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堂文坐在山陕会馆的长椅上,他对面的张堂昌在不住地看着手上的怀表。
“时候差不多了!”
张堂文抬眼看向张堂昌,“唔!走吧!”
张堂文和张堂昌齐齐站起身来,迈步出了院子,院门口,合源记的粮车一字排开,足有十几辆。
粮车上,垛满了刚刚从南阳粮行交割过来的夏粮。
今年是丰年,粮价并卖不上去,南阳粮行上的人都搞不懂张堂文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大手笔买粮,背地里都在取笑他。
可张堂文却是心里清楚,他买的哪里是粮。
明明就是命。
十几辆粮车穿行在南阳城的街道上,煞是招摇,各盘口的兵丁张堂昌早已打点好了,基本上望见了合源记的旗子就早早地拉开了鹿角。
一路往北,张堂昌一直在掐算着时间,他一会儿低头看怀表,一会儿抬头看天,时而抬手示意放慢行进速度,时而引着头车加快脚步。
时间就像是被这闷热的天气拖延了脚步一样,坐在头车上的张堂文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像在慢放,满眼的行人都似乎在偷偷地打量着自己,他们或窃窃私语,或指指点点,就像看出了什么一样。
已经是十月天了,今天却是格外的闷热,天空中万里无云,热辣的光线让张堂文浑身已经湿透了,他默默地解开了领扣,想要透透气,路上却是一丝凉风都没有。
出了内城门,便离镇台衙门不远了,张堂昌站在头车上,已经依稀可以望见狮子楼的尖顶了。
“堂昌...快到了吧?”
“快了,慢着点走!”
张堂昌跳下头车,望了望内城门的方向。
正是大中午头,阳光又足,门房上四个把门卫兵已经有三个躲在了屋里睡大觉,还有一个站在门口,脑袋却已经靠在了枪托上。
正在张望着呢,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空而出,如平地炸雷一般震动着整个南阳城。
街上本来慵懒的人们顿时如忽然受惊的牲口似的,立马四散跑开了,呼喊声,喧闹声,此起彼伏。
门房的卫兵也是提着枪四下张望着,却不知是哪里来的枪声。
张堂文跳下马车,紧张地攥住张堂昌的胳膊,“是不是...”
“是!”张堂昌一甩辫子,把他盘在了脖颈上,“他娘的,早了!”
张堂昌顾不得傻愣的张堂文,踩着头车的车辙便站起了起来,“后面的快着点,到前头避避风!”
正说着呢,又是一阵枪声星星点点地从北面传来了。
张堂文连忙坐上马车,张堂昌直接拿过了车头的鞭子,坐在了前头,朝着骡子屁股上狠狠地来了一鞭子。
狮子楼上,钱枫颤抖着手端着一盏茶,悄无声息地从窗户口眺望着镇台衙门。
刘文琪确实是个好手,领人从衙门侧面矮墙处翻入真就是轻车熟路,进去了好一阵子才听到了第一声枪响,惊得钱枫手上的茶盏都差点跌了下来。
镇台衙门门口已经乱成了一团,七八个守卫有的提着枪回了衙门内,剩下两个正在封锁大门。=
钱枫不由暗暗攥住了衣角,按着昨天的安排,等下救出杨鹤汀,是要从正门杀出来的,这门,关不得。
枪声淅淅沥沥地稠密开了,看样子,里面已经开始交火了。
钱枫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人,带上刘文琪,只有二十八个,十六条汉阳造,十二条短枪,真打起来,镇台衙门里,可是有一百多条枪的。
不划算。
昨晚,钱枫当面交割了金子,立马就有五六个人不告而别了。
这钱枫猜得到,毕竟这是九死一生的买卖。
杆子又不是傻子。
而且钱枫并不同意刘文琪去追,拿了金子走,总好过逼急了跑去报官。
眼下最重要的,是救人。
所以原本是三十五人,现在满打满算,只有二十八个了。
钱枫默默地摸了摸腰间,多余的一支短枪,此时就别在那里。
冰凉冰凉的。
若是大门那里遇阻,钱枫就打算直奔下楼去帮忙的。
即使那里还有两个卫兵。
也不知道张堂文他们就位了么...
钱枫缓缓地站起身,望了望约定的位置。
两个街口,太远了,看不到情况。
他一定会到的,他不是一个说大话的人。
枪声似乎越老越近了,镇台衙门里,已经是硝烟四起了,也不知是谁放起了火,滚滚浓烟已经在衙门西侧升起,火苗已经舔舐到了围墙。
难道!刘文琪临时更改了决定?要从西侧出来?
钱枫焦急地换了个窗户,望向了镇台衙门的西侧,滚滚浓烟中,似乎能看到人头在攒动,临近的大空场上,能看到整戈待发的绿营兵正在集结,湛蓝的军装看起来足足有百十号人,他们在几个领头的指挥下抬着枪正在涌向西侧火光处。
大牢就在西侧,杨鹤汀到底是救到了还是没有救到?
站在这里,什么都看不到。
钱枫眉头一皱,按住腰间的短枪,便抢下楼来。
街上已经完全乱了,人们像无头苍蝇一般四散逃命,此起彼伏的枪声如同催命符一般在驱赶着他们。
钱枫下楼急了,倒是有些崴了脚,她跌跌撞撞地挪向西侧围墙,火苗和浓烟已经染黑了这一侧的矮墙,墙面上已经出现了几道不小的裂隙。
钱枫迟疑着走进了那里,看着这斑驳的青石墙体,刺眼的浓烟中,似乎有什么动静。
似乎,有人在撞墙?
随着一声巨响,已经被熏黑的墙体上,豁然出现了一个不小的裂口,几副已经几乎分辨不出谁是谁的面孔,出现在了一脸震撼的钱枫面前。
他们有的面上带伤,有的衣衫尽毁,有的血涌如注,裂隙出现的一刹那,他们奋不顾身地扒上了残垣,徒手硬生生地又把这个缺口破开了一些。
枪声依旧在传来,钱枫努力地分辨着眼前这些惊慌逃命的面孔,却是一无所获。
浓烟中,两个相互搀扶的身影渐渐闪现,依稀可以看出,那正是蓬头垢面的杨鹤汀和身上已经中枪的刘文琪。
杨鹤汀扶持着刘文琪,拼命迈过倒塌的缺口,刘文琪抬着一只手,举着枪瞄向身后。
这一刹那,钱枫就像被定身了一样,惶恐地看着眼前这两个黑漆漆的人形,一个绿营兵从斜刺里杀出来,抬枪瞄准了两人,钱枫顾不得多想什么了,拔出腰间的短枪,便朝着那人开了火。
火光与浓烟中,杨鹤汀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了钱枫,眼神中满是爱怜和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