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堂文躺在马车里,看着摇摇晃晃的车厢顶,脑海中回忆着几日前,钱枫的样子。
那个针眼,显然该是佩戴耳饰留下的。
难道,这个钱枫真是个女子?
张堂文默默地在心中审视着钱枫的样貌,精致的面容下,若是个女子,会是个怎样的情形呢?
张堂文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现在怎会有时间想这个?
钱枫的叮嘱依然似乎在耳畔,事关张家一门的身家性命,自己却在这儿想什么靡靡之音,张堂文不禁翻了个身,还是默念起钱枫交代的事项。
货怎么送,路线怎么规避巡查,伪造的路引察核去何处取,运到汉口如何交接,张堂文在心中再次默念了一遍。
如此审慎细致的规划,可见必然不是第一次操作了。细节繁复,若非心思极细致的人,实在是不可能做到如此缜密。
所以,钱枫一定是女扮男装的!
张堂文猛地坐起身子,不由挥起两手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只是一顿饭的功夫,张堂文却在浑然不觉间对这个钱枫仿佛痴迷了一样,兜兜转转满脑子却全是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虽然她刻意地扮作男人的举动,但在张堂文眼中,却是绝对逃不过的!
张堂文皱着眉头挑起帘子,已是入了南阳城了,眼瞅着就到了会馆,早有张堂昌的人在候着了。
张堂文下了马车,把红蜡封好的书信交给张堂昌的人,又特意低声交代道:“一路向北,到开封府寻到你家老爷,亲手把信交给他!任何人不得擅自启封,不坐火轮车,马累死了换马,信不能转手!”
张堂昌的人应了一声,去会馆牵了马来便一路向北去了。
张堂文望着那人远去的身影,不禁长叹了一声。
发电报自然是方便快捷,但有些内容,却不能被外人瞧见的,电报局更是眼多口杂,万一落了口实,那张家便真是万劫不复了!
张堂文抖了抖衣袖,四下看了看,却没见什么离奇的人物,便让车头把车停到会馆里,自己晃晃悠悠地一路向着学院路而来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张堂文知道杨鹤汀眼下已是被谢老道死死盯住了,但也正是有了与谢老道的正面交谈,才让他更无所顾忌了。
反正谢老道也知道他张堂文与杨鹤汀有旧,若真是坐实了杨鹤汀是乱党,迟早脱不了干系,既是如此,还何惧之有呢!
张堂文沿着大路一路走到南阳公学,径直走向校园深处去寻杨鹤汀。
绕过花厅,来到教学的联排小屋,杨鹤汀正在大厅中与一众学生交流讨论着什么,遥遥看见张堂文来了,便摆了摆手,让学生们先退下了。
“堂文兄!”
“杨先生!”
两个说到底也只不过是认识了一年不到的新朋友,四目相对之间,却迸发出了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微光。
杨鹤汀请张堂文到接待室落了座,看了茶。
张堂文看着杨鹤汀,缓缓地将钱枫之事说了一遍。
杨鹤汀的眉宇间似乎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欣慰,又似无奈,更多的却是心安,看样子,这个钱枫与杨鹤汀,关系匪浅。
张堂文把钱枫的条件低声说来,只是隐去了哪些细节,只说了高价收棉以及转运汉口的事。
杨鹤汀似乎有些诧异,张堂文也是没料到。
看起来,这似乎并不是杨鹤汀的主意。
杨鹤汀站起身,缓缓地走向窗边,默默地取出一只纸烟,点上放在嘴边,“堂文兄,此事可有为难处?”
张堂文看着窗边一脸肃穆的杨鹤汀,解嘲地笑了笑,“这有何难,钱老板此举,实在是为堂文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怎会有难处!”
杨鹤汀幽幽地看向张堂文,深深地吸了口,“毕竟...不是堂堂正正的行商之举,有些事儿,堂文兄还要多加小心...”
张堂文轻轻地摆了摆手,“堂文知道,这倒也并非完全是时局所迫,其实堂文一直以来都是左右摇摆举棋不定,钱老板这一推,堂文也正好顺水行舟,一蹴而就了!”
“那便好!”杨鹤汀微笑着掐灭了手中的烟,扔出窗外,又合上门窗,“只不过如此一来,堂文兄就一定要审慎些了。鹤汀这里,也尽量少来往了,谢老道的人每日在我这校园里徘徊,若是让谢老道盯上你这生意,麻烦可就大了!”
“谢老道...反倒堂文以为,越是光明正大,他倒未必去关注我的生意了!”
“怎讲?”
“就当下说,谢老道其实已经疑心杨先生的身份了,我便是不来,他也知道你我的关系。与其这般,反而我不必避讳什么了,我人便在他谢老道眼皮底下,赊旗镇上的生意随便他去查,反倒能让他不去关注开封府那边的动静!”
杨鹤汀抿着嘴听完,张堂文又将上次与谢老道在会馆内的交谈说了一番,杨鹤汀也不由轻声笑了起来,“这个谢老道,倒不失为一个有见地的人,虽是有些冥顽不灵,却识大体的很!”
趁着两人正说笑,张堂文将夏老三那边的情况顺道说道一遍,杨鹤汀本有些舒展的眉宇,又再次皱在一起。
“枪,水火之物,象征着强权与力量,放在不同人的手中,会带来不同的演化!”杨鹤汀缓缓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踱着步,“人人平等的时候,人之初,性本善,其乐融融和平共处!但当权力和力量不平等时,便会裂变出阶层,阶级,改变每一个人的社会地位,直接影响人的行为、判断、好恶、目标!”
杨鹤汀沉重地语调,让张堂文本就有些自责的内心,愈发酸楚,“老三,是个好人,他吃过苦,懂得人...”
“吃过苦,只能让他想要进步,过好日子!但怎么过好日子?没有绝对的公平与公正的坦途!相比读书求学出人头地,强取豪夺来的更加轻松直接!”
杨鹤汀严肃地看着张堂文,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双眼,轻声说道:“越是无见地,无底蕴的人,得到了强权之后,更容易越走越偏!富人如此,穷人更是如此!善与恶,并不会因为人的阶级而偏私。我见过如堂文兄这般心系黎民的富商,也见过茹毛饮血杀人越货的穷人!”
杨鹤汀轻轻地咬了咬嘴唇,意味深长地说道:“中华之变革,病在腠理,非由内而外的彻底洗礼不能进步!这个顽疾,不是给他们一把枪,给予弱者强权就可以颠覆的!”
“手握强权的彼之弱者,恃强凌弱起来,恐怕要比现时强者更加变本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