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这天夜里，王小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远渡重洋，来到了梦幻般的塔希提岛。在这里，他见到了毕生倾慕和追索的偶像高更。这时，高更正在棕榈树下专注地绘画。让王小羊感到不解的是，高更画在巨大画板上的画，竟然是一幅《人类受难图》，随着他的画笔出现的人类，一个个都在地狱里遭受苦难，有的被剜掉了眼睛，有的被砍下了胳膊，有的被剖开了腹腔，有的被剥下了肉皮，有的被悬吊在树上，有的被抛进了油锅，有的被钉死在墙上，有的被截断在刀下……，总之，那是一幅极其血腥残忍、悲惨恐怖的景象，让王小羊看得心惊肉跳，冷汗淋漓……。他真是想不明白，在如此一个天堂般美丽迷人的地方，高更怎么会画出这样阴暗可怕的图画？他实在忍受不住好奇，走上前去，虔诚地询问他说，大师，您为什么要画这样一幅图画？高更停下画笔，缓缓转过头来。让王小羊更为吃惊的是，高更的脸上竟然没有皮肉，出现在他视野里的只是一个白骨森森的骷髅。王小羊大叫一声，急快地从梦境里逃出来……

　　王小羊坐起身，一边大口地喘息粗气，一边揩抹头上的汗水。我为什么做了这样一个梦？他在心里问自己。他稍稍镇定下来，似乎想起逃出梦境时，听见那个骷髅回答自己说，因为人类就要灭亡了。……王小羊回味着这句话的含义，心里越发迷茫和恐慌，高更为什么要说这样一句话？难道人类真地走到了临近灭亡的地步吗？

　　王小羊还没有想清楚这件事，就被愈来愈响的枪声惊呆了。其实他是被枪声惊醒的，只是由于那个梦太过恐怖了，刚刚清醒的头脑还被它控制着，没有意识到枪声正在外面的远处响着，等响动引起了他的注意，才像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身子一下子紧张起来。怎么回事？他莫名地喊了一声。

　　似乎在回应他的喊叫，王大牛磕磕绊绊地跑进来。小羊，他结结巴巴地说，鬼、鬼子来了……

　　什么？王小羊大吃一惊。就在这一刹那，他想到了那个逃跑的田中四郎。是不是那个小日本领鬼子来的？

　　不知道。王大牛摇摇头。

　　王小羊草草穿上衣服，跳下炕，趿拉着鞋子就朝屋外跑。爷爷呢？他急急地问。

　　爷爷在门外探听情况……。王大牛随在他后面，下台阶时，脚下一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王小羊回头看了他一眼，想去扶他一把，又没有停脚，依旧迈着大步朝院门走。

　　爷爷突然从门外返回来，一把拦住了他。小羊，爷爷抖动着胡子说，鬼子已经进村了，你赶快躲一躲吧。

　　鬼子是来扫荡的吧？王小羊翕动了一下嘴，还是问他说。

　　他们在这个时间来，爷爷回头看一眼说，看来不是一般的扫荡，怕是有目的而来……

　　王小羊呆呆地看着他，积存在心里的一丝侥幸终于灰飞烟灭了。是田中四郎带他们来的？他脱口说道。

　　爷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们一大早就摸进村来了，爷爷客观地告诉他说，乡亲们都没来得及躲出去，怕是要……

　　王小羊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真像爷爷说的那样，那乡亲们可要吃尽苦头了。我去看看秀兰他们。说着，他就朝院门外跑去。

　　小羊，爷爷不放心地朝他喊，你可不要乱跑……

　　听到爷爷的喊声，王小羊又返回来。爷爷，你不用担心我，他郑重地嘱咐他说，您和大哥就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过一会我就回来。

　　好吧……。爷爷伸出枯瘦的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

　　在爷爷担忧的目光里，王小羊迈开步子，急快地朝胡同里跑去。田中四郎，他在心里朝那个又感觉得陌生了的日本人叫喊，你到底要干什么？难道你真的要恩将仇报？

　　来到街上，王小羊听见枪声更急地响起来，一些人正在惊慌地跑动。鬼子来了，有人还朝他叫喊，赶快跑吧。但很快，那些跑过去的人又返回来，再次朝着另一个方向跑。王小羊知道，村口已经被敌人封住了。看来他们是要对王家庄的人下毒手了。他在心里说。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脑袋一下子长大了，耳朵里也嗡嗡地响起来。

　　都是你，一个人跑到他面前，在他脸上狠狠地捣了一拳，都是你这个王八蛋惹的祸。

　　王小羊没有提防，身子一晃，便跌倒在地下。他仰起头，这才看清打他的人是耿大壮。

　　耿大壮俯下身，用恶狠的目光看着他。大家伙要是吃了亏，他再次晃晃拳头说，我可饶不了你个狗东西。说罢，他又踢了他一脚，扭头朝远处跑去。

　　哎——，王小羊爬起来，大声朝他喊，潘秀兰呢？

　　耿大壮回过头，不怀好意地看他一眼。

　　你看见潘秀兰他们没有？王小羊解释说，快把情况通知他们……

　　我不知道。耿大壮忿忿地朝地下吐口唾沫，掉转身，很快跑到远处去了。

　　王小羊还在愣怔。枪声突然密集起来，街两边房屋上的泥土被打得噗噗地掉落。几个跑在街上的人像被子弹击中了似的，纷纷趴倒在地下。王小羊看着他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快趴下。一个伏在他附近的人伸出手，在他裤脚上拽了一下。

　　王小羊没有站稳，也扑倒在地下。他这才看清，拉自己的人是李寿山。不知为什么，王小羊一下子想到了让他给田中四郎治伤的事。他嚅嗫着嘴唇，想对他说句什么。

　　但他还没有张开口，李寿山几个人又相继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附近巷子里跑去。快跑呀。李寿山还回头朝他叫了一声。

　　王小羊这才意识到，枪声又一下子稀落下来。他明白过来，这些长时间留在敌后的人躲避枪炮的经验，可是比自己要丰富得多呢。他也爬起来，要随在他们后面跑，却看见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一个倒下的汉子没有爬起来。你怎么回事？他想过去拉他，猛然看见他的身下流出了红艳艳的血……。他真的被打中了？他在心里问自己。

　　王小羊跑进一条巷子里时，眼前还浮动着一大片鲜丽的红色，他不知道那是那个汉子流出的血，还是天上涌动的霞彩。他晃晃脑袋，让自己混乱的思绪清醒下来，看出自己是在朝着潘秀兰家的方向跑。快，他告诫自己说，快找到潘秀兰、王好古他们，想办法组织乡亲们转移……

　　王小羊穿过巷子，快要出到另一头了，却猛地停住脚。他看见几个黄乎乎的身影从街道上跑过去。没错，那是日本人。天哪，日本人已经把后面的街道占领了……。他急忙把身子藏到一个门洞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那边，那个声音用日语说，你们去那边……。不用多想，王小羊就判断出来，那是田中四郎。果然是他……。他一下子咬紧了牙关。

　　没用怎么犹豫，王小羊就从巷子里走出来，直朝着那些正在烧杀抢掠的日本人走去，朝着那个引领日本人占领并要血洗王家庄的田中四郎走去。与他的想像稍稍有些不同，出现在他面前的田中四郎依旧还穿着他换给他的衣服，只是头上多了一顶日本人特有的战斗帽，胳膊一侧还夹着一根木拐。有了这样不伦不类的装扮，本来就是半大孩子的田中四郎简直就像一个供人玩耍的小丑。告诉我，王小羊一边朝他面前走，一边在心里质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似乎已经忘掉了恐惧，也同时忘掉了这样走出去会给自己带来的可怕后果。

　　对于他的出现，那些忙着砸门板、烧房屋、射杀人的日本鬼子都愣住了，那个在拐杖的支撑下蹦跳着引领日本鬼子的田中四郎也不禁一怔。他们都停下了手脚，呆呆地看着他朝他们走去，似乎一时反应不过来。

　　为什么要把他们带来？王小羊终于把这个声音喊出了口，而且声音格外宏大嘹亮，还有些尖利嘶哑。

　　在他这个声音的呵斥下，日本鬼子们渐渐反应过来，争相举起上着刺刀的大枪，直朝他胸口逼来。

　　不要，田中四郎跳跃着挡住他们，又回身对一个日军头目模样的人说，黑木队长，他就是那个给我治伤的中国人……

　　听他这样说，那个叫黑木的日军队长朝鬼子们摆摆手。鬼子们都收回了枪去。黑木队长走到王小羊面前，举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朝他伸出大拇指，你给我们大日本皇军做了件好事，大大地好。

　　王小羊没有理会他，依旧对着田中四郎叫喊，你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到这里来？

　　我……。田中四郎张张嘴，似乎不知该怎么说。

　　王小羊抓住了他的衣领，使劲摇晃了一下，再次声嘶力竭地叫喊，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到这里来？

　　田中四郎没有站稳，木拐脱出手去，身子一歪，坐倒在地下。

　　王小羊低下头，凶神恶煞一般地看着他，你倒是给我说明白……

　　黑木队长拍拍他的肩膀，要不要我来告诉你？他又把那只手举起来，在街道上划拉着说，我们在这个王家庄打了败仗，当然要来报复他们……

　　田中四郎吃力地爬起来，也为自己申辩说，我没有做错什么……

　　王小羊奋力打断他的话，没做错什么？你如果不是在王家庄治好了伤，恐怕早就见你们的天照大神去了，可你竟然恩将仇报，领着他们来……

　　不要忘了，我是一个帝国的军人，田中四郎也打断他的话说，你救了我的命，我会记着你的恩情，在这次战斗中保护你的……

　　去你的保护吧，王小羊朝他脸上啐口唾沫，转身就往回走，你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你到哪里去？田中四郎抹抹脸颊，拄起木拐，磕磕绊绊地跟上来，你不要离开我，没有我的保护，你会有危险的……

　　我即使被他们打死了，王小羊愤恨地说，也不要你的保护。

　　求求你，田中四郎拽住了他的衣袖，跟我留在一起吧，拜托你了。他使劲朝他鞠躬。

　　松开我，王小羊厉声说，你的手弄脏了我。

　　但田中四郎说什么也不松开，由于焦急，他的脸上渗出了汗水。

　　看他们争执不下，黑木队长也有些不耐烦了，朝两个士兵招招手。那两个士兵走上来，从两边架住王小羊的胳膊。田中四郎这才松了口气。

　　你们要绑架我吗？王小羊奋力挣扎，你们干脆打死我算了。

　　任他怎么叫喊，那两个士兵也不松开他。

　　不要喊了，田中四郎安慰他说，等这场战斗过去，他们就会放开你的。说罢，他也离开他，走到黑木队长身边去。

　　这时，更多的日军士兵从村口跑进来。随着枪声的时起时落，一些在街上奔跑的村里人倒毙在地下。日军士兵一边枪杀老百姓，一边举起点着的火把，扔到附近房屋的门窗上去。那些由于干旱而变得焦脆的木料，在火焰的烘烤下很快便燃烧起来。

　　你们这些强盗，王小羊跺着脚咒骂，你们日本人猪狗不如……

　　但没有人理会他。田中四郎顾不得管他的事，只是频频地向黑木队长朝街道上指点。几乎他指到哪里，黑木队长都点一下头，随即便朝日军士兵们招手。随着他的手势，日军士兵们分别朝田中四郎指点的地方跑去。

　　王小羊明白了，田中四郎这个狗崽子是在向日军们提供报复的目标。他有些不解，这个王八蛋只在他的家里养了几天伤，怎么就把村里的情况搞清楚了，他不相信在他不在家里的时候，田中四郎会跑到街上去收集情报，他身上的伤还不可能允许他这样做，那么他又是怎么做到的呢？会不会是自己和他说话时流露出去的呢？那时候，他可是真的没有对他加以丝毫防范呀，还一心做着把他改造成善人的打算……。想到这里，王小羊感到了极度的懊悔。都是你，他在心里指责自己，引狼入室，养虎为患……。他简直怀疑，田中四郎的伤势或许并不是真的，而是为了欺骗他而耍的一个阴谋，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他就上了这个看起来单纯天真其实老谋深算的狗东西的当……。想到这里，王小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们是……这个村子里的抗日分子……。田中四郎继续朝前指点着说。

　　王小羊听见了他的话，继而便看见日军士兵朝前面两个胡同里扑去。他不禁一怔，那两个胡同正是潘秀兰和王好古家所在的地方，莫非他们是要……。秀兰，王小羊在心里哀嚎，你可要快离开这里呀……

　　但很快，那些士兵就从胡同里跑回来。报告队长，他们摇摇头说，他们已经逃走了。

　　听到他们的话，王小羊才稍稍放下心来。你们永远也找不到抗日组织。他在心里说。

　　日本人的队伍几乎搜遍了整个村子，除了打死十几个人外，剩下的几百号人都被他们逐出家门，穿过街道，驱赶到村边的大场院里。场院的中心站满了王家庄的百姓，四周则围着一圈持枪的日军士兵。在场院的一边，几个伪军士兵挥动铁锨和镢头，正在把一个大坑挖出来。还有几个日军士兵在置办皮鞭、绳索、棍棒之类的刑具，准备实施对百姓们的报复。

　　王小羊也被那两个日军士兵押过去了。他在场院边停下脚，举起头，朝着场院里打量。他的目光又落在那几个秫秸垛上。一刹间，他又想到了几天前在这里救起田中四郎的情景……。他闭上眼皮，心里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都是你犯下了这个错误，他在心里说，以至于出现了这样一个严重的结果，你有罪呀……。他这样想着，便又睁开眼，用愧疚的目光去打量那些站立在日本人刺刀下的人们身上。乡亲们，他在心里哀哀地朝他们喊，是我给你们带来了苦难……

　　田中四郎也随着黑木队长来到人们面前。他用木拐支撑住身子，支楞起脖颈，仔仔细细地朝人群中扫视。他似乎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人，回头看了王小羊一眼，又对黑木队长说了句什么。黑木队长随即便朝几个日军士兵摆摆手。那几个士兵提起大枪，在一个当地汉奸的带领下，又朝村子里跑去。

　　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王小羊知道他们又去找什么人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无来由地紧张起来，似乎这回日本人要找的人与自己有什么脱不开的关系似的。直到那几个日军士兵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才明白自己的担心一点都不多余。还离着老远，王小羊便认出来，那几个日军士兵带来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的爷爷……。天哪，田中四郎这个狗日的，竟然让他们把爷爷抓来了……。王小羊猛一使劲，挣脱开日军士兵的拘押，冲到田中四郎面前。你这个狗东西，他盯视着他说，你怎么让他们去抓我的爷爷？

　　田中四郎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你的爷爷通知村里人来抓我，他分外冷静地说，这个我不会忘记的……

　　可在你养伤的时候，王小羊反问他说，我爷爷也帮助了你，这个难道你忘记了吗？

　　那不过是看在你的情分上，田中四郎分辩说，单凭他，他朝远处走来的爷爷指了一下，他是不会给我丝毫帮助的。

　　可他毕竟是我的爷爷，王小羊明确指出说，你们就不能放过他去吗？

　　他很像是这个村子里的抗日分子，田中四郎冷漠地摇一下头说，大日本皇军是不会放过这种人的。

　　你们这些日本猪……。王小羊冲动地扑上去，要去撕扯田中四郎。

　　那两个押解他的日军士兵把他压在地下，才总算将他控制住。

　　看他还在不住地挣扎，黑木队长对日军士兵说，把他捆到树上去。

　　那两个日军士兵把他提起来，拖到附近的一棵树前，用绳子将他的身子绑到树干上。

　　队长，田中四郎有些紧张地说，请不要伤害他……

　　黑木队长笑笑说，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为难日本人的朋友。

　　王小羊的身子不能动弹，只能瞪大眼，痴痴地看着爷爷被那几个日军士兵带到场院里来。爷爷走得很坦然，尽管身子有些佝偻，但还是尽量把头颅抬起来，看上去有一种威风凌然的气度。王小羊看见，在爷爷的后面，还跟随着他的哥哥王大牛。与爷爷比起来，王大牛却表现得很怯懦，虽然身子还算直溜，但脑袋却低拢着，眼睛看着地面，脚步却有些磕绊。那几个日军士兵也看出他的没出息，所以没有管他，只是把大枪对准走在前面的爷爷。看到爷爷快要来到面前了，王小羊直起嗓子叫喊，爷爷——

　　爷爷眯起眼睛，看见了他，脸上没有呈现出什么表情，只是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

　　黑木队长对着爷爷打量了一下，把头转向田中四郎，你确定他是抗日分子吗？

　　田中四郎毫不迟疑地说，是的，他就是这个村里的抗日分子。

　　黑木队长点点头，抬高眼，朝着前面的秫秸垛看了一眼，回头向那几个日军士兵招招手说，把他弄到秫秸垛上去。

　　那几个日军士兵架起爷爷，直朝其中的一个秫秸垛走去。

　　王小羊似乎知道他们要对爷爷干什么了。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他朝黑木队长他们叫骂，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随后他又朝爷爷喊叫，爷爷——

　　爷爷回过头，直直地看着他，小羊……

　　爷爷，王小羊跺着脚说，是我害了你……

　　爷爷摇摇头说，孩子，别这么说，害我的不是你，而是这些没有人性的日本强盗。

　　王小羊还是沿着自己的思路说，我错了，爷爷，我没有听你的话，我错了……

　　记着吧孩子，爷爷叹息一声说，再不要用自己的善去面对他们这些豺狼的恶。

　　爷爷，王大牛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伏到地下，抱住爷爷的腿不放。

　　一个日本兵挺起大枪，用刺刀在他头上划拉了一下。

　　王大牛大叫一声，两手抱住头，随即又把手松开，像抛炸弹一样，将一个血淋淋的东西扔出去。我的耳朵，他望着那东西叫喊，我的耳朵掉下来了……。他倒下身子，在地下痛苦地翻滚起来。

　　看到他这样，爷爷不再怠慢，掉转身子，大步朝那个秫秸垛走去。

　　爷爷，王小羊嘶哑着嗓子叫喊，哥哥……

　　日军士兵把爷爷架到了秫秸垛上，在下面用火把点燃了。秫秸垛迅速燃烧起来，腾起的火焰很快便吞噬了爷爷的身影。

　　爷爷，王小羊不忍再看，紧紧地闭上眼睛，只任泪水汹涌地流淌，爷爷——。他觉得自己的两条胳膊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似乎所有的筋络都被他奋力的挣扎扯断了。小鬼子你们等着，他咬牙切齿地说，早晚我会找你们报仇的……

　　他的话音还没落，远处就突然响起了几声激烈的枪声。站在场院边的两个日军士兵应声倒在地下。其他日伪军大惊失色，也纷纷趴到了地下。

　　王小羊也有些吃惊，瞪大眼朝远处张望。他惊讶地看见，在最靠边的一个秫秸垛边，一个人探出身来，手里举着一把匣枪，正不顾一切地朝敌人射击。没用细看，他便认出来，是潘秀兰……。潘秀兰竟然还没有逃走，在爷爷遭受火刑的时刻，她勇敢地站出来，朝着罪恶的日本鬼子射出了仇恨的子弹。

　　黑木队长抬起身子，朝子弹射来的地方看了看，很快镇定下来，抽出指挥刀，使劲朝前一挥。趴在地下的日伪军士兵站起来，弯拢着身子，慢慢朝那个秫秸垛包抄过去。

　　秀兰，王小羊禁不住大叫，快跑……。他已经看出来，在那个地方袭击敌人的只有潘秀兰一个人，面对如此多的日伪军的反击，她又怎么能应付得了？除了逃走之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但对于日伪军的围攻，潘秀兰一点也不惊慌，而且没有掉头逃匿的打算，仍然依靠着手中的匣枪，一边对敌人射击一边往后撤退。但没过多久，她匣枪里的子弹便打光了，敌人也已经把那个秫秸垛围住。很快，敌人便抓住了她，两个日军士兵将她反剪着双臂，押到黑木队长面前。

　　秀兰，王小羊痛惜地朝她喊，你为什么要暴露自己呢？

　　潘秀兰在他脸上看了一眼，又掉开头，去看那个就要把爷爷烧成灰烬的秫秸垛，痛楚万分地说，看到爷爷……，我怎么还能藏下去……

　　可你……。王小羊摇摇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潘秀兰用炽热的目光看着他，小羊，不要为我担心，和你，和你们在一起受难，我感到高兴……。她眼里流出了滚烫的泪水。

　　秀兰，王小羊眼睛也湿润了，你真是……

　　这时，田中四郎突然叫喊起来，是她，我认出来了，她就是我们要抓的抗日骨干。

　　噢？黑木队长的精神也一振，就是她吗？

　　是，田中四郎用确定无疑的口气说，她是这个村里的抗联干部，前几天我们在这里遭受的袭击，她肯定参加了，而且很可能就是她给游击队送的情报。

　　是这样？黑木队长走上前一步，围着潘秀兰转了一圈，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袭击我们的凶手，对吗？

　　潘秀兰掉开头，没有理会他。

　　你的说，黑木队长继续说，为什么袭击我们？

　　不要明知故问了，潘秀兰冷淡而爽快地说，只要你们不离开这里，我们就还要袭击你们。

　　黑木队长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强硬，不禁倒吸了口冷气。

　　队长，田中四郎凑上来说，她是个抗日死硬分子，给她说这些恐怕没什么用处。

　　黑木队长反问他说，你的意思是，枪毙她？

　　田中四郎犹豫了一下说，也许她对我们不会有什么用……

　　不不，黑木队长摆摆手说，没那么简单。他又上下打量了潘秀兰一眼，忽然嘴角浮起一丝带有恶作剧的笑，像是对田中四郎又像是自语着说，大家这些天来都很辛苦，有了这样一个好的机会，为什么不犒赏他们一下呢？

　　田中四郎没明白过来，队长的意思是……

　　黑木队长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说，田中君，你还没有长大，没经历过这种事，中国是个好地方，你还要抓紧多多历练呢。说罢，他就转向那些日军士兵，大声说，这个女八路，就交给你们了。

　　那些日军士兵听了他的话，一个个得意地大笑开了，多谢队长，我们又等到这样的机会了。他们放下手里的大枪，纷纷朝潘秀兰围过去。

　　你们要干什么？潘秀兰朝后退了一步。

　　王小羊也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天哪，他在心里说，他们这是要糟蹋潘秀兰呢……。田中，他大声朝田中四郎叫喊，你们这些日本强盗，竟然干下这种伤天害理的罪恶勾当，你们日本人猪狗不如……

　　田中四郎也反应过来，呆怔了一下，转身退到一边去，蹲下身，用两手抱住头。

　　看他这种害羞的样子，黑木队长又哈哈大笑起来。

　　那些豺狼一般的日军士兵围住潘秀兰，一边撕扯她的衣服，一边把她往秫秸垛边拖。

　　秀兰，王小羊仰起头，把后脑一下一下地往树干上撞，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他的脑袋嗡嗡地响，鲜血从脖子里流到胸脯上。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日本人毫无人性的兽行终于让大家忍受不住了。一个汉子率先站出来，鼓着勇气喝道，你们不能这样伤害她……

　　黑木队长、田中四郎包括王小羊都有些吃惊，赶紧盯住那个人看。王小羊认出来，这个站出来制止鬼子施暴的人是耿大壮。

　　你的什么的干活？黑木队长打量着他说。

　　我，耿大壮抖动着嘴唇，似乎是迟疑了一下，还是径直说，我是她没结婚的男人。

　　黑木队长眨巴了一下眼，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不禁又微笑起来。很好，他继续用充满恶意的口气说，让你这个男人看着他们和她行乐，岂不是更好的一件事吗？他又朝那些停下手来的日军士兵挥手，你们继续。

　　耿大壮的嘴唇抖得更厉害了，牙巴骨也得得地响起来。你们，他眼里涌出了泪水，带着浓重的哭腔说，你们也欺人太甚了……

　　你们支那人的这个，黑木队长把手在地下指一下，我们大日本皇军的这个，他又举起那只手，朝天上的高处指了一下，照你的说法，我们有权力欺人太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耿大壮就把鼻梁上的泪水甩掉，顺手从地下抓起根木棍，抡起来，就朝他头上打去。小日本，他嘴里发出撕心裂肺地叫声，我操你八辈子祖宗——

　　但他的棍子没有落下来，一个手疾眼快的日军士兵就朝他开了一枪。

　　耿大壮的一条胳臂被打中了，手里的棍子软软地落到地下。他的另一只好手旋即又抓起棍子，再次举到了高空里。日本强盗，老子和你们拼了。

　　那个日军士兵又瞄准了他。但黑木队长拨开了他的枪，身子往后闪了闪，很快把刀鞘里的刀拔出来。这样，耿大壮举着棍子，黑木队长端着刀，彼此对峙着。趁耿大壮稍一走神的当儿，黑木队长挥刀劈去，随着一道寒光闪过，耿大壮举着棍子的手脱离身体，远远地掉到一边去。

　　噢……，耿大壮倒下身子，一边痛苦地嚎叫，一边不住地翻滚，哎哟……

　　黑木队长走过去，用一只脚踩住他的身子，把刀刃上的血迹在他衣服上擦干净，推回到刀鞘里。

　　几个日军士兵围上来，举起枪上的刺刀，要朝耿大壮身上捅。

　　黑木队长拦住了他们。这个是顽固分子，不要这么轻易地放过他去，他朝那些义愤填膺的老百姓看一眼说，让他再吃些苦头，也对他们是一个不错的警告。

　　按照他的吩咐，一个日军士兵提来了一桶水，另两个日军士兵架起耿大壮来，用棍子撬开他的嘴，头一个日军士兵把桶举高了，将水一股股地灌进他嘴里去。不一会儿，耿大壮的肚子就鼓起来。随后，他们又把拖到一块石板上，肚子冲上放平。那两个日军士兵拿来一根碗口粗的杠子，放到他隆起的肚子上，使出全身的力气往下碾压。

　　耿大壮疼得嗷嗷直叫。很快，他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甚至眼睛里，就流出了水血混合的液体。在那根木杠的反复碾压下，他的肚子终于瘪下去。

　　黑木队长走过去，俯下身，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在他被水血涂满的脸上摸了一下，用颇具玩味的口气说，滋味的如何？

　　耿大壮大口喘息着说，我后悔……

　　后悔？黑木队长有些意外，后悔的什么？后悔与我们作对？

　　我后悔，耿大壮仰起头，望着高远的天空，使出吃奶的力气说，潘秀兰来动员我参加八路军，我为什么没有答应她……。他又昏死过去了。

　　黑木队长呆怔了一下，站起来，又朝日军士兵招手，继续。

　　那几个日军士兵把耿大壮泼醒，再次灌满了他的肚子，然后继续用木杠一遍遍地碾压。

　　经过几个来回的折腾，耿大壮的身子瘫软下去，终于不再动弹了。

　　一个日本士兵走到黑木队长跟前说，报告队长，他已经死了。他又回头看了耿大壮一眼，他的肠子恐怕都断成几截了。

　　黑木队长摇摇头，脸上现出一副余兴未尽的样子。他们把坑挖好了没有？他指指场院边那些挖坑的伪军。

　　挖得差不多了，那个日军士兵说，足够我们用的了。

　　好，黑木队长点点头，让他们停下来。他又指一下场院里面的老百姓，你们可以开始了。

　　是。那个日军士兵转过身，朝众多的日军士兵招招手，开始。

　　日军士兵们行动起来，在人群中拉出几十个人，朝着那个刚挖出的大坑驱赶。

　　乡亲们，王小羊朝他们嘶声叫喊，不要过去，他们要害死你们……

　　人们明白过来，都一下子停住了步子。日军士兵赶不动他们，便挺起刺刀，朝着人们身上乱捅。

　　乡亲们，人群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反正也是个死，不如和日本鬼子拼了吧。

　　人群顿时骚乱起来。人们就近抓住日军士兵驱赶他们的枪支，赤手空拳和他们厮打在一起。

　　黑木队长看到快要控制不住局面了，把手狠劲往下一压说，射击。

　　随着枪声的响起，人们纷纷倒下地去。等骚乱平息下来，地下已经躺倒了几十个人。鲜红的血水像下过的雨水一般，在泥土间四处流淌。

　　日军士兵把这些人拖进那个大坑里，不由分说就填土埋葬。许多受伤的人顶着土屑往上爬。几个日军士兵拉响手榴弹，丢到那些人中间去。随着剧烈的爆炸声，那些人的身子分裂开来，骨肉带着血水飞溅到高空里。

　　你们这些暴徒，王小羊拼命咬住牙齿，你们这些没有人性的法西斯……。他眼前一阵发黑，一下子陷入到昏眩状态里。

　　……

　　不知过去了多久，王小羊慢慢醒过来，睁开眼，茫然无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时，日本人的队伍已经撤走，场院里一片狼藉和灰烬，暗红的血水中倒卧着一些残破的尸体，间或还有凌乱的肉骨。望着这一切，王小羊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疑心这是一个可怕的梦境，是他无意中走进了高更那幅《人类受难图》的图画中。快醒来。他甚至还在心里对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话。

　　在那些尸体和肉骨后面，逐渐站起来一些黑魆魆的人影，一步步朝他这边移动。快要来到他面前时，他们站住了，低下头，一起望着他脚下的地方。他们手里都握着棍棒和砖头之类的东西。

　　王小羊不禁也垂下头，这才看见，在他的脚边，还蹲着一个人，一个端坐在地下的人。看着这个穿着他的衣服，却戴着日本鬼子的战斗帽，身边还放着一根木拐的人，王小羊清醒过来，突然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小羊，李寿山朝他喝道，你躲到一边去，让我们把他打死。

　　王小羊没有躲开，而是蹲下身，在田中四郎身上推了一把说，你怎么还在这里？他们没有把你一起带走。

　　田中四郎用平静的语气说，我根本就没打算再回到我们那里去。

　　为什么？他们不要你了？

　　是你们救治了我，田中四郎看他一眼说，这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军人的耻辱。

　　王小羊愣怔了一下，似乎才确定他话里的意思。那么你愿意以死来洗刷自己的耻辱了？

　　是的。田中四郎毫不迟疑地回答。

　　好，王小羊点点头说，老子来成全你。他站起来，从一个人手里夺过一把铁锨，高高地举起来，就要朝他头上拍去。他想像着田中四郎脑浆迸裂的情景，同时在心里说，为了�

　　��爷爷，为了潘秀兰，为了耿大壮，为了死去的王家庄人……

　　不用烦劳你了。田中四郎淡淡地说。面对着就要落下来的锨头，他眼里一点恐惧的意思也没有。我早就做好准备了。说罢，他就从自己的绑腿上抽出一把刺刀，随后撩开衣襟，把自己的肚腹裸露出来。

　　看到他这样，人们不禁往后退了一步。王小羊明白过来，他这时要切腹自尽了。可恶的武士道，他咬着牙说，可怜的小日本军国主义分子。

　　田中四郎转过头，朝他深鞠一躬。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一字一句地说，但你更是我的敌人。他掉回头，面对着东方乱云涌动的天空，长吸一口气，然后举起那把刺刀，果决地朝自己的肚子上捅去。妈妈，他低声呻吟着说，我回来了……。他用力把刺刀转动了一下，身子朝前一弓，就扑倒在地，扑倒在地下的血水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