,锦被清雅,陈设中最多的即是颇具古意的藤木箱柜。长生先把托盘上的物件扫落在怀里,搁下盘子去翻箱倒柜,走近一看大多上锁,不由苦恼皱眉。
萤火袖中滑出一根铜丝,稍加拨弄,一个锁应声而开。长生眉开眼笑,正想动手,萤火按住他道:“对方是精细人,让我来。”
长生有些不乐意地退守到门口,留意来往动静,拿眼瞥着萤火的举动。江湖老手行事果然讲究,举手投足暗合了韵律起承转合,每一步恰到好处。他若左手抽出一物,右手必拿捏准分寸纹丝合缝地放回,任你再心细也难辨异样。
长生瞧了几眼,即知这功力不是须臾可成。
萤火搜索片刻,转头见他一脸沮丧,笑道:“你不是已经在练箭?不用羡慕人。”长生心想,假以时日箭术有成,眼力腕力必突飞猛进,届时学这般身手就有了根基,心下安慰不少。
萤火翻弄一阵,从一只箱底摸出一些旧纸绘制的画卷,扫了两眼,顿时脸色铁青,道:“你来看。”
“是刚才那妇人的画像?”长生惊疑地叫出声。萤火迅速往后翻,皆是孤稚院和右春坊的老街坊,熟人熟面,容貌描绘得惟妙惟肖。
门外轻传来脚步声,萤火登即还原画卷,又将那童子穴道解醒放到桌边,拉了长生的手掠到窗口,宛如兔起鹘落,两人转眼飞出窗去,像春日的柳絮飘落在邻屋顶上。
敲门声震得那黑衣童子差点滑下桌,他愕然揉眼四望,不记得是如何进的屋。诚惶诚恐开了门,进来的青衣少年兜头就骂:“你鬼鬼祟祟在屋里偷摸什么?”黑衣童子赔了几句不是,那人骂骂咧咧,“要短少了任何物事,唯你是问!”走到窗前又道,“谁开的窗?说了这屋子里东西贵重,万一有贼溜进来,你担当得起?”
黑衣童子蓦地想起形迹可疑的长生两人,惊疑地发觉人不见了,不敢多说,唯唯诺诺赔笑。那人骂了一阵,取了师父要的刀具,见四下无恙才消停了,打发黑衣童子出去,仔细锁了房门。
长生被萤火拖至楼外,在瓦上檐边飞走,起落间动辄半丈有余,高来高去。他吓得来不及惊呼出声,人如风雷息声,倏然而过,远远离开了玉观楼。萤火寻了个僻静处放下他,道:“你慢慢回去,我去孤稚院走走。”长生默然半晌,瞧见他身影逝如飞鸿,转瞬没在了砖墙之后。
长生回想在玉观楼见到的那一幕,手足冰凉。那人事先绘就街坊的容貌,此刻能一一重现并不出奇。只是惟其如此,证明孤稚院这场大火竟是刻意为之,对方用心之狠毒实在令人发指。
他扶了墙出神,身后霍然多了一人,冷冷地道:“想不到你也会易容了。”长生猝然一惊,脚下打滑,那人托住他的胳膊,不怀好意地笑道:“没紫颜在你身边,很容易就能把你捏死。”
长生挺了挺胸,不卑不亢地道:“城主有何贵干?”
照浪懒懒地松开手,抱臂斜睨着他,“该我问你才是。你们在玉观楼外飞来飞去,在和谁捉迷藏?”长生心下尴尬,面不改色地微笑道:“萤火卖弄轻功,不小心闯进城主的地盘,真是罪过。”
照浪认真看他两眼,冷笑道:“易容术有了长进,你家少爷的油腔滑调也学了十足,看来没白跑北荒。看在他的面上饶你一回,下回再敢来玉观楼妄为,我就打断你的腿。”
他笑意中杀气凛然,长生勉强对上他的眼神,道:“城主客气,我当知会萤火日后谨慎,绝不如此鲁莽。”想起在楼内所见,又道,“城主肯费心救治孤稚院上下,长生这里代他们谢过。”
照浪哂笑了指着自己道:“我会做善事吗?是那个圣手先生。”长生脸色发白,暗暗攥紧了拳。照浪扯了扯嘴皮,又道:“难得你家主子不滥做好人。不过,由了别人在眼皮底下威风八面,他也不牙酸?”
长生哼了一声,朝他欠身道:“无论如何,城主能让大家在玉观楼救治伤者,街坊们感激不尽。”行礼告辞而去。
照浪颇有兴趣地微笑,目送他在视线里慢慢消失。那个并不高大的身影,初次有了淡淡的锋芒,从单薄的身躯里透出来。
回到紫府,长生一溜小跑去找紫颜。紫颜正和侧侧相对品茶,竹炉茶汤初沸,缓缓注入碧玉盏中,只见喷雪浮杯,茶香飘逸。
紫颜沏好三杯茶,无视长生的急切,舒手拨弄炉火。长生取茶喝了,“哎呀”一声叫,烫着了嘴。侧侧拊掌大笑,长生叹道:“在外奔波了半日,连一口茶也没喝上。真是气死人了!”
他气的是圣手先生,侧侧会错了意,忙倒了碗凉茶给他。长生咕咕喝了个够,把玉观楼所见一五一十说了。烟柳风花般的怡然忽地消散,紫颜不乏怒意地转动玉杯,问道:“他今日就在给人易容?”
“是。”
“无耻!”紫颜扔下酒杯站起,长生初次见他如此暴躁,呆了一呆。紫颜吸了口气,莹润的面容上现出一丝冷笑,“我要去会会这个人。”侧侧娥眉微蹙,问道:“你说萤火在孤稚院寻找证物?”长生点头。
“我们先寻萤火如何?”
紫颜望了望侧侧,又交代长生道:“你累了一场,先回屋用膳,好生歇着,回头我带你去玉观楼。”长生的确疲了,闻言一喜,道:“少爷,你别气坏了身子。真是那人放火,官府饶不了他。”
紫颜叹道:“如你所言属实,他犯了易容师的大忌,实在是有违天和。易容是偷天之术,欺人眼、遂心意,与天道抗衡。虽然如此,依旧以人为根本,为一己之私害人,违逆了易容的初衷。”
长生明白,易容因需要而存在,并非随意玩弄人生死的技艺。毁人容貌再当众炫艺,不但是伪善,更是对易容术的亵渎。
送走紫颜与侧侧,长生在养魄斋翻阅医书,回想圣手先生的所作所为,恨恨骂了句“小人”。这些烧伤者经救治后虽然阳气回转,头几日仍会火毒内陷,传至心肾脾肺。初伤后正需滋阴生津、清热解毒,这圣手先生抢先替轻伤者修复颜面,实是不顾伤者死活有意卖弄。
他起初对圣手先生的观感太过肤浅,竟以为能与紫颜相较,此时方知云泥有别。长生想到那四个毕恭毕敬对了圣手先生的徒弟,慨叹自己的幸运。
尽管这运气,来得步步荆棘。
长生合上书卷暗中思忖,在场有那许多医师,为何无人开口相劝?百思不得其解。他想起济世堂那个白衣男子,顾不上吃饭,又冲出门去。
济世堂离得极近,长生找上门去时,那人尚未回来,候了一炷香的工夫,门房道:“谭大夫来了。”那人见是长生,也颇欣喜,道:“瞿嬷嬷伤势已稳,只是竟多次吐衄,反复得奇怪。”
长生道:“哦?”
谭大夫笑道:“你寻我何事?”
“我进玉观楼晚了,没看见先前的情形,莫非诸位都允圣手先生操刀,不待病情稳定?”
“你也看见了,他用了真人皮,当时我们质疑他出手太早,且自尸体上取人皮有违伦常,难与本体融合。他回说十日后取新皮更换,那人皮经他秘制等同灵药制痂。又说人皮取自忏罪义阡,骸骨已妥善安置。死者已矣,能够活人治伤,岂非大大的善事?我们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也想看个究竟,就没再加拦阻。”
长生暗想,忏罪义阡为死囚义坟,埋的无不是罪大恶极之人,
圣手先生巧妙转移了众人视线,更令他觉出此人的奸恶。谭大夫见他出神,又赞道:“你走得早,未见圣手先生的绝技,那妇人果与伤前一般模样!唉,竟有这等出神入化的手段。”
济世堂饭香阵阵,长生不觉腹饥,强忍下拆穿圣手先生的冲动,笑道:“不阻大夫用膳,在下先告辞了。改日在玉观楼再会。”
与此同时,紫颜、侧侧到了孤稚院。五间平房已全部烧毁,街坊在巷子口搭建了临时的窝棚,伤势无碍的妇孺住在里面。拂面的风像伤春悲曲,不时吹动枯焦的残物萧条地摇动。侧侧从旧址上遥望无法遮风挡雨的窝棚,再看看眼前火烧痕迹,越发地难过。
“昨日送的钱粮远远不够……”
紫颜道:“你想怎么做,不用有顾虑。”
萤火走来与两人会合,他之前掘土挖沙,从尘砾中找出一只灰色瓦罐,罐上有个破口。“有火油气。”他递与紫颜,油已燃尽,味道犹存。紫颜嗅了嗅后微微色变,示意他收好。萤火又道:“官府贴了告示,说会全力救人,明日起重建孤稚院。到时,这里会夷为平地。”
紫颜打量屋舍前后的通道,往前走了数步,穿梭在灰烬里。一个旧旧的瓷娃娃被熏得乌黑,他拾出来,用绢丝手巾着力地拭了拭,交给侧侧。侧侧握在手里,知他想为那些孩子留下一点什么,也帮着在废墟里寻找。
浮萍随波,旧日芳菲一朝开尽,唯有残枝向春。
有个铁壶藏在杂物中,略略凹进了一角。紫颜若有所思地捡起了铁壶,表面烧得黝黑,一角凹痕。他立即拨开灰尘,清理出附近地面,叫萤火去街上买来酽醋泼洒。醋入黄土,毫无异样。他又往旁边洒去,侧侧和萤火好奇地看着他的举动。
不远处隐隐现出一抹残留的暗色血痕,离了先前的铁壶不到半丈。大火将铁壶上的血迹烧去了,却遗漏了渗入地下的血。侧侧不由想起长生的话,问道:“这是……”紫颜点头,交给萤火收好。
“你去玉观楼送上我的拜帖,就说今夜酉时,我去拜访。”
没了白日的看客,玉观楼在皎洁月光下灯火流霞,烛影摇红,仿佛藏有笙歌丽影。香风细细吹过,玉马金车停在门外,此时楼内慕名而来的易容师及十多位附近医馆的大夫和学徒听闻紫颜到来,无不翘首以待。
照浪穿了一件紫地金锦衣出门相迎,他一脸欲笑不笑的神情,眼里晶晶亮,比挂着的六角灯笼更出挑。长生心虚地望他一眼,见他对紫颜半是讥讽半是埋怨地道:“你可越发难请了。”
照浪凝视紫颜冰雪的脸庞,一张铅华寥落的俏面,未沾尘间俗气,像是蟾宫里踏出来的人。风清露冷,看一眼心即凉了。在生谁的闲气?换这样冷到骨子里的面容。照浪直觉地感到紫颜身上不同往日的锐气。
他慢慢折起泥金印花的袖子,洒然跟在紫颜身后。
众人像端详稀奇宝物似的盯了紫颜和长生看。同吃一行饭,大多易容师与风流倜傥沾不了边,脸面不曾收拾利落,仅修整眉毛胡子,不致让客人遁走。长生起初未发觉有异,等紫颜和他们立于一处,一边是时换时新的玉容冰肌,一边是看过就忘的千人一面,才知有人将易容术视为性命,而更多人不过当做饭碗。
“什么妖魅样子!”不喜紫颜样貌的人,当即摆出了脸色,鄙夷地退开几步。
他即使不点脂粉,依然使人畏惧那素颜下的清俊。
一众人各有各的评判,默默让开了路,夹道迎了紫颜入座。围屏已撤,几十张檀木椅绕了个圈,用一个个焚香案隔了。案上熏了清冽的香,肃杀瑟然的意味,正合了紫颜面无表情的脸。
“我特意叫人去蘼香铺找来的香。”照浪附在他耳边轻言。
紫颜一抬眼,那么多张椅上,唯一人高坐。圣手先生翘着腿,不以为然地掐断案上的香,笑道:“我以为紫府的先生是何样人物,原来粉脸玉面,不过尔尔。”长生刚想出口驳斥,照浪接话道:“圣手先生今日巧手施术,不就是为了与紫先生一较高下?”
“大人说笑。我替人整容修面,为的是悬壶济世,比不得坊间看相算命之流,徒逞口舌之利,靠几张面具就能骗取钱财。”
长生怒指他道:“你……”照浪拦下,笑道:“如此甚好,我正想好好瞧瞧圣手与国手,究竟相差几何?圣手先生有这等睥睨天下的手段,正合进宫为皇上分忧。无论如何,紫先生是御前亲点的人,你我也都明白,进这玉观楼的人最终求的是何样去处。”
圣手先生勉强一笑,澹然说道:“既是如此,但凭大人做主。”长生心中直骂他虚伪,斯文面孔上漾着的假笑,比恶人的邪笑更可厌。为等这刻不知煞费多少苦心,偏又惺惺作态故作矜持。
紫颜忽然破冰浅笑,令人微醺,像是揭去了呆板的面具,活灵活现勾画出倾城之貌。他声音婉转,如玉磬流音,“何必急于一时?一场邻里街坊,我今夜特地来看望孤稚院伤者。”
照浪目不转睛,攒眉道:“你说什么?之前我请你,你不来,现下由我玉观楼和各医馆打理伤者,没你的用武之地!”
“谁说的?”长生唐突地喊出声,见众人一齐看过来,胆气一壮,“各位熟知医理,今日他们初伤不久即易容,火毒易攻脏腑,这圣手先生偏胡扯易容面皮即制痂良药,企图蒙混过去。纵然他技艺非凡,如此妄为违背医理,简直是草菅人命!我们就是要来看看,免得救人反成杀人。”
“放肆!”圣手先生身后四个徒弟异口同声道。
圣手先生漫不经心地端起一杯茶,缓缓用盖子拨去浮末,镇定微笑道:“师父妖颜惑众,徒弟牙尖嘴利,我算是明白紫府诸人混世之道了。”
“你……”长生恨不能捡起案上小香炉砸去。
众人尴尬地置身于纷争中,有医师赞同长生的话,议论起圣手先生的所为,易容师则多为其辩护,局面如同乱蜂嗡鸣。
“不许喧哗,成何体统!”照浪冷冷地瞥了眼圣手先生,向众黑衣童子打了个手势,“先领紫先生去房里探视,再做计较。”
紫颜不理会众人,径自去了。济世堂谭大夫领头紧随其后,其余人等跟了上去,长生在踏入房门前回首看了一眼,厅堂内仅剩了圣手先生师徒和照浪。
早间经圣手先生医治修容过的有两人,一为潜火队的官兵,一为孤稚院的妇人。其余伤者多半周身化脓水肿,数个黑衣童子正在为他们换药调理。紫颜走到那两人的床铺前,凝视他们的伤势。
两人外貌与常人无异,仅剃去了头上的长发。那官兵见到紫颜,微张了嘴,发出一声惊叹。俗世中能见到这般样貌,他像是忘了自身伤痛,怔怔出神移不开目光。
紫颜用手指点住他的额头,柔声问道:“不痛么?”那官兵摇头道:“痒得很。”不禁又搔了搔。他努力蠕动嘴角,始终弯不起上翘的弧度,想微笑却是不能。
紫颜召长生一起查看伤口。长生暗想,圣手先生并无此人画像,幸他伤得不重,所用面皮顺了肌体骨骼贴附,自然能还原本来面目。紫颜道:“长生你说说看。”长生来时有群览医书,知紫颜考问,斟酌半晌,指了那人的鼻梁说道:“他火毒未清,被草草易容,明早就会毒发,届时颜面当从此处烂起,伤势犹胜于前。”
那官兵慌乱地用手摸脸,磕磕巴巴地道:“我、我下个月就要娶媳妇,好容易说成的亲事,要是毁容没了脸,我可就……救救我……”他扯了长生的衣角哀求。
长生心直口快,忘了顾忌病人的想法,见状一惊,按住他的手安慰道:“莫怕,有我家少爷在此。”
他好言说了几句,又去看那妇人。曾经在街上见过这妇人,容貌确如从前,可惜脸上的皮膜将伤口牢牢覆住,看不真切。紫颜一指发际线,长生俯身下去,瞥见浅色的腥臭汁液洇湿了双耳。
“轻伤者本应暴露伤口,待干燥结痂,半月至一月后再行移除瘢痕。重伤者则需防病为上,保全性命,以免并发高热、神昏、动血、厥脱诸症,远不是妄用易容术之时。”紫颜语气平缓,长生只觉心酸,望了那妇人伤感。
“镜奁。”
长生即刻返回楼外,从车驾上取来了镜奁,聚集在玉观楼的易容师与医师登时喜出望外。照浪闻讯,着人搬了一张铺了锦垫的躺椅,舒服地坐了观赏,又为其余人等各搬进一个绣墩。想凑前去看的人不敢造次,挨个伴了照浪坐下。
圣手先生在门边露出半张脸,眉毛急促地抖动了一下,唇角飞出一记冷笑。
待长生为妇人喂下醉颜酡,紫颜用陌刀割破妇人肌肤,众人屏气息声,仿佛置身刀光血影的沙场。火烛光亮中,血珠一滴滴从揭开的面皮下涌出,纵是见多识广的医师也不禁目眩神迷,为这肉体凡胎的苦楚心悸。
紫颜一面用刀,一面报出女贞叶、净蟾酥、血琥珀等药名,请医师当即研药。谭大夫听了,取出济世堂配好的药粉,将几味药说了,紫颜想了想,命他再加上乳香、轻粉、黄柏、广丹诸药合成新方。照浪令几个黑衣童子即刻随谭大夫去制药。
医师目睹紫颜用刀,恍若仗剑而行的剑士,倾江河之怒,千里一注。声如霹雳,动若雷电,其疾赛风,其势倚天。在血肉中纵横回旋,夭矫斗转,忽而刀锋下驰,忽而尖刃上缠,游走自如变幻莫测。
易容师则于细微处见功夫,刀起刀落间宛如灵针凝光,瞬息无形,才见光影闪烁,倏忽又匿迹百变。仿佛刀下对的不是皮毛筋骨,而是锦绣绫罗,轻盈袖舞之下,痈疽疮疡绕指温柔,流风靡草,兰英星列。
如剑,一舞名器动四方;如针,清风明月共施光。众人昏昏迷醉,目不能移,直至紫颜收刀敷药的一刻,犹自心神跌宕。此时,无人再敢轻言挑战,心里想的均是幸亏不曾造次。
照浪轻阖眼帘。他学过易容术,却只是涂脂捏粉的匠人,懂得雕形塑貌,无法如紫颜集多家大成,将天道医理易容交汇于一体。那接近神灵的高妙技艺,常令他有敬畏之心。
正如此刻,他明白永远无法抵达紫颜的境界。
妇人的脸庞伤痕重现,唯其坑洼模糊,才有静待修复,肌体养和的一日。有时直面血淋淋的真相,伤痛反而于死地还生。
紫颜转到那官兵面前如法炮制,将圣手先生覆上的人皮弃而不用,在原本的创面上直接调擦药粉。那官兵伤势较轻,紫颜未用麻药,那人哀哀叫了几声,忍痛道:“能好么?”紫颜微笑道:“过十日还你从前模样。”那人道:“赶得及就好。先生,能不能再俊一点,省得我媳妇嫌弃。”众人哈哈大笑,顿时场面轻松许多,长生忍笑替他清洗伤口。
等为两人收拾完毕,紫颜看过另十一人的伤处,其中瞿嬷嬷伤得最重,时昏时醒,全身上下多处重伤,几无完肤。紫颜拆开她后脑白布看了伤势,为其换去全身药膏。瞿嬷嬷昏沉间有了意识,勉强撑开眼望了望。
我想活下去。浑浊的黑瞳透出一线微光,仿佛如是说。
长生撇过头去,眼中含泪,求助地望了紫颜。紫颜向他眨了眨眼,“记得若鳐人肉吗?”回想起紫颜在碧漓海子下的奇遇,长生面露喜色,拼命点了点头。有此生肌灵药,瞿嬷嬷的伤有救。
他欣然凑到瞿嬷嬷耳边说道:“嬷嬷,我会尽全力让你恢复从前的样子。”瞿嬷嬷像是听懂了,用力眨了眨血肿的眼皮。长生忍住悲酸,温柔地看着她。
“明日再来上药。内服诸药拜托各位大夫。”紫颜客气地朝众人微躬行礼,众人忙不迭还礼。
“先生明日一定要来。”送药晚至的谭大夫为未能目睹紫颜施术懊恼,欣然回道。
紫颜凤目一转,遥遥地对了门外的圣手先生道:“昨日黄昏之时,阁下身在何处?”
“轮不到你问我。”
“我替紫先生问如何?”照浪察觉到什么,肃然开口,暗含威慑。
圣手先生傲气一折,笑道:“在下就在玉观楼内,有金塘、方成两位先生作证。”被他点了名的两个易容师愣了愣,回想了想,一起点头应了。
紫颜掩口轻笑,长生见少爷竟笑得出声,呆了一呆,听他曼声说道:“那便是了。你四个弟子想来有人出了玉观楼,到孤稚院走了一遭,放火被瞿嬷嬷发觉后,那人用铁壶灭口,击在她后脑上。而后大火蔓延,那人又前往望火楼和各医馆报讯。谁知瞿嬷嬷未死,又有人刻意偷换了她的伤药,致使她伤情反复,好在被这位大夫发觉,及时救回。”
听者无不哗然。谭大夫蓦地醒悟,指了圣手先生道:“我道她为何会多次吐衄,竟是你们下的毒手。”圣手先生不动声色地道:“无凭无据,含血喷人。”
紫颜笑得像狡狐,喀哒一声合上镜奁,如关起法宝盒子,道:“火油桶和铁壶就在我车上,你房中左起第三只藤木柜子下第二层,有孤稚院上下的画像。这且不说,长生,你燃好香了么?”
星焰传承,袅袅清香似燕子翻飞,自兽炉嘴中悄然掠出。仿佛云雾升腾,勾魂摄魄,众人恍惚间走到了十字路口,看不清来路去处。忽地一记轻响,擦亮的火光下人影幢幢。眼前再现那一幕,明亮的火苗自指尖蹿起,如狰狞的魔鬼瞬间吞没良知。
圣手先生的一个弟子如着魔般大叫:“我不想的……是她自己跑出来抓我!”
在香气如衣缠身的这刻,他喊出声来,顿觉心中一松。脑海中挥不去的,是刻骨铭心的当时。火光初起时,那妇人竟不顾一切地冲进来,害他不及遁走。一个老婆婆并不难对付,他很容易就击晕了她,把油桶一丢,心怀快意地跑开。
那刻心硬如铁,他尚记得冲出门时解脱地大笑,斜了嘴回首看烟卷火蔓。
“你最终肯到望火楼报讯,是怕火势过猛。你主子要的是伤者,不是死人。”
那弟子颓然跌坐地上,一个伤势较轻的官兵就在他身边,直起身踹他一脚。几个孩子听懂了他的话,爬到瞿嬷嬷身边,哭声震天地唤她的名字。
轮值的黑衣童子前去圣手先生屋里,拿来了那些画像递与照浪,照浪看也不看,随手折在一处。有了被摧毁的人心,证据已不重要。
众人找寻圣手先生的踪影,见他扶着门嘿嘿冷笑,如暗昧夜风里掠过的鸱鸮嚣叫,闻者无不心有凉意,肌骨生寒。
“大人。”他唤照浪,不介意风雨将至,“你说过,来这玉观楼的无不为了更高的去处。紫先生既已越俎代庖,破坏我为伤者所易的容貌,我想请大人仲裁,允我和他比试一场。他胜,我任他处置,他败,我要他从此不再为人易容!”
照浪禁不住想大笑。勇气可嘉,他仅得这四字赞语。圣手先生能兵行险着,确是挟艺自恃,只是太小看天下人。能以这些伤者换得紫颜出山,这人也算动足脑筋。
“好,我答应你。”照浪从躺椅上跃起,走至紫颜跟前,“无论如何,先生接了他的挑战,就先比个高下如何。此后送官收押,都不劳费心。”难得看到处变不惊的神人,有了世俗的哀乐。照浪望得见紫颜的心底,知他已然动怒,绝对会接下这一场。
长生忍不住道:“这等罪大恶极的人,不配做易容师!”照浪不耐烦地瞥他道:“我若想见紫颜不得,一定放火烧了你们紫府,届时不怕他不与我比试。”长生一怔,被他霸道之气压了下去,闷闷地不敢开口。
照浪转头看圣手先生,冷冷地道:“话虽如此,输了,你可要甘心。”铿锵有声。众人心头一跳,不敢再看他的眼神。圣手先生闷声应了,盯了紫颜道:“你可有胆接招?”
紫颜用手划过镜奁之顶,雕漆盒盖上有雌伏盘踞的金凤,正待翔翼。
“如你所愿。”
“由我来出题如何?”照浪旋着手腕,仿佛随口一说。
圣手先生双手一摊,无惧地道:“只要公平,但凭大人做主。”
照浪哈哈大笑,长生从笑声里听出阴谋得逞的喜悦。若要在圣手先生和照浪中选其一,他宁可把少爷交在后者手里,因而咬了牙没有吭声。
紫颜漠然按着镜奁,走到外面择了一张椅子坐下。众人随之出了伤者的居处,一个黑衣童子将长生之前点的香灭了,偷偷藏起在袖中。
照浪等所有人坐定,看了相对的圣手先生与紫颜,道:“你们二位非以真面目示人,不如各自根据对方掌纹面相骨骼体态,推断对方真正容貌如何?”众人不由惊叹,独长生呆呆望了照浪,知这是熟悉紫颜之人千想万念而未能如愿的事。
他们都想看一眼紫颜的真面。
长生心如涟漪波动,既盼了圣手先生真有手段能现出紫颜的容貌,又不想少爷就此输在他手里。圣手先生冷笑:“谁知道还原出来,他肯不肯认?”
照浪缓缓地道:“你若有这本事,在座的易容师不只你一个,焉不知真假?你连烧伤者都有法子辨容貌,何况他不过遮了一张面皮?”他语气一转,又道,“唔,若伤了两位的颜面也是不妥,不如取两个人偶,在上面施法便是。”
照浪一招手,即有黑衣童子搬来两个肖似真人的泥偶,一模一样的面目,身上着了锦衣。长生悄然探手一捏,泥竟是软的,滑腻却不沾手。见他下足准备功夫,圣手先生再无推托,叫余下的青衣弟子洗手预备。
这期间长生留意看紫颜,端容不语如在沉思,猜不透心思。
“两位可从容查看对方指掌,摸骨看相,尽展所学。看完,就请在这两副泥人脸上落刀,倘若不会捏泥人,只管吩咐这些下人动手,说清分寸轻重即可。”
长生盯了圣手先生,这人事先画像事后易容,莫非并无摸骨断容的本事?他手心发汗,内心委实矛盾。
圣手先生摊开了紫颜的手掌,照浪侧身窥视,紫颜含笑收手,对了他道:“城主也想入宫去?”照浪骄傲地一笑,摇头道:“你还是这般小气。”走到一边,悠然挑了最近的位子站了,那绣墩上的医师立即弹起,恭敬地请他坐下。
圣手先生与紫颜互视对方的手掌。鲜有人易容连掌纹也换去,这是推断对方命运性格的最好切入。圣手先生看了一眼,骇然叫道:“你怎还未死?”连退三步定了定神,一脸惊恐。众人齐齐站起,无不好奇地想一看究竟。
以他之所学,紫颜的掌纹预示其多灾多难,命不久长,尤其是一条断纹,凶险无比。紫颜眼波流转,轻笑道:“既是同行,当知‘相形不如论心’。阁下命纹虽长,心术不正,在我看来亦是大凶之相。”照浪遥视紫颜的手,兀自出神思忖。
圣手先生明白自己看不出对方根底,只得按上紫颜面颊,揣骨摸相。紫颜一双妙目清莹流盼,待对方参详半晌,手指仍搭在他脸上,终于用手推开。圣手先生一怔,倏地脸面一窘,默默坐下。
紫颜只伸两指,自圣手先生的天庭逐一点去,有如萱草的淡香随袖广舒。那易容师便如被施了定身法,在他指下动弹不得。
“生来薄命。”紫颜嘲讽地一笑,撇下他走到泥人面前。
圣手先生愣了愣,心下一片混沌。他辨不出面皮下那些均匀骨肉里,到底被紫颜修改了多少容颜,他甚至没有把握,说真有面具遮在紫颜脸上。人皮如丝薄,活气儿从万千毛孔透出,除非当场揭了去,又或有一双通天彻地的眼,才看得穿纹丝合缝的面皮下的虚实。
若无画像为凭,谁能将烧伤者复原本来面目?庸人以为世上真有奇迹,圣手先生冷笑,这等空中楼阁痴人说梦,合该成他直上青云的踏脚石。从一开始,他就觉得照浪的命题可笑,届时分不出胜负,也是伯仲抗衡之局,他不吃亏。
他不信,一捻指工夫,紫颜能明辨真假,还他容颜。
只因过去的脸,连他自己也快要忘记。
十指玲珑,拈泥剜膏,挟刀按尺,易容师成了泥塑匠。不多时,圣手先生的泥像上额头窄而有痣,眼尾处稍稍凹陷,脸颊尚算平满,到下颌方略显圆润。众人两相比较,圣手先生不知何时将五指遮在脸上,惶惶惊惧。
“只得七八分神似。”紫颜叹惜收手。
“你是……那个害我姐姐投河的人?”圣手先生手下一个青衣童子半信半疑地惊叫,愕然地呆了良久,对了圣手先生道,“我记得这颗黑痣,那时我还小……可我记得。我……我以为你是捡到我的好心人。”
青衣童子两行泪夺眶而出,无力地蹲在地上啜泣。长生黯然地想,为什么被隐去的脸孔背后,都有凄惨的过去?他不禁庆幸地望了少爷,情愿不知道,也不想见紫颜有如此神伤的一刻。
圣手先生默然无语,这是错觉,他仅仅是堕入了迷梦未醒。
“你为什么要学易容术?”紫颜问。
是为什么呢?有一双操纵命运的手,可瞒天过海呼风唤雨。他屡屡得偿所愿,只因容颜变幻,世人就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他成了江海里自由游曳的鱼,哪里都能游刃有余。
圣手先生斜睨紫颜,这个传说中神样的男子,易容业中流传太多沉香子和他的异闻,这会儿居高临下地想来教训自己?
他冷笑着直视紫颜道:“别想用大道理压人,我不信你没用易容术做过利己的事。技艺只是工具,我们既靠这行吃饭,也能靠它翻云覆雨、平步青云!装清高没有用,是人就概莫能外。今次我运道不好输了,下回……”
“没有下回!”照浪冷不丁一把扼住圣手先生的喉咙,他张大嘴呼叫,喊不出声,听到众人倒吸冷气退开。
照浪的手扣得越来越紧,像抓住猎物的恶魔嗅到甜美的血腥,脸上渐露出狠戾的笑意。
圣手先生哀求地望着他,想扳动致命的那只手,却是浑身乏力。他目光流露出恐惧之意,喉咙咔咔响着,如同*纵的玩偶。照浪眼中杀气蒸腾,迸出几个字,刀击般撞在他胸口,“你输了,任凭处置。”圣手先生瞳孔一缩,再无先前的神气。
紫颜按住照浪的手,正色道:“他是小人,但你杀他不得。”
“你这是慈悲杀人。你用钝刀,我用快刀,一样是置人于死地。”照浪眯起眼看他,勒紧的手又用多了力,令圣手先生因窒息而拼命挣扎,“这人无视玉观楼的规矩,为扬名不择手段,我是此间主人,奉命行事,当然生杀予夺。”
“何必脏了你的手?他自有官府处置,下辈子都会在牢中度过,血溅楼内毕竟不祥,莫吓着你召来的客。”紫颜回望圣手先生,凝视他苍白的脸,“你说得没错,易容术是利己之术,但你忘记了利己不能害人,否则与强盗何异?圣手,也偷不来好运。”
圣手先生脸色青紫,就差了一步,如果能再耐心再稳当一些,迟点出手,这对头就不会看穿他的底细。这是命,他执拗地想,眼里的悔意只为行差踏错的一步。紫颜像是读懂了那目光中的含义,默然转过头去。
他不是神,他的易容术救不了所有迷途的人,甚至无法涤荡人心的混乱。紫颜的两手清寒如冰,缓缓握紧了,仍有涓涓凉意从心头涌出。
照浪闻言,墨黑的瞳子亮了亮,“真不知你心疼谁。”手一甩,将圣手先生掷在楠木金柱上,受此一撞,那人登即晕了过去。
“这是孤稚院的纵火犯,移交有司问罪。这四人一并锁了。”照浪一扫圣手先生的几个徒弟,此刻沮丧失神,早没了先前倨傲的模样。
众易容师与医师面面相觑,惊魂未定,未曾想最后是这样的收梢。他们再度望向替代紫颜的泥人,猜测该是何等英华茂秀的容姿,方有今日上窥神冥的睿智。
正好,一齐断了与之相较的念头。
照浪为医馆大夫安排歇宿,命他们重新查验所有伤患,交代完毕后,亲自送紫颜与长生步出玉观楼。月影婆娑,紫颜如灵狐钻入车中。长生放心不下,屡屡回头望向楼内,惦念瞿嬷嬷和众人的伤。
照浪掀开车帘子笑道:“这俩月你仅出手两次,要我如何向宫里交代?”
紫颜冷冷地道:“那是你的事。何况,太后不是短命的相,你怕什么!”
照浪躬身贴近紫颜,轻声道:“你至今运气太好,不怕老天嫉妒?我想你终会输得很惨,连命都要输掉,到时只有我能救你。”紫颜像是被这笑话呛住,连咳几声,道:“真有那么一日,轮不到你救。”放下帘子,将照浪隔在外面。
长生大觉照浪惹厌,嫌恶地瞪了他一眼,特意坐车夫位,催促车夫扬鞭离去。
之后孤稚院重建,紫府并街坊们捐出钱粮,院里新雇了几个嬷嬷照看幼儿。起初紫颜天天带了长生去玉观楼为伤者换药,慢慢绝迹不来,只长生陪了谭大夫等医师忙前忙后。
长生对瞿嬷嬷最为上心,给她修容换肤时,紫颜特意要他动刀。长生知有紫颜护驾,毅然接下重任,一连十几日连续施术用药,终将她伤痕褪去,变得与常人无异。
瞿嬷嬷康复那天,长生亲自送她回到孤稚院。阿融和其他孩子惊喜地发觉,她比原先更年轻了,皱纹少了几条,只是背脊仿佛更弯。他们叫得一声“龟嬷嬷”,就忍不住倚了她哭起来,瞿嬷嬷呵呵地笑着,拍着他们的头。
衬了她欢喜的笑容,鬓角处露出两截线头,徐徐地迎风招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