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日本人伤得太厉害了。王小羊解开他的衣服看,只见他胸上有个弹洞,周围的肌肉已有些腐烂,怕是子弹还留在里面,腿上倒看不出明显的外伤,但下半截小腿却朝一边弯曲,肯定是骨头受到了伤害。对这两个伤处,王小羊都没有能力处理,只是给他喷了些酒消炎了事。当天夜里,日本人就开始发烧,神智也有些不清醒,到天亮时,已经彻底陷入到了昏迷中,躺在炕上像死过去一样。
爷爷告诉王小羊,如果不把他胸膛里的子弹取出来,他肯定是活不成了。总不能让他死在我们的炕上吧?爷爷沉着脸说。
让他死到别的地方去,王大牛不耐烦地说,咱娘回来还要在那个炕上睡觉呢。
王小羊知道,不能再这样消极地等下去了,必须果断采取措施。村里倒是有一个医生,兴许能治这个日本人的伤,可问题是,人家会给日本人治吗?为了防止意外,王小羊先把日本人的军衣扒下来,给他换上自己的衣裳,又对爷爷和哥哥做了些安排,才试着上门去请医生。
医生叫李寿山,是本村人,从祖辈就在村里开药铺,在这一带也有些名气。王小羊对他撒谎说,自己的一个同学受了伤,让他去给治一治。李寿山没有多想,提起药箱就跟他来了。一见那个日本人,他才吃了一惊,怎么?是枪伤?这是怎么回事?
寿山爷,王小羊按照街坊的辈分称呼他,这年头受枪伤还不是常有的事。随即又补充说,让鬼子给打的呗。
李寿山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便从药箱里取出工具,准备给他做手术。我这里可没有麻药,他解释说,你也知道,我是个中医,要不是赶上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我哪里会动什么手术呀,都是让小鬼子给逼的。
没问题,王小羊立刻说,您尽管手术就是了,只要能救活他,您什么法子都可以使。说着,他用一根绳索把日本人捆在炕上,又在他嘴里塞上块布,以防他在醒来后喊出日本话。
手术开始后,日本人很快便被疼醒了,身子不住地翻滚,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叫声。
李寿山注意到了他嘴里发出的声音。怎么回事?他纳闷地说,他叫的是什么?
他胡乱叫呗,王小羊搪塞他说,他已经迷糊很久了,哪里还有个好叫?
过了一会儿,子弹被取出来了。李寿山给他包扎了伤口,又在他腿上打了块木板。好了,他坐下来,抹抹头上的汗说,他没什么危险了,好好让他吃些东西,过两天我再来给他换药。
王小羊也松了口气。谢谢寿山爷。他一迭声地说。
李寿山辞别他们,背起药箱出门去了。来到院子里,他又回过身,悄声问他说,小羊,你这是哪里的同学?我怎么看着……
您看出什么来了?王小羊赶紧问他,他是我在济南的同学,有什么问题吗?
济南的?李寿山扯着下巴上的胡须,简单想了一下,便摆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王小羊心里有些不安。但愿什么意外都不会发生。他在心里祈祷说。回过头来,他突然发现爷爷在直着眼看他。
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做?爷爷又一次问他。
王小羊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反问他说,爷爷,您知道我在跟您上私塾时,什么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吗?
什么?
三字经,王小羊说着,就又一次吟诵起《三字经》里的内容,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爷爷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觉得你这样救了他,他再次问他说,他就不再是我们的敌人了是吗?
我没这样认为,王小羊犹疑地说,至少在他这个年龄上,我觉得他还不该死去。
爷爷没再说什么,眯起眼,朝着远处的天空眺望。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我也相信人本来应该是善良的……
您现在不相信了吗?王小羊看着他,进一步问道,还有您教给我们的那些东西,您都不再相信了吗?
人如果应该是善良的,爷爷吧嗒着嘴说,为什么会有这场战争?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杀戮和死亡?为什么人会对同类那么残酷无情?或许他们,他朝屋里指了一下,不包括在我们所说的那些人里?
望着爷爷脸上困惑的表情,王小羊呆怔了一下。在他印象里,爷爷从来就是个看透世事的智者,从来没有被什么问题难住过,可现在,他怎么会说出这样有些天真幼稚的话?难道这场伴随着灾难而来的战争真的把他曾经自以为是的东西夺走了改变了?以至于让他不再相信别人不再相信自己甚至不再相信世间的真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还有什么东西能让这个世界具有存在下去的理由和根据呢?不,王小羊在心里叫喊着说,不是这样,不会是这样,也不能是这样。想到这里,他脱口说道,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试一下,起码不让他再杀我们中国人。
爷爷也用同样呆滞的眼神看他,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只是点点头,便往厨房里走去。
等着吧,王小羊在心里说,我会尽我自己绵薄的力,让这个残酷黑暗的世界好起来……,至少好那么一点点……
王小羊给那个日本伤兵喂过了饭,便上街去,径直来到潘秀兰家,向她了解八路军的情况。
一见他的面,潘秀兰不禁有些吃惊,王小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第一次到我家来?
王小羊有些不好意思,是吗?我、我怎么不记得……
潘秀兰显得非常高兴,把他请进屋去,让到椅子上坐下,忙不迭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样?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嗨,别提了。王小羊把这些日子随支队行动的情况说给她,尤其是讲述了在那个村子里与敌人的战斗。肖力贵负了重伤,而且被鬼子给抓走了……
天哪,潘秀兰把手捂在胸脯上,怎么会是这样?肖力贵可要受苦了……
敌人抓住他的时候,王小羊迟疑了一下说,他高喊着让我用手榴弹炸死他,可我怎么能……
是吗?潘秀兰也想了一下,随即对他说,也许你应该按他说的办……
什么?王小羊一下子站起来,你也这样认为?可我……
潘秀兰朝他凑近了一些,肖力贵是个天生怕疼的人,小时候你也看到过了,别人一打他他就大叫……,他已经受过很多伤了,吃的苦比我们这些人都多,如果敌人再对他……,那他可真就生不如死了……。说到这里,她眼里流出了泪水。
王小羊又想起了他肚子上的那个豁口,还有他断掉的右腿,是呀,也许潘秀兰说得没错,自己真的应该……。想到这里,他又问她说,如果当时是你,你会把手榴弹扔出去吗?
潘秀兰站起来,朝窗外看了一眼,旋即点点头说,或许我会。
……?王小羊呆呆地望着她。对于她的回答,他既觉得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又感到有些意外。在他的记忆里,潘秀兰曾经是个文静柔弱的女孩子,当然大方和豪爽也是她性格的另一面,但至少没有丝毫冷硬和残酷,可现在……。是战争,他在心里说,是这场战争改变了每一个人……。可他又本能地不希望她有这种改变,如果说,她原有的那些东西曾一度让他喜欢,现在呈现在面前的这个女人形象,虽说不让他讨厌,但却真的没有了那种发自内心的爱慕……
小羊,潘秀兰打断了他的沉思,这么说,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是,王小羊反应过来,随即问她说,你快告诉我,袁支队他们到哪里去了?我该怎么和军分区联系?
他们现在的行踪我也不知道,潘秀兰摇摇头说,军分区的情况我就更不清楚了。
王小羊有些失望,又不甘心地问她,前几天,你们不是刚拔掉了敌人安插在这里的据点吗?
那是我们民兵和留在这里的游击队一起打的……
游击队也行呀,他们总会和上级党组织有联系吧?
战斗一结束,他们也马上撤走了,潘秀兰再次摇头,到底去了哪里,暂时我也不了解。
那……,王小羊简直要绝望了,那你呢?怎么和上级联系?
我们不主动和上级联系,有任务的时候,上级会派人来找我们……
王小羊知道,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我该怎么办?他在心里问自己。
潘秀兰看出了他的焦虑,安慰他说,你不要着急,我会想法和组织取得联系的。她把目光转向远处,像是告诉他又像是对自己说,如果有一线希望,我们也要把肖力贵从敌人手里救出来。
王小羊点点头说,你可要抓紧呀。他站起来,想回家去,那个日本人还需要他照顾呢。
潘秀兰看出他要走,忽然转转眼珠说,小羊,你头一次到我家来,就不仔细看看我家吗?
王小羊知道她是在寻着法子挽留他,不好拒绝她的好意,刚要答应下来,不知为什么,却又想到了自己的恋人林美娜,只好又改口说,我……回家还有事……
潘秀兰有些失落,冷冷地笑了一下说,是呀,我家也没什么好看的,又破又烂……
王小羊有些尴尬,看你说的,不是都一样吗?他不好再说走的话了,只好又坐下去。
沉默了一会儿,潘秀兰叹口气说,几年不见,你真地变了。
变了?王小羊不明白她的意思,本能地否认说,没有,我没有变。
还说没变?
我看你才变了呢。
我变了什么?潘秀兰下意识地摸摸头发,又急忙表态说,其实我内心里……,过去怎么样,我现在还是怎么样,一点都没有变。
望着她依旧痴情的样子,王小羊知道她误解了自己的话,也赶紧明确说,我是说,你比过去……刚烈多了。他想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刚烈”这个词,来形容她现在的性格。
刚烈?潘秀兰对这个词有些意外,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王小羊解释说,你是一个成熟的革命者了。
潘秀兰明白了他的意思,仰起头,望着门外的远处说,是呀,我不再是过去那个喜欢抹眼泪的小女孩了,是战争改变了我,让我这么快就变成了一个老妇女……
老妇女?王小羊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你怎么会是老妇女?
我觉得自己早就老了,潘秀兰眼里浮出了浓重的哀愁,我好像已经过完了自己多半生的日子,就要……
王小羊诧异地看着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果敢刚强的女子居然又暴露出她遮盖着的另一面,哀怨、颓唐、忧郁,这些看起来与她绝不相干的东西原来就潜伏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只是不轻易让它们浮出表面获得支配权罢了。这一刻,王小羊强烈地感觉到,在他离开家乡两年多的日子里,这个叫潘秀兰的女人一定经历了许多可怕的事情,不然,她又怎么能由昔日的单纯变成现在的复杂呢?
呵呵,潘秀兰忽然笑起来,甩一下耳边的短发,眼里的哀愁立刻消失了踪影,没什么,我们就活在这场战争中,还能始终保持不变,那才叫不可思议呢。
王小羊呆呆地看着她,一时有些跟不上她情绪的变化。
潘秀兰又对他说,我看你倒是没有什么改变?她已经忘了刚才说他“变了”的话。
王小羊不得不承认,与肖力贵、潘秀兰他们比起来,自己的确没有多少变化,也就是说,在这场战争中,自己还没有尝到它真正的残酷和可怕,再换一种说法,自己还没有被这场战争变得老去……。这样一想,他就有了一种羞愧的感觉,好像自己占了什么便宜似的。
他们没有注意到,在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聊天的时候,一个短粗的汉子正在走进院门,朝他们所在的堂屋里走来。这是潘秀兰早就定了婚约的男人,叫耿大壮,也是这个村里的人。
耿大壮探头探脑地走进来。王小羊先看见了他,有些愣怔,很快便反应过来,迎上去和他打招呼,大壮,你来了……
耿大壮没有搭理他,径直走到潘秀兰面前说,昨天我给你说的话,你别是忘了吧?
什么话?潘秀兰冷淡地说。
咦?耿大壮有些不高兴,你还真是忘了,不是让你到我家……。说到这里,他掉头看了王小羊一眼,收住嘴不说了。
王小羊知道他在说自己不便于听的话,赶紧朝他们笑笑说,你们说话,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啊。说着,就朝门外走去。
小羊,潘秀兰又喊住了他,我说的话你可要记着啊。
王小羊感觉到她是有意当耿大壮的面这样说,也只好含糊其次地答应一声,便加快了往外走的脚步。
对于他们结下的“娃娃亲”一事,王小羊当然是知道的,但也同时知道,潘秀兰并看不上耿大壮这个“粗人”,还有他的愚昧和落后,想必潘秀兰参加革命后会更成为认同他的障碍。说起来,这种由大人“指腹为婚”的事情,的确是乡村里最为可憎的陋习,所以在先前那些日子里,王小羊明明知道潘秀兰已经订婚了,还和她频繁地来往,为此惹得耿大壮羞恼交加,不断来找他的麻烦。但越是这样,他越是公开和潘秀兰交往,似乎有意在拿他们这桩“封建事”做一下亵渎。当然,那都是青春年少时候的事,现在他不会再这样干了,不仅是因为他已经长大,更重要的是他又有了新的恋人,而且是一个比潘秀兰更美丽、更新潮的女人,所以再加上对乡规民约的逐渐认从,他便不再对耿大壮示威,甚至为过去对他的冒犯而有些不安。对不起,他竟然在心里对他歉意地说一句,请你原谅……
王小羊正这样嘟囔着,却发现一个人从后面跟上来,回头一看,原来是耿大壮,又从潘秀兰家跟他到街上来了。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便停住脚等他。
王小羊,耿大壮直愣愣地说,你离潘秀兰远点儿,她是我媳妇难道你忘了吗?
听他这样说,王小羊心里刚才对他的愧疚一下子消失了,但也不好再做出什么刺激他的表示,只好闭住嘴不说话。
你听明白了没有?耿大壮虎起脸说,再缠着潘秀兰不放,别怪我不客气。说着,还伸手推了他一下。
王小羊当然不想和他打架,但也不想受他的侮辱,刚要表示什么,却看见潘秀兰站在家门口,正远远地朝他们看。为了不引起她更多的误会,他打消了和他较量的念头,强迫自己笑了一下。我明白了。他甚至还这样说道。
对他的乖顺态度,耿大壮也有些意外。你真地听明白了。他又追问了他一句。
王小羊没再说话,只是朝他点了点头。
耿大壮不禁满意地笑了,抬起手,亲切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看到他这个动作,潘秀兰忽然掉过身子,两手捂在脸上,急急地跑回家去。
王小羊在心里说,原谅我。他这次当然是对潘秀兰说话。然后他转回身,慢慢地往回走去。
小羊兄弟,耿大壮喊着说,等我和潘秀兰办喜事那天,你一定来喝喜酒呀。
喝你的头。王小羊朝地下啐口唾沫。
回到家来,王小羊直接来到日本人所在的屋里,看到他依旧闭着眼睛,但呼吸却十分均匀,摸摸他的额头,也不再烫得厉害,他悬着的心脏很快落下来。
日本人意识到了他的存在,缓缓睁开眼,用有些迷茫的目光看着他。
你醒了,王小羊坐在炕沿上,觉得怎么样?
日本人的目光越过他的身子,朝四下里巡视,我、我这是在哪里?
这是我的家。王小羊朝周围指指说。
你的家?日本人眨眨眼睛,又一次问他,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王小羊想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自己在济南上学的事,只是告诉他说,我就是这个家里的人。
日本人摇摇头,不再问他什么。
你叫什么?王小羊忽然问他。
田中四郎。
你多大了?
十七岁。
这么小你怎么就参军了?
在我们的军队里,我不是最小的士兵。
你们把自己国家的男人都派到战场上来了吧?
田中四郎看着他,眼里柔和的目光渐渐坚硬,我们一定要打赢这场战争。
你们能打赢吗?王小羊随口问他。
我们当然能赢,田中四郎充满信心地说,大日本帝国的部队天下第一,战无不胜。
看来他的脑子还停留在他们自己制造的幻觉里。王小羊想和他说一下当前的世界形势,但看他极度虚弱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改问他说,你是哪里的人?
我家在北海道。
来中国前你在干什么?
在家里帮爸爸打渔。
怎么,你没上学?
我们家条件不好,妈妈有病,没有多余的钱,我只上了几年学,就跟爸爸出海了。
原来他也是个穷苦人。王小羊在心里说。这样一想,他竟对他有些亲切起来。到战场上来打仗,害怕吗?
开始害怕,很快就不怕了。
你打死过人吗?
田中四郎看了他一眼,闭住嘴不说了。
怎么?王小羊一愣,你杀过人?可你不是说过……
我还没有得到杀人的机会,田中四郎摇摇头,脸上有些遗憾的神色,我还没有那个运气。
怎么?王小羊吃惊地说,你渴望杀人?
上战场就是要杀人的,田中四郎不假思索地说,没有杀人,是要被我们的长官看不起的,也是一件让我们自己感到耻辱的事……
为什么?王小羊霍地站起来,你们为什么要把杀人当做自己的任务?
你怎么了?田中四郎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忽然发怒?
你们一心一意要杀我们中国人,我还怎么能不发怒?
田中四郎想了想,似乎才明白过来,低下头,不再说什么。
你们为什么要替日本军国主义卖命?王小羊质问他说,以至于让自己成为了冷冰冰的杀人机器,为什么?
田中四郎又看了他一眼,没有打算回答他什么,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王小羊真想拨开他的眼皮,让他看着自己回答他的话。算了,他又对自己说,他还处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中,就不要过分要求他什么了。他走到门口,坐在门台阶上,对着院子呆呆地出神。
王大牛的烟瘾病再次犯了,躺在爷爷脚下打颤呻吟。爷爷则又在为他包卷树叶烟,脸上一副哀戚悲悯的模样。
王小羊突然后悔起来,也许自己不该救这个叫田中四郎的日本人。你在犯一个天大的错误。他听见一个声音对自己说。是这样吗?他在心里问自己。不,他反驳那个声音说,我就不信,我既然能救他的命,却不能救他的脑子,他的思想……。他站起来,又朝屋里走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