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张柳氏准备回房歇着了。
走过后院,张柳氏看到张堂文房的灯依旧在亮着,她还是忍不住缓缓地走上前去,静静地听着屋里的动静。
隔着窗棂,屋里的灯光忽闪,能看出一个人影枯坐在床边,久久不曾有任何动静。
张柳氏看了很久,她几乎都能够感觉到张堂文的那种淡淡的哀伤和纠缠不绝的追忆,已经十几天了,张堂文一步也没有离开这里,这个钱玥娥曾经住过的房间。
张柳氏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推门进去了,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屋里灯光昏暗,一切摆设都还在原位,保持着曾经的主人使用过的状态。
张堂文默默地坐在床边,在昏暗的灯光下,呆呆地看着床上那件衣服,那件钱玥娥入狱前穿着的那件女装。
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张堂文的侧脸上,脸上的皱纹愈发的明显,沟沟壑壑,让他整个人都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老爷...”
张堂文缓缓地抬起头,望向张柳氏的方向,却默默地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空洞的望着,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走上前来,打量着痴痴呆呆的张堂文和床上的那件衣服。
“老爷...玥娥妹妹看到你这样,也不会开心的...”
张堂文依旧是那么呆呆的看了看张柳氏,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老爷...玥娥妹妹这么做,是为了你,也为了张家,如果她知道你回来之后如此颓废...她...也不会开心的...”
张堂文默默地抚摸着那件衣服,轻声叹道:“她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不能好好说呢...”
“因为她懂你...”张柳氏站在张堂文面前,看着眼前这个毫无生气的男人,“她做了她认为的可以唯一阻止你赴汤蹈火的选择,因为她不愿你,再以身犯险...就像,她曾经跟你说过的那样...”
“所以...其实...是我逼死了她...”
“老爷...你这么想,就不是玥娥妹妹的本意了。”张柳氏靠得近了些,按着张堂文的肩头,“玥娥妹妹,她是个果敢决绝的人,她永远都会做出最好的选择,她一定是权衡了一切之后才...”
“难道只有一死,才是最好的选择么?她就没有想过我么?没有想过那些爱过她的人么?钱家呢?难道非得...非得让人生不如死的痛苦下去才行么!”
张堂文陡然抬高了声调,面目也忽然狰狞了起来,就像这许久的压抑,忽然释放爆发了起来一样。
“说好的...说好的想要平平淡淡的生活!说好的,是因为我是那个可以让她感受到关爱照顾的平凡人,所以想要停下脚步,感受生活!可现在呢?生活呢?这就撒手人寰了?”
张柳氏默默地看着语无伦次的张堂文,似乎完全没有一丝的情绪波动,她静静地听完张堂文的抱怨,只是默默地来到钱玥娥的衣物前,伸出手,把它们叠的更整齐了。
“老爷...你要这么说...我才是害死玥娥妹妹的那个人...”
张堂文愣了一下,诧异地看向张柳氏。
“如果没有我,或许...玥娥妹妹并不一定会去开封府,或许,她就可以平平淡淡地与你一起长相厮守,过着你口中的平淡的生活...”
张柳氏默默地折着衣角,自嘲一般看了张堂文一眼,“老爷...你说是这样么?因为我占据了张家大太太的位置,因为我先到了一步,因为我始终在你心中占了一席之地,所以...我逼走了玥娥妹妹...所以,我才是逼死玥娥妹妹的那个人...”
“不...不...”张堂文摇着头,他的眼神似乎正常了一些,他上前拉住张柳氏的手,“不是你的错...与你无关...”
“那是谁?秦妹妹?还是...张妹妹?”
张堂文注视着张柳氏的双眼,努力地摇着头,“不...不是这样的...”
“老爷...不是你,也不是我们,是天意!是命运的不公,是时事的无常,是这本就艰难的世道!”张柳氏把衣物摆正,轻轻地放平在床上,“老爷...玥娥妹妹本就不是我等这样的无知女人,她不仅仅是你的爱人,她的心里,不可能只有平平淡淡的日子,她的心里,还装着天下,装着大义...”
张柳氏站直了身子,看着床上的那身衣服,缓缓地鞠了一躬,“玥娥妹妹像你一样,左右为难,辗转反侧,我想,她躺在这张床上,应该心里永远都没有真正的平静过。”
“为什么?”
“老爷...你面对的,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你想做的事,却会连累到张家,连累到我们,所以你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玥娥妹妹,也一样,甚至,会更难...”张柳氏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作为后来者,她背负了太多的自责,无论我如何与她交心,她始终会心中有愧,哪怕我再三展示大度,她始终不愿真正进门,也始终没有完全接纳你,都是女人,我能感受到她的那种犹豫和惶恐。当一个女人无法踏踏实实地享受感情和生活时,她对天下的忧心和不甘,便永远不会消融,所以她义无反顾地出走了,去选择那个可以让她毫无顾虑全力以赴的方向...直到...她意识到,你的坚持,很有可能把你和他同样珍视的东西一起拖下水,她才会真真绝望...这个心思...老爷...你懂么?”
张堂文的脸颊上,早有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在这个房间里,他无数次恍惚看到钱玥娥孤独地躺在这张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她的不甘、不愿、不忍几乎就写在她的脸上,写在她那张精致的面容上。
张堂文缓缓地蹲下身子,抚摸着那身衣服,此刻,他也不知道到底应该该钱玥娥的死归咎在谁身上了,他在这个房间里,无数次地辗转反侧,无数次地捶胸顿足,都无法摆脱困扰在脑海中的自责与愧疚,可是这个结,却是从来都没有解开过。
就像曾经躺在这里同样百思不得的钱玥娥一样。
剪不断,理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