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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综(2)

魅生·涅槃卷 楚惜刀 14418 2024-11-19 02:31

  微茫的浮尘,拂面的垂丝,烂漫的花枝,心头流水轻云过。

  前方有个瑰丽的影子在摇曳,是那个春风般的男子,商陆安了心,朝他笑道:“你在这里。”紫颜道:“是,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商陆一怔,呵呵笑了摇头,“不,可不是寻你,我要找的人是……”话到口边,他愕然停了,手指了自己说,“是我……自己……”

  紫颜伸手,虚空中有一朵牡丹被他掐下,商陆奇道:“你会法术?”

  紫颜微笑,“我在你的梦里,这里可随心所欲,你才能找得到你自己。”

  “我不懂。”

  “不必推敲,先告诉我,你寻自己做什么?”

  商陆陷入沉思,紫颜也不急,身形一会儿变淡,淡到像一个空空的幻影,一会儿又换了红袖紫衫,妖丽地侍立。商陆想了一阵,抬头茫然地道:“在这里,我也能从心所欲?”

  “不错。”

  “我想回家。”

  紫颜点头,“好,等一切了结,你就能回家。”

  商陆神色一舒,像是得到极大安慰,露出平和的笑容。他伸手指了远方的光亮,“你看,我的妻儿就在那里,我要回去和他们团聚。”

  门内切切如诉。

  侧侧想起有姽婳的香在,略安了心,凝神细听去,紫颜引了商陆自诉身世,一句句宛如梦呓。语声时幼时长,时老时少,夹杂了各地的方言,像是有一队人马在里面。侧侧刚听懂一句,再听时,被几句浑话打乱,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侧侧在门外靠得近了,偶有香气侵透绮户而出,她就像中了迷烟似的,情思纷乱欲睡。长生发觉不妙,早就远远避开,逃去蘼香铺问询。转回时看见侧侧避在馆外,忙苦笑了对她道:“ 姽婳老板说她给的香里有四十种香料,少爷偏又掺和了不少,我看他们泡在屋里要闻香而醉了呢。”

  侧侧笑了笑,让长生去厨房熬药粥,叫人取来织绣,坐在屋外一针一线地等着。

  紫颜在房里留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日薄西山,身心疲倦地走出。侧侧守了半日,倚了廊柱困顿不堪,听见声响站起身来。紫颜拉了她的手道:“你累了,我做一碗莲羹给你。”见他无事,侧侧微笑道:“商陆可好?我打发长生为他熬粥调理。”

  紫颜心中感激,“说来话长,不若一起用晚膳,我慢慢讲给你们听。商陆现下睡了,你随我走吧。”牵了柔荑,穿花越径地寻长生去了。童子们掌了灯,长生摆好菜蔬果实,给紫颜、侧侧斟了水酒。侧侧心急,又问了两句,紫颜搁下筷子道:“商陆的病症是次第种下的魔根。我听了这许久,故事竟有数十个,慢慢拼就起来,依稀猜出了他的病因。”长生忘了动筷,专心致志地听着。

  “他少时怀抱不遂,忧郁在心,神不守舍。及年长后屡遭变故,情志所伤,痰浊内生,淤积久了成如今的样子。他先前没有说错,他不但是个易容师,还是相当精通医理的一个。”

  “能医不自医,真是天可怜见。”长生叹了一声。

  侧侧看了一眼紫颜,按下心事问:“他为些什么人易容?”

  “或是手足伤残生得奇形怪状的,或是疑难杂症留下伤疤的,或是意外横死尸首残破的……”

  长生嘟囔道:“这算哪门子高明易容师?”

  “如何不能算?他专为那些寻常医师不收留的病人救治,救死扶伤,甚至……”紫颜神色凝重,扫了扫两人。侧侧与长生拎起一颗心,知他这般神色,多半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要出口。

  “有男人投错了胎,性情举止无不与女子相似,自幼被看做疯子,他便处心积虑将男人骨肉化去,变其性别,还以女儿之身。又有妇人被人污了身子珠胎暗结,偏偏这团血肉绝不能存活于世,会唤他来想法子堕去,再为妇人恢复处子之身,保全名节。”

  侧侧满面通红,端起茶遮在面前喝着。长生听到易容术竟还能变易男女,且易到女人身子里去,不由目瞪口呆,堂上一时再无片言。

  过了片刻,紫颜接口道:“他经手的这些逾礼之事多了,不能与人说,就郁积在心里。直到去年他妻子难产,又是一滩血肉卡着不出。他亲自接生,见状触发旧事,以为是老天刻意惩戒,就发癫丢下妻儿逃了出去。”

  侧侧惊道:“他妻儿后来……”紫颜道:“侥幸母子平安,只是他从此时迷时醒。”侧侧叹道:“只怕他这样的人,难容于乡里。”

  “不错。原本他行医都是半年在外,半年回乡,经这一闹,族里的人最终听闻了他的行径,竟在宗谱上勾销了他的名字,把他赶出村去。他妻子也怕他骚扰,带了他儿子回到娘家闭门不见。商陆自此频频发病,清醒时就靠做点体力活糊口,迷乱时几日不眠不休。好在他颇精于医理,醒时会把自己身上的伤治好,只是无人将他发癫时的情形据实相告,他竟不知自己可分身化成好几个人。”

  长生听得大汗淋漓,暗忖幸好未经历那种难堪的易容,不致在心头留下阴影。

  “少爷,他若没有错,为什么自己会发疯?”

  “这世上向来是人不容人,迫得急了,发疯是常事。世俗的法度规绳往往为多数人而定,那少部分人就是异己。譬如,对遭污的处子而言,商陆是她感恩戴德的救命恩人,可在其他人眼里,他简直离经叛道斯文扫地。试想,若无安如磐石的心,谁能不动摇呢?”

  易人生死,修改命运。长生此刻切实感到了易容术的强大与可怕,他是否有足够坚强的心去承载?扪心自问,长生不由茫然。他做不到那般从容,像少爷一样,再多的血污隐情,说起来如同焚香雅事。

  “既知了病因,能治得好么?”

  “能。只是等他汇拢了魂魄后,能不能看破放下,走出心结,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没多久萤火赶回,说出商陆在各处的行径,又令三人意外了一回。原来他以商陆的名姓登记在簿,举止口气忽老忽少忽男忽女,顶了同一张脸面,未免让客栈老板和住户着了慌,每次落得被赶出的下场。后来他投宿寺庙,有回穿了方丈的袈裟跑到房顶撒尿,把一寺和尚气恼了,也逐他出来,流落京城多时,竟没个固定的落脚处。

  长生闻言讥笑道:“那些和尚枉称念佛吃斋的,算是什么慈悲心?”转念一想,先前那一场闹,他也大有把商陆扫地出门的念头,闷哼了一声,暗道惭愧。

  天一坞。

  十二个伶人各穿了苎罗、绫绢、纺绸、葛布等衣袍,在灯影香雾中穿行。每个人都有商陆的一张脸,或沉敏、或癫乱、或阴鸷、或宽和、或谦和、或恭谨、或骄狂、或善斗、或儒雅,举止百变不一。他们有的东奔西走仰天长啸,有的沉默寡言冷眼旁观,有的呼朋唤友自言自语,恰似一台诡谲的傀儡戏在上演。

  长生在紫颜的指点下合力打造完所有脸面后,精疲力竭地瘫坐在椅子上目睹这一切。将一个自己分裂成数个,仿佛身体百骸自有了主使,魂灵却反而没了倚靠。长生猜想那种被切分的感觉,就像在几个互无关联的梦境里游走,一生只得短暂的一刻。

  朝如露凝,暮见霞散,永在离别里遗忘前尘。

  紫颜扶来了商陆,他刚服下一帖药,嗅着宁神的香,呆滞失神的脸上渐渐恢复血色。在筵席上坐定,他满脸愁颜地望着戏台上巧言笑舞的人,一幕幕似曾相识。清夜微凉,石阶上一袭柔风纤腰一闪,缱绻地投入商陆的怀中,他猛然察觉身在何处,再度惊疑地打量四周。

  紫颜温婉地笑着。商陆认得这个人,临风如画,笔墨里皆是仙家气度。一双春水流弦的眸子,轻易地就看进商陆心底去。他心里咯噔一下,微微有些惊慌,很快觉出紫颜并无敌意,慢慢地放下了戒心。

  “你且作壁上观,什么也不用思量,看这一出出戏。”紫颜指了台上对他说。

  如野马千里奔踏,商陆只觉乱尘纷扰,在他心头扬撒,稍稍懈怠就会扯开他的筋骨,拉了他往四处游荡。他充满疑虑地看了看紫颜,再瞥了瞥戏台,手边香炉里碧烟如缕,令他轩眉略展。

  放下。他用心地想了一想,一丝精魄似乎自躯壳里掠出,冷峻地注目台上。

  因缘际会,所遇无非贪嗔痴慢疑妄,所为无非发善心行愿救人。这一刻,商陆身体里所有的自我聚集在一处,聆听他们的烦恼,惊惶不定的心渐次平复安定。

  侧侧与长生遥坐相望,看了半晌,她忽想起文绣坊诸人,缭绕往事挥之不去。

  她神情落落,长生已懂察言观色,便问:“少夫人这是见贤思齐了吧?”没等侧侧回答,长生转头凝视台上,“少爷的手段真是层出不穷,难为他想到这个法子。每回看到少爷这般厉害,我就生了比较的心思,想自己几时能超过他,凌驾于这才华之上。哪怕是妄想,那么想了一想之后,觉得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人生没有白活。”

  他喃喃说了片刻,蓦然间一笑,“啊呀,不过我做不到……唔,能跟随少爷就没白活,呵呵。”

  侧侧扑哧一笑。他说得是,除了紫颜那身傲世的本事外,他的才华往往会激起他人的斗志。想要再努力一次,想要再拼命一次,不让他小看,不让此生虚度。在文绣坊里以织绣刺探天下的她,曾经有段时间无比接近那境界,内心的丰盛与满足不可言说。

  但如今,她从高处走下,把自己放得很低,甚至忘却了其他。她只围绕一个人,为他生而生。是否错了呢?心底有小小的声音在问她。每当紫颜展露举世无双的易容术时,她也会想到,她只是他身后一个默默的影子。

  她再也回不到在文绣坊挥洒自如的那个自己。当初风风火火拍烂紫府大门的她,与他痴缠久了,就越来越收束小心,直想把他放在心头呵着暖着,用尽气力去关切。

  可是,她自己又在哪里?

  “长生,你比我明白呢。”侧侧空落的心仿佛有了一点回响。摸索时光的刻痕看过去,一寸寸一分分,她渐渐抓住了不可琢磨的思绪,把迷离的自己拆分开来端详。

  有多个自我的,不只商陆一人。

  每个人心中都住了另一个或几个人,不甘心就那么单纯地活下去。

  长生被她的话勾起了心思,隐约听到风中呼唤的声音。他愣愣地发呆,戏台上十数个商陆,变成十数个长生,失去的点滴过往在他们身上重现。那些愚笨、懦弱、冷漠、悲怆、孤独的他从记忆深处走来,像多重颜色调和在一起,令他惧于面对。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射来,诸多心事了然地写在脸上,如对峙的敌人,没有他退后容身的地方。长生艰难地移目看向紫颜,离魂的不是他,为什么会有错觉?

  紫颜伸出手,在他掌心点了点。

  “身为易容师,无论何时何地,要有能守定心神的觉悟。”

  这一记当头棒喝,令长生顿时清醒。他始终瞻前顾后,没有一心注视自己的勇气。他再看侧侧,清亮的眸子里似有所思。

  “我……”商陆忽然站起,朝紫颜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原来如此……让诸位见笑。”他神色坦然,双目清澈,洞悉前因后感受到的苦楚被理智地压抑在心底。

  紫颜知道这病症短时去不尽,能让他察觉有多个分身已完成了今趟的使命,故此点了点头,诚挚地道:“慢慢地来。”

  “大恩不言谢。”商陆说完,一阵感伤颓丧。他看清了自己,却更迷惑未来的路,如何好好活下去,不致像世人无法理解的怪物。

  紫颜含笑,语气坚定地鼓励道:“你是过来人,身心所受远是我们的十倍。

  说句冒昧的话,可否请商先生告知心中所悟?不但于我有益,我这个徒儿也会受益匪浅。况且,一旦知晓先生的纠结所在,下回调理就有了眉目。”

  商陆略一犹豫,看见他不染点尘的清眸,回想内心如丝网缠绕的纠葛,点了点头,不胜唏嘘地望了台上道:“我是前车之鉴。先生如肯指点,在下知无不言。这一出好戏像一面宝镜,什么都照得清清楚楚,我算是想明白了,如果易容师没有与技能相匹的胸襟气魄,到头来反受才能所害,无法自拔。”

  长生听得心惊,想起先前在玉观楼遇上的易容师,若有所悟。

  此时优伶退去,商陆与两人把酒夜谈。月皎风清,灯烛映杯,薰风欲醉,侧侧却起身离去。

  那一刻的转身,侧侧以为,只是明白了自己。

  通宵夜谈令长生睡过了时辰,直到次日中午才悠悠转醒。

  听说紫颜被照浪带进宫去,长生大吃一惊,急急忙忙想换外出的衣袍。萤火道:“你未奉旨,怎能进得去?”长生顿足,依旧换上礼服,匆忙地道:“我去宫城外候着,有消息也好早回报。”萤火点头道:“夫人在屋子里焚香祈福,但愿今次无事。”

  他这一说,长生越发心急,顾不上昨夜与商陆约了倾谈,穿上皮靴跨马而去。

  宫城深处,太后独自召见紫颜,照浪在蓉寿宫外候旨。

  一路往宫里去时,紫颜什么也不问,照浪反揣着心思,思忖太后的用意。两人无言地走了一半的路,照浪忽然想到,紫颜若无其事的姿态倒像是对这懿旨盼了很久。尽管紫颜终日波澜不惊,可刻意弄出长生那样的脸面,必定深怀用心。

  “你不要做傻事。”照浪徐徐地将熙王爷的遭遇说了。当说到千姿是太后的外甥时,紫颜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照浪又气又恨,想摧折他的念头暗自又起,哪怕他故意惊诧捧场,也有几分人情味。

  “我不图谋她家的江山帝位,谈不上做傻事。”紫颜淡淡地道,照浪为之气结,不想他又说道,“别忘了,熙王爷的事已了,你的命是我的。”

  照浪冷哼一声,“有本事你只管拿去!”

  此时英公公前来引路,紫颜朝照浪点了点头,往金殿里去了。

  太后垂了珠帘,翠鬓琼裾闪烁在后,帘外放了红罗锦绣的垫子。紫颜依吩咐跪下行礼,嗅见水麝飘香。太后道:“先生请起。”

  英公公还待再监视着,太后说道:“就这样吧,我有话问紫先生,你们都出去。”英公公应声,赶着诸宫女出房,伶俐地将人远远拦在宫门外。

  紫颜神情淡漠,低头起身肃立,似乎他是金屋里的一件摆设,任由暗尘深锁。

  太后察觉出外间冷淡的空气,幽幽地道:“那一年,我不该错下杀令,先生……能不能原谅则个?”

  “太后言重。”

  太后默了良久,又唤他:“紫先生,你行走江湖多年,不晓得遇上过哪些稀奇古怪的人物?易容术听来甚是精妙,有何奇闻不妨说说。这宫里高墙重户,虽是满目琳琅琬琰,到底不如外头的大千世界,有无数奇事可说。”

  “来易容的人多有隐衷,有些许怪诞也不出奇。太后想听什么?”紫颜仍是漠漠。

  “寻常人想求玉颜秀骨的,必是多得很了,只不知有无面目全非的人?那样只怕不好救。”

  “有。”

  不想他一口应下,太后反而愣了,呼吸顿乱,急急地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太后说了,面目全非的人。”

  “噢……不错,你的易容术可救得了这样的人?”

  “未能尽治,不过给一张俊俏的面皮却轻而易举。”

  “那这个人……这个人被你救活了?”

  “太后之言差矣,这些人不过是没一张世人能接纳的脸面,其余行止,与常人何异?谈不上救活,本就是好端端的大活人。”

  太后许久没有接话,再开口时语音里似浸了泪水,别有一番酸楚。

  “先生说得是,世人目光短浅,以皮相定善恶。若生了丑面,就与野兽无异,不容于这俗世。看来先生救过很多这样的人。”

  “太后,俗话说子不嫌母丑,我料反过来也是一样。纵然为世人所弃,倘若有个好母亲,或是好儿子,皮相妍媸又有何妨?”

  “先生曾遇过被毁了容貌的孩子吗?”

  “没有,除了那些火伤烫伤不幸毁容的,我只遇过一个面目全非的人。”

  “先生……先生所救这人,可是为世所弃?”

  “不错,他只是没个好母亲。”紫颜凝视因风而动的珠帘,语气疏淡地道,“他被人用毒汁毁了容,独自流浪了多年,我遇上时他年岁已不小,可怜半生孤苦,竟是多病多灾无知无识的一个废物。”

  “那个人……”太后几乎要说不出话,哽咽了半晌后精神大减,挣扎了问,“他如今在何处?”

  紫颜不答,望了不远处青玉案上陈设的青花白地观音瓶出神。

  “前日有神灵托梦,说有这样一个苦难孩儿须我照料,我想既是遭人损伤面目,你是天下最好的易容师,或许见过也未可知。”太后如是说道,“这是神灵要我积德的事,先生何妨直说?”

  “我确实知道他的下落,却不想说,除非……”

  太后掀开珊瑚珠帘,几步奔将出来,盯着紫颜。

  “太后若能把一个人交给我处置,我自当告诉太后这人的下落。”

  “你凭什么?”太后隐忍的悲伤在此刻挟了怒气爆发,高声质问。

  紫颜伸手入怀,缓缓摸出一块玉佩,龙嬉朱雀,欢喜的图样看得太后徒生寒意。

  “你……怎么会有……”她喃喃地问,心中似喜若狂,原来真的老天有眼。

  紫颜捏了玉佩,淡淡地问:“太后只须告诉我,做不做这个交易?”

  “你不怕死?”她冷笑,一瞬间矜贵的身份又回来了。

  紫颜轻*佩,冰润坚硬,犹如一块逆生的骨。

  “我死很容易。”他眼神里有轻易可察觉的残戾之气,像是赌气,有自怨自艾的意味,“只怕再没人知道那人在何处,什么神灵庇佑,都没有用。更何况,太后焉知不会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

  太后的心一揪,想到抛下长子的那刻。浮生薄命,如今,竟容得再来一次。

  “你要谁?”她缓了语气。

  “照浪。”紫颜瑰眸流转,“我有几个亲友与他结怨颇深。”

  太后松了口气,道:“好,照浪任由你处置,快告诉我那人的下落。”

  紫颜轻轻地笑,“太后见过他,我特意为他恢复的容貌,难道不像某人么?”

  太后一抖,眼前黑了黑,忙扶住了墙,她疑心紫颜已尽知心事,也不多言,厉声厉色地道:“不论你知道什么,既做成了交易,你速速说出他在何处,我饶你不敬之过。”

  紫颜叹了口气,像是嘲笑太后毫无耐心,闲闲望了她道:“我收留那人在府里,更让他拜我为师学了一身本事,此后纵然我行差踏错叫人砍了脑袋,他也能自保脸面无伤,不再受世人歧视之苦。”太后怔了怔,螓首微低,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我错怪了先生……能不能召那孩子进宫见我?”她双目殷红,低声下气地道。

  紫颜还待再呛声,蓦地瞥见她潘鬓淡霜微露,衣襟上泪迹初干,无言地点了点头。

  长生走进蓉寿宫时,被照浪瞧见,他想上前阻拦,英公公说了句“太后召见”,把他撵了开来。照浪不知紫颜打的什么主意,又急又气,在宫外团团转,深恨那人把他的劝告当成了耳旁风。

  长生犹疑地进了屋,看到紫颜悠然站立,立即愁眉舒展,乐呵呵地朝珠帘瞥了一眼,下跪道:“草民长生觐见太后。”

  他跪着,却没有听到只言片语,唯有帘子玲珑响过,视线所及处,杏黄的锦缎上有龙在飞舞。

  “这孩子真的有点像。”太后喃喃地道,“抬起头来。”

  长生抬头。

  到处是金灿灿的杏黄。他忽地搜出了鳞爪的记忆,想起烟云般渺茫的过往。

  玉勒金鞍,帘结彩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黄,却在初见时便泥足深陷。

  那个神仙般的女子伸过手来,令他无端地心慌。恍如此刻,殿阁上杏黄遍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对了他说:“抬起头来。”

  如今他已不是从前的他,他记起了这张脸,那时忍心抛开他的她,一如当年般高高在上。

  “我不是……”长生犹有恐惧,在与太后对视时仓皇摇手,像是要推开过去。

  “是你!”太后抖着唇喊出这两字,目睹长生慌乱的模样,当日她的绝情顿时历历在目。

  她半站起身,张开两臂迎向长生,柔声道:“你莫怕,慢慢走过来。

  娘……”她吐出半个音,看见长生眼中的胆怯,受惊似的把这个字咽了回去,轻咳一声,“我只想看看你。”

  她不曾留意,此刻紫颜讥诮地遥望这一幕,那是宠辱皆忘的他罕见的神情。

  如果她的目光稍稍瞥转,或许能从眉尖眼底,望见他真实的心意。

  长生鼻子一酸,瞬间涌上心的旧怨令他有想大哭的冲动,他站起身,走到太后面前。

  “你的个子,远不及皇帝高。”她微笑着,滑落一串泪,见长生躲避她亲热的举动,轻唤道,“傻孩子,你一点也不记得了?你是五岁离宫的,那时你已懂得喊娘亲,懂得为我捏脊敲背,尽管你的小手……一点使不上力气。”

  长生拼命地摇头,他不记得,完全不记得这些。

  太后像是想起什么,慌慌忙忙地返回帘后,摸索着抱出一团郁香浓烈的皮毛,展开成一件华贵的裘衣。

  “祥云宝衣天下本只有一件,就藏在宫里,是先帝心爱之物。那件留给了当今皇帝,而这一件是娘特意寻来,想着有朝一日,我的明儿可以穿上。”她走过去,无视天气的凉暖,一心在他身上比划宝衣的大小。

  长生心颤地望着那件宝衣,他记得这是紫颜救下獍?后,用玄狐裘衣改制成的衣裳。千姿的确是把它送给了太后。温暖柔软的皮毛令他想起困兽獍?,浑身簌簌发抖,那会是他的下场吗?被圈养在这身华衣里不得动弹。

  他终于知道当年的自己,代替的竟是太后的长子。

  “我不是……”长生猛地推开太后的手,仓皇地跪下,“我记得太后,也记得娘亲的脸,她是贫苦百姓,绝不是太后这般尊崇的身份!我……不过是当年被那狠心的女人抓来冒充的替身。”

  “你说什么?”太后本已珠泪盈睫,闻言苍白的脸上鼓起了眼珠,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我记得……我原在林子里看热闹,皇家仪仗,是我从未见过的堂皇。”长生惨然说道,幼时的点滴快要记不清了,那抹夺命的黄色却总抹不去。天翻地覆的改变,神仙般的女子。他低头掩面,隐隐又要憋不住泪。

  “我被人毁了脸面,太后那时见了我,搂了我叫‘明儿’,我……我都记得……可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那时疼得不记得其他,只想有人来救我。”长生说着,想起幼年时的痛楚,浑身气力全无,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太后摸索着按住他,从他的脸、他的肩膀、手臂一一摸过去,纤瘦的手在抖。他不是,当年她搂在怀里下狠心抛弃的他,不是她亲生的儿。明儿去了何处?她恶声道:“你在容妃那里见着我的明儿了吗?你见到皇子打扮的一个孩子了吗?”

  长生缓缓摇头,太后心神俱碎,伸手想要拽住他,终落了空。她忽然想起紫颜,转头找寻他的踪迹,见他冷了一张冰雪玉面,遥遥地抱臂看着他们。

  银河霄汉,迢迢难渡。

  她忽想起和他的对话,什么神灵庇佑,都没有用。她原以为紫颜救了那个没脸面的少年,她的明儿就会回到身边,一切过错遗憾宛如没有发生。

  这是替她亲儿受难的孩子,难道说,她的明儿并没有被毁容?容妃究竟把他绑去了何处?

  她的心惊喜交集,熙王爷蒙骗她说容妃未死,此时她盼这句话是真的,否则,一旦那丧心病狂的女人死了,谁又能告诉她孩子的下落?

  “你果真不是……你去吧,我已经对不起你和明儿,不能再辜负你一回。”

  太后黯然挥了挥手,长生俯首拜了几拜,哭着站起了身。

  紫颜冷眼瞧着,道:“他这一生,早被这宫廷纷争毁了。”太后悚然,她一心怀念亲子,忘了长生所受之苦,闻言大是不忍,刚想吩咐赏赐,紫颜又冷笑,“任凭再多的封赏,也还不了他失去的这些日子。”

  长生掩面奔出宫去,紫颜再度俯身跪拜,起身后便欲往外头去。太后叫道:“等等。”紫颜停步,听她道,“你说过,会告诉我明儿的下落,长生既然不是……”

  她双眼中再无高高在上的骄尊,纯是思子的痛楚,紫颜心下一酸,轻轻说道:“那玉佩是在下无意得来,身为易容师,看出它不是一般物事。原来果然是宫中之物。”

  太后摇头只是不信,颤声道:“紫先生,你看我这张脸,告诉我,我的长子是不是尚在人世?”

  “太后想他活着么?”

  太后清泪泉涌,凄然说道:“他自小聪慧过人,我……不,就算他是呆子傻子,我也盼他好好活着。从前我不明白,他没面目活着又如何?我不该起念要抛下他。千错万错,做娘的不该放弃自家孩子!”她拭了拭泪,像抓住一根稻草,苦苦哀求,“当初既是长生那孩子代了他的苦难,他理应无病无灾地活着,是不是?对不对?”

  这黄金阙、碧玉台,冰凉如雪。

  紫颜点头道:“不错,他理应活着,这个面相注定他早年劫难,成年后方得安乐。只不过,若再进这金銮殿,好容易累积的福气又要烟消云散。”

  太后噙住泪,用帕子捂住嘴,哽咽道:“我明白了,你去吧。”

  “太后若是想念谁,不妨试饮一杯醉颜酡,聊解思念。”紫颜说完,握紧了那块玉佩,头也不回地走出宫去。

  太后注目他的背影。他什么都知道,是的,她求得醉颜酡是为了解愁,可惜再多的麻醉,消不去心头的伤,过去的错。

  踏出高高的门槛,冷风一吹,紫颜惘然地停步望天,一时两袖空荡,失魂落魄。照浪见他平安出来,狠狠打量了他几眼,心情复杂地转身离去。长生在宫外抽泣半晌,此刻身子哭软了,歪歪斜斜站起,扑到他怀里。

  紫颜安抚了他几句,携手带他出宫,两人的影子一路蜿蜒,像两株并生的藤蔓。

  出得皇城没多久,御道外百姓回避,是皇帝谒陵归来。烟尘细细地卷起,紫颜与长生匍匐在地,远望繁丽耀目的杏黄飘过。龙旗豹尾、销金麾仗、紫翠芝盖一路铺陈过去,刺得人心眼皆痛。护卫铁骑的踏马声如轰隆雷鸣,寻常百姓听了心胆皆裂,哪里还敢动弹。

  长生偷偷抬起了身,黑压压的头颅如蝼蚁爬满御道两边,他想起多年前在山林里的那一幕。翻天覆地的转折,源自这金灿灿的颜色,轻一挥手,人命碾碎成尘。紫颜伸手在他背上轻按,引他弯下身来,以免失仪犯禁。长生在低头的刹那解脱地想,他与那抹颜色终是天壤之别,无须再有任何萦系。

  等銮仪卫卤簿的冠盖舆马护送皇帝入宫后,皇城外的市井又恢复鼎沸景象。

  紫颜寻回车驾,与长生一起坐了,避开了外面的喧闹。

  长生神志恍惚地想心事,紫颜凝视他良久,忽然问:“长生,你怕不怕见当初害你的女子?”

  在摇曳的车上,蓦地听到这一句,如车轮驰过一个坎,猛然一惊。长生望了紫颜,少爷目如秋水,这平静感染了他,犹疑间他说道:“有少爷在,就不怕。”

  紫颜沉吟道:“好,终须过这一关。”长生心神摇簇,像是心头刺入了一根针,微小却尖锐的疼痛慢慢自伤口蔓延开来。

  马车踏过城外枯草,踏过野地菊花,转过几处山头,慢慢地在一座庄院前缓了车驾。那时正午的阳光隐匿在乌云之后,阴沉的天空下四野俱静。长生掀开帘看,几亩菜畦之地,鸡鸣狗吠,一种远离尘世的安详。

  紫颜牵他的手往青瓦白墙的庄院里走。

  长生小心地张望,来往的妇人都有几分姿色,唯独年纪不小,像是高门大户的贵妇。她们不避外人,对了紫颜巧笑了行礼,令他更添疑虑。走到一处雕饰巧丽的花门前,紫颜停了步,隔了莲瓣花窗往内探望。

  长生也凑过来,不多时,瞧见了一个人。

  她穿一身镶印金彩绘蔷薇花边广袖罗女袍,束了双鹤穿云绫地鸾带,一双丝履如踏烟尘,慢慢地从阴影处走来。

  “是她!”神仙般的女子,她没有衰老的迹象,唯独眉目间没有了当初的明媚。

  她的心已经死在多年前。从宫中出走之后,她是寻常的美艳女子,得不到天家垂顾,再美也落入泥尘。

  听到长生的声音,那冶艳不可方物的女子身形一滞,莲步缓移,飘然出了花门。

  “是你……”长生用手指她,刚凝聚回来的精气又快被抽空了去,“你是害我的那个人!”

  那女人精致的玉庞凑拢过来,轻轻呵气道:“你说什么?”

  长生浑身颤抖,用尽全身力气叫道:“你……你给我洗了脸,我就……”他张开十指遮住了脸。他恨她,可他想不出该如何骂她,无论对她做什么都抵偿不了她的错。长生只觉悲酸,对了她一张如花笑靥无声地流下泪来。

  那女子咯咯地笑,仿佛想起什么,从浮光掠影中打捞起片断过往。

  “你是当年那孩子?居然活着?没舍得杀你是我好心。太后把你丢了,你还能活下来,命真硬!”

  “为什么?为什么你根本不认得我,还要害我?你要拿我做个幌子,是不是?你既害了我,那大皇子是不是也遭了你的毒手?”

  “你说真正的大皇子?”容妃像是陷入了记忆,缓缓摇头,“他长得那么像皇帝,谁忍心伤他?虽是颜妃亲生的,毕竟我看着他长大,替他换过衣裳,喂他喝过粥,五年时光……谁都想把他当半个儿子养,可惜不能够……”

  “你没害他?”长生呆住了。他转头看紫颜,发觉少爷避在一株花树之后。

  容妃随他目光看去,紫颜的脸仿佛变幻着容颜,捉摸不定地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长生凝目细看了看,又觉那不是笑意,而是强撑起面皮懒散凝视这世间。

  “不要,不要过来!”容妃不知看见了什么可怖景象,忽然冲了紫颜身后的花树说。

  长生叫了一声“少爷”,紫颜移动了小半步,容妃捂紧双眼大叫:“谁刺瞎了我的眼?谁?我看不见了……快�

  ��我带走,从这里带走!”

  长生吓得连退几步,妇人们赶来,向紫颜福了福,安之若素地拉住她,往花园外走去。容妃倾力想挣脱,一时云鬓凌乱、金玉鸣响,罗衣也险险要扯破。那些妇人手脚麻利,其中一个取了长长的白绫,将她两手绑起。容妃高声喝叫,忿然咒骂,语近癫狂。长生不忍地撇转头。

  紫颜走过去,拎起冰绮香囊在她眼前晃了晃,容妃的声响渐止,眼神由狠厉转为空蒙,妇人们立即七手八脚地将她扶出园去。

  “她也得了离魂症?”

  “嗯,经年积郁,再难根治。不像商陆时迷时醒的,她几月能清醒一日就是异数,连姽婳的香也难奈她何。”紫颜顿了顿,辨析他眼角的心意,“长生,你还恨她么?”

  不是一句恨不恨那么简单。长生怔怔地想了许久,“我……我比她幸运。”

  他心中疑虑纷呈,紫颜是从何遇上这女子,未可得知。尽管他疑心这可能是紫颜找人易容假扮的女子,但如果她真是容妃,这自作孽后的惨状,令他无法咄咄相逼。

  无论如何,他明白少爷的心意,要打开心结的人,不止商陆一个。

  “可是有法子救她,就如救商陆一样。如果我恢复你幼时的容貌,引她辨认承受,花费时日调理,也许能找回她离散了的心魂——你愿不愿?”

  长生低下头去,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少爷,你找个人扮成我的模样即可,我……我不想再面对她。”

  紫颜点头,“我明白了。”长生咯噔一想,或许容妃根本无药可医,紫颜不过是试探。但是无论如何,他做不到再次面对她,宽仁地在医治她的同时再亲历幼年的伤。那一道创伤太深,横越了他整个人生,至今仍给他一张连紫颜也无法治愈的脸。他不是圣人。

  “少爷,我是不是很绝情?”

  紫颜悲悯地凝视他,叹道:“我们都越不过心结,长生,这大概就是宿命。”

  长生沉思了一阵。此刻他最为挂念的是记忆里愈见清晰的家乡,他想回家,好好地尽孝道,补偿这么多年流离在外的骨肉亲情。

  “少爷,我……我可以出师了么?”

  紫颜瞧着他的脸沉吟片刻,叹道:“可惜,我没能完成承诺。尽管延长了换脸的间隙,这张面皮想要根治,尚需多养些时日。”

  “不,少爷既盼我青出于蓝,就交给我自己恢复旧貌。”长生不觉激动,絮絮说了好些在打理脸面时领悟的易容之理,紫颜温柔地听着。说到最后,长生忽然提起幼时家里的事,惘然旧事早已无法述说分明,只有片断的影像还残留脑中。“我想我娘、我爹,还有,我好像养过一只狗,也许已不在了……”长生垂下头,忍不住哭将起来。

  “你放心,你爹娘都活得很好。”

  长生抬起泪眼,“真的?”

  “我给你易容时,你把一切记得的情形都告诉了我,后来我请人去当年皇帝游猎的地方打探,搜寻多日找到了他们。可惜他们只想留在家乡终老,你终须奔波这一趟。”紫颜递上一幅舆图,“你已会自制面皮,记得平时易容别让人看见,免得吓坏双慈。”

  长生含泪接过,看紫颜标出的一个红圈,心神欲飞。

  寻访双亲,这一步想了很久,不料突然可以成行。他又是喜悦又是惊惶,加上要离开紫府的不舍,种种情绪揉在心里,越发哭得大声了。

  等马车转回紫府,已经华灯高挑,侧侧和萤火早等得倦了。

  玉垒堂上,紫颜说起长生要回乡,侧侧撇过头去,萤火也没了声息。长生想到要离开这两人,更添愁苦,又是泪如雨下。两人连忙拉了他安慰,长生想起日间的遭遇,哪里忍得住,恨不能把一生的泪哭完,几人的衣衫都被弄得湿漉漉的。

  紫颜忽然想起一事,转回屋里拿了一本册子,交付长生,“我记下了这些年易容的心得,尤其用药一章你要多看,若有日青出于蓝,竟可将你的脸面重生了,便不枉我一番苦心。只是天下药材,药性相反相克甚多,我这里收录的是亲身所历之言,不可不谨慎,否则……”他戛然而止,微笑不语。

  长生怦然接过,手上沉沉的,翻到用药一篇,密密麻麻无数的注释,在成文后犹自修订了多回。想到紫颜对他的期望与用心,愧然说道:“长生只是暂别少爷,请多珍重。”

  侧侧展颜一笑,“对,对,你不是不回来,再说我们也能看你去,哪里就成生离死别了?”

  长生声音沙哑地道:“就萤火一人陪着少爷、少夫人,我……我不放心。”

  萤火冷漠的脸上多了一分笑容,“我们等你回来。”侧侧道:“是极。若是你爹娘回心转意,愿与你同来京城住,你再把他们接来不迟。”长生拼命点头。

  紫颜在一旁半晌不言,此时忽道:“我们未必始终住在京城。长生的事既然已了,或者,我们也可四处云游去。”他转向侧侧,“先去你的文绣坊如何?”

  侧侧握紧他的手,“你真舍得离开?”紫颜点头,往日眼中如龙蛇般的精光黯然退散,恍惚间扫却了从容,只把眉头锁着。

  侧侧想起姽婳的话,他若能抛开易容术与她云游四海,或许,就能跨过那一劫。那时,哪怕泯然众人,她也愿与他一同走下去,至死不弃。

  不知老天,肯不肯松手放过他?

  长生见众人沉湎离情之中,破涕笑道:“萤火,我要把你摘的不谢花献给我娘亲,她若知道我有你这样的朋友,一定欣喜。少夫人,我会绣个枕套送给爹娘,告诉他们这是你教我的手艺。少爷……”他说到紫颜,拼命展开脸笑道,“我能不能讨一套称手的器具……”

  “我有千姿在苍尧所赠的那套,现下镜奁里的你拿去罢。”紫颜听他提起不谢花,微微有些怅惘。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侍奉双亲的机会。紫颜看了看侧侧,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没几日,长生轻车简装自京师出发,一曲离歌逐风而去,迈入浓浓秋意里。

  紫颜眺望飞鸿渐隐,鼻子一酸,打了个喷嚏。

  天高云淡,一地黄叶催断鸾肠,来日相逢不知在何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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