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堂文瘫坐在张家大院的前厅里。
整个大院中静悄悄的,完全没有往日的喧闹了,安静得都可以听到院外东裕街上派粮人手中粮食过筛的沙沙声。
张富财揉着脖子缓缓进来了,探着腰站在张堂文跟前,小声回道:“那个张圭泗失血过多,晕过去了,已经让抬到门房了,两个中枪的下人没打中要害,应该不妨事,姜郎中和几个先生正在招呼呢!派粮眼下没啥阻碍,城外约莫已经聚集小千把人了!”
“粮...粮食还够么?”
张富财抿了抿嘴,“去年屯下的粮食已经不多了,照这架势,发不到天黑就得精光,城里聚集的灾民越来越多了,北门已经按巡防营的意思关上了,陆陆续续还有人打北边过来。听说东门这边发粮,正在找地方绕河过来呢!”
“这么多仓粮食,这就没了...”
“老爷,粮食放着不显,发起来真是没个头,麻袋早没了,这会儿都是用筛子量的,一人头一筛子...”
“有人闹事么?”
“这倒没有,一筛子粮紧巴着吃,也够五六天呢!这群饿死鬼,有些个好几天都没吃过东西了,拿了粮也不煮也不泡抓起来就吃,真是个...真是天可怜见的!有些人卖儿卖女才能换来这救命粮,咱这啥也不要就派了,都对老爷你感恩戴德呢!”
张堂文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地板上泛起的青色。
张富财暗暗伸了伸脖子,刚才在前面让姜郎中给推拿了一下,现在都还有点酸楚。
张柳氏领着丫鬟从前面回来,进来瞧见这一主一仆就这么不做声的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也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去给富财搬个圆凳来!”张柳氏一边嘱咐着丫鬟,一边冲着张富财笑了笑,“今儿你也是命大了,朝着你打了一枪都躲过了!”
“这还不是托老爷太太的福!”张富财连忙躬身答谢,缓缓地坐到了刚搬来的圆木凳上,“那龟孙子抬枪的时候我刚好瞄见了,便侧了侧身子,不然啊!只能下辈子再为老爷太太当牛做马了!”
张柳氏捂着嘴笑了笑,轻声问道:“那些人的尸首呢?”
“本打算一并扔城外河滩喂狗呢!刘哨官让人带话来说是留着他请功用,就先让人卷个铺盖卷扔背巷了!”
“大考一过,都要开始为自己打算了!”张堂文忽然接过话头,缓缓地说道:“作乱的歹人弹压住了,这满城的灾民便又没人管了,报功请安人人抢着来,善后的事便没人做了...”
“二老爷还没回来呢!我听回来的人说,二老爷正带着联防队四处抓人呢!城里有些个不老实的灾民干了些龌龊事儿,巡防营的人忙着查点杆子的人头看管犯人,街上都没人管了!都是二老爷在带着人挨家挨户地查看!”
“堂昌是个明白人...”张堂文默默地看了一眼张柳氏,“这时候出的事儿,都会算到我张堂文头上!谁家丢个锅碗,回头都敢上门来要!”
“老爷...你也别太担心了!”张柳氏干笑了一下,轻声安抚道:“说到底,你是为咱赊旗镇解了围,也救下了这么多条性命,老天爷不会亏待好人的...”
“我算是好人么...若不是我一味坚持不与廖启德合作...若不是我坚持与杨先生站一起...我...”
“老爷!”张柳氏知道张堂文想说什么,可这会儿张富财还在,为免节外生枝,她还是打断了张堂文的话,“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便一条路走到黑!何况我并不觉得你的选择是错的!成大事不拘小节,大是大非摆在眼前,你做了应该做的,其他的,那便顺其自然吧!”
张堂文默默地看着张柳氏,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丝愧疚和自责,相比之下,显得自己这个大男人反倒比张柳氏还婆婆妈妈的!
“老爷!太太说得对!外头那么多人都把老爷当活菩萨活观音呢!只要老爷愿意,他们给咱张家做牛做马都要得!”张富财兴致勃勃地说道:“就连咱张家的下人们也都说老爷做的这是大好事,以后出门腰杆都挺得直!”
张堂文讪笑了一声,缓缓站起身子,“话虽如此,那是因为眼下咱还有粮供应着他们,要是咱的粮仓见底儿了,怎么办?去年屯的粮,已经把账上花得底儿朝天,屯棉虽是赚了些钱,可是我盘算着,扣了成本和花红,再给堂昌扣去一些,等于没赚到钱!还得留一些备着今儿这事儿的善后,那就不剩多少了!若是今年这灾荒延续到秋天,咱老张家卖房卖地,也养不起眼下城中这些个灾民!”
“老爷说的什么话,城中又不是就咱张家一户商贾,他们难道就一两银子也不出么?”
“前头党老爷子让乐输,真准备了钱兑出来的有几个,这回我充大头揽了眼前的事儿,他们更是乐得装聋作哑不吭声了!说到底,商人!就是商人,各个都掉钱眼里了!”
“老爷,说的跟你就不是商人了似的!”张柳氏抿嘴一笑,拿小脚敲了一下张堂文小腿上的迎面骨,“大家伙都想世道太平,可要是各个都缩着脖子过活儿,那才真活成个模样儿呢!”
张堂文正要说话,门上跑来一个下人,一见张富财也在,正好一块儿禀报了,“党家党老板带着车队又拉来了七八车粮食,让堵在街头那块儿了,派人过来让咱清出一条道来,说是要放在咱仓里慢慢发!”
张堂文又惊又喜地看了张柳氏一眼,“关键时候党老爷子真为我等西商的表率!我真是...真不知道该怎么给这老爷子报恩了!”
“先不说这个了!老爷,咱们该亲自出去迎一迎的!”张柳氏抚了抚发簪上的钗子,正了一下衣领。
张富财闻声便起身朝着张堂文躬了躬身,“老爷太太稍后,我招呼伙计带着枪开路!”
“带什么枪,人都...”
“以防万一!带着的好!”张柳氏朝着张富财点了点头,张富财会意,转身便出去。
张堂文干笑着看了张柳氏一眼,“你这大夫人说话比我还有用!”
“老爷这是怪我多嘴!”张柳氏抿着嘴,装作生气地样子缓缓挽住张堂文的手臂,“你是张家大老爷!张家事儿,他们自然听你的!可我安排的,是你个人的事,他们就得听我的!你是张家大老爷!也是我夫君!你的身子,我得负责!”
张堂文抿嘴一笑,胸中的郁结至此算是彻底烟消云散了。
张堂文一只胳膊挎着张柳氏的手,另一只手也探过来揉搓着,两人肩并着肩,朝门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