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谢宝胜说出孤臣二字,杨鹤汀和张堂文的心中都是一揪。
张堂文缓缓放开钱玥娥的手,走上前来,朝着谢宝胜拱了拱手,“谢总兵,三思啊!为民计,为城计,为国计,为...谢氏计,千万要审慎啊!”
谢宝胜惨笑着转过头来,看向张堂文,“名...利,人生在世数十年,为的,不过是这俩东西罢了!我谢宝胜戎马一生,征北疆,诛捻贼,过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我喝过兵血,洗过城池,可我至今家中只得三亩薄田,日食糙米半斗,更没有金玉珠宝傍身,为得什么?马革裹尸,报效国家,为的不就是在我大清的庙堂上,能有我谢氏之名!东晋谢安,谈笑风生之间决胜淝水,挫苻坚百万大军,我谢宝胜出身安徽寿县,虽不是陈郡谢氏(东晋谢氏出身河南太康,汉时称陈郡)传承,却也以谢姓为荣,愿效法谢氏先祖力挽狂澜于乱世!”
“于司马氏,谢安无论胜败,皆为忠贞!但倘若苻坚胜,挥军南下一统山河,史书又该如何书写他!八千北府兵的家人,又该如何评议他?顺天下者得道,逆天下者不齿,如今天下百姓反清之志正盛,谢总兵为清室死节,又有几人会为君敬挽,何况,连累城中百姓深陷战火,此非义举啊!”
谢宝胜苦笑着看向张堂文和杨鹤汀,花白的胡须随风飘扬,整个人竟似一瞬间老了许多岁一样。
“你们二人,休得劝我了...我已年近古稀,却从未耳顺过!身后名,自有公允,我谢宝胜是朝廷亲任的南阳镇总兵,节度河、陕、汝军事,清室尚在,我便不能坐叛逆之举!”谢宝胜目光炯炯,言辞沉重,听得张堂文与杨鹤汀两人心中一凉,可谢宝胜忽然话锋一转,轻声说道:“但身为地方官,若以一己之私罔顾人命,这与那些鱼肉乡里的昏官有何区别?”
“谢总兵...”
“总兵大人...”
“从穿上勇字服(清朝汉八旗军装)的那一天起,我谢宝胜就是朝廷的兵,我尚未致休,到死也是!当兵的就是要马革裹尸,为国死节!我定当与叛逆之徒决战至一兵一卒,为国尽忠!但...城中的百姓,是无辜的...他们,有自己选择的权利!”谢宝胜眺望着远方的南阳城,梅花寨连接着小西关和南面水道,从山上看去,却似平地一般,一览无遗,“我以孤军困守南阳城,不得地利,不得民声,如今枪炮横行,这青石城墙,未必经受的了炮火煎熬。南阳...非战之地...”
杨鹤汀心中一沉,“总兵大人...”
谢宝胜抬起手,轻轻地摆了摆,“不必多言了...谢老道...累了。”
谢宝胜再次走入草庐,昂着头,看向诸葛亮的金身,双手合十深躬下身子,“山明水秀之地,勤勉内敛之民,武侯躬耕于此,思量甚虑,子兰(谢宝胜的表字)身负朝廷重任,却不敢以一己之私毁千秋功德,愿以一人之得失成全一城之安危!武侯万古,寿县谢氏敬上!”
下山的路,不长,但谢宝胜却走的极其艰辛。一来,自古登山易,下山难,那陡峭的青石台阶在下山的时候本就难走;二来,谢宝胜常年骑马征战,腿上早有旧疾。最终还是在左右亲卫的搀扶下,才缓缓地走下了并不高的卧龙岗。
回到南阳城的路上,杨鹤汀不在枯坐在四面透风的囚车中,而是和张堂文、钱玥娥一同坐在了马车上。
小小的马车厢,顿时显得有些拥挤了。
“杨先生...谢总兵的话,该是当真的吧...”
“谢宝胜为人,该不是敷衍...”
“那他这是要让城遁走?还是...”
“我最怕的...便是他出城之后,不是向北,而是向南...”
张堂文在车厢中打量着杨鹤汀乱发下的眼神,心中也是悬了起来。
如今马云卿的队伍已然从新野朝着南阳城进发了,自己派去送粮的队伍不到一日就已碰到了马云卿的先头部队。若是谢宝胜此时领兵向南,那岂不是...
钱玥娥许久不曾说话,此时却是接着说道:“我看未必,如今大军犯境,南阳震动,除了谢宝胜外,其余官吏无不闻风丧胆抱头鼠窜,方才你们也听到了,连文策那个怂人也跑了,我就不信谢宝胜麾下的绿营兵都是死脑筋!我们革命党人虽说并未混进谢宝胜的队伍,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贪生怕死是人之本性,难道他们也各个都要学谢宝胜做满清的孤臣?”
张堂文和杨鹤汀默默地对视了一眼,话虽是如此,但谁能说的准呢。
待到进了南阳城,沿途有百姓看到原本出城时载着杨鹤汀的囚车中空无一人,顿时大惊失色。谢宝胜斩了杨鹤汀祭旗的消息,也迅速传遍了本就风声鹤唳的南阳城,还没等谢宝胜进到镇台衙门中,武庙街方向,已经早有百姓高举着白幡,拉着大写的“冤”字横幅,浩浩荡荡地朝着镇台衙门进发了。
随着队伍的行进,不断有新的人群汇入,群情激昂的人们一边高呼着杨鹤汀的名号,一边喊着冤,竟是不到半个时辰,已经将镇台衙门给团团围住了。
等到谢宝胜带着车马回到这里,已是分分钟就被围堵住了。
镇台衙门的兵马见势不妙,连忙扛着枪拉起鹿角栅栏,前来解救,却是举步维艰。
罗飞声在人潮中,高举着一面斗大的白旗,上面血书着一个凄惨无比的“冤”字,他骑在两个壮汉的肩头上,突破着层层封锁,直冲到谢宝胜车马的正前方,大呼着:“谢宝胜冤杀忠良!逆势而为遗臭万年!”
谢宝胜骑在马上,满目凄凉地望着那一个个愤慨的面目,面对着四面投掷而来的杂物,却是不声不吭,还默默地制止了自己身边跃跃欲试的亲卫。
寒冬的凉,不过是肉体上的感知,世上最悲凉的事,莫过于心凉。
谢宝胜此时的感觉,就是这样。
张堂文的车马在最后面,待张堂文和杨鹤汀闻声出来,群情激奋的群众早已簇拥着围向了前端的谢宝胜,任凭杨鹤汀在后面大声呼喊,却是无人看见了。
无奈之下,杨鹤汀跳下马车,冲入拥挤的人群,一直挤到镇台衙门正门口,登上那不高的台阶,冲着罗飞声连声高呼,人群这才顺着罗飞声的视线,看到了虽是身着囚服却是完好无损的杨鹤汀。
杨鹤汀面对着眼前这数以千计的百姓,却是激动的无以言表,高高地拱起手,朝着他们深躬了下去。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声,杨鹤汀却是在这欢呼声中,缓缓转身,郑重其事地朝着谢宝胜,深深地弯下了腰。
谢宝胜仰天长叹了一声,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宣统三年末,民国元年初,马云卿率领“河南旅鄂奋勇军”兵不血刃进驻南阳,杨鹤汀受民众推举,担任民国南阳第一任知府,谢宝胜率部退守裕州。
谢宝胜到达裕州城下,裕州守将紧闭城门不使入,满城遍插白旗静待革命军收编,无奈之下,谢宝胜退居城外暂住。
除夕夜,谢宝胜收到清廷发出的逊位诏书,大哭不止,呕血数升,持枪自尽。亲卫收敛其尸,葬于裕州城外独头镇。
公元1912年春,清宣统三年末,民国元年初,大清隆裕太后携宣统帝溥仪为袁世凯所部段祺瑞等人所迫,宣诏逊位,授权袁世凯全权负责新政府组建。
中国历史终于翻过了满清这一沉重的一页,迎来了混乱与机遇并存的新篇章: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