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为了逃避日本人的追杀,王小羊只好又一次离开济南,沿着上次行走的路线回鲁西去。他知道回到老家也同样不安全,但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了,况且他的行动不能偏离鲁西太远,他没在济南把那些该死的霍乱菌苗炸掉,只能把阻止它们实施屠杀的最后希望放在鲁西了,没有再做犹豫,他便毅然踏上了去往老家的路。来到离聊城不远的地方,王小羊又多了一个心眼,没有径直到王家庄去,而是来到了姥娘家所在的村里。姥娘家的人告诉他,李青石因为脑震荡差不多变成了一个废人,连自己的老爹都认不出来了,而肖力贵在几次自杀未遂的情况下,也被袁庆斌的八路军打死了。这两个对他构成生命威胁的因素都不存在了,王小羊这才大起胆子回家去。一路上,他都在脑子里想到肖力贵,李青石的遭遇他一点都不觉得同情,唯有肖力贵的下场让他感到无比惋惜,八路军自然不会容然叛徒的存在,所以对他的处决也在情理之中,但在王小羊的心目中,肖力贵却不是那种丑恶可耻的叛徒,而依旧是一个无比勇敢坚强的抗日战士,虽然他出卖了自己,但他却一点也不怨恨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为他的死去感到一些不公。肖力贵,王小羊在心里愧疚地说,是我害了你……
回到家以后,王小羊没有看见他的哥哥王大牛,却在厨房里找到了他的母亲。原来母亲讨饭回来了。他以为母亲是在厨房里做饭,走近去一看,却发现母亲是把那口空着的铁锅从灶台上端起来,使劲往地下扔去。铁锅在地下旋转了几下,慢慢停住了。母亲又抬起自己的小脚,一下一下地往锅里踩。王小羊不知道母亲这是干什么,便纳闷地叫了一声,娘,您干什么呢?母亲抬起头,用直愣愣的目光看着他,似乎一时没有认出他来。望着母亲脸上呆滞的表情,王小羊不禁吃了一惊,在他的记忆里,母亲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这才两年没见,他竟然爷快要认不出她来了。娘,他拉住她的胳膊,用力晃摆了一下,我是小羊呀。
小羊?母亲重复着这两个字,似乎努力想了一阵,才猛然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小羊,母亲叫着他的名字,忽然弯下身子,软绵绵地扑到他怀里,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起来,我的儿呀……
王小羊没有想到母亲会哭,而且哭得那么悲伤痛切,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母亲这是怎么了?他在心里分析着她哭泣的原因,是为了爷爷的死去?或者说大哥出事了?他低下眼,望着母亲的后脑,心里又有些发沉,母亲的头发什么时候已经变白了?看来除了自己找得出的那些原因外,母亲肯定还遇到了另外让她感到忧伤的事情。娘,您为什么把锅拆下来?他想转移一下母亲的注意力。
不过了,母亲瑟瑟地抖动着肩膀说,这日子没法往下过了……
怎么回事?王小羊尽力让她的头离开自己的胸膛,是不是家里没有粮食了?说出了这句话,他又感到这样的说法未免太过轻松,如果事情仅仅是这样,母亲又何必拆了锅灶不想往下过了。
你爷爷死了,母亲流着泪说,你大哥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还有……
大哥跑了我可以去找,王小羊接过她的话,随即又安慰她说,我这不是也回来了,有我和二哥在,还能让您过不下日子……
你二哥他……,母亲再次扑到他怀里,比刚才哭得更加痛切了,你二哥他已经……
王小羊心里霍地一紧,难道说二哥也出什么事了?他实在不敢往下想了。娘,二哥他、他怎么了?
他被日本鬼子……,母亲用小脚跺着地说,打、打死了……
啊?王小羊大吃一惊,不禁攥紧了母亲的胳膊,为什么?他知道自己的手指抓疼了母亲的皮肉,但却忘了让手松开来。
母亲在哭泣了好一会儿后,才总算恢复了一些平静,断断续续地向他讲述了他们在讨饭路上的一些遭遇和二哥死去时的情景。
在王小羊家里,虽然他们有弟兄三个人,但自从父亲去世以后,能够挑起家庭重担来的人只有他的二哥王二虎,大哥王大牛神经不太健全,而他王小羊又不在家,两个人都指望不上,王二虎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这次带领母亲外出讨饭的任务,自然也便落在了王二虎的肩上。在长达数个月的时间内,他们走遍了聊城以北四五个县区的地界,脚板不知磨起了多少层茧子。其实他们原没打算在外面待那么长时间,但在很多个地方,他们都受到了日本人的驱赶。日本人似乎是有意不让他们停脚,以追剿八路军游击队为名,把他们从这里赶到那里,又从那里赶到其他地方,在这几个月的时间内,他们不但没有讨到什么可供度日的东西,而且没有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有一天,他们和几家讨饭的人在一个荒凉的场院里过夜,黎明时分突然从梦中醒来,他们当然不是睡够了自己醒来的,而是被几声乍起的枪响惊醒的。他们爬起来,睁大惺忪的睡眼,借着黎明的天光一看,一队日本兵端着枪支围在了他们的四周。其实这样的情景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们已经遭遇过不止一次两次了,也便没有太拿着当回事儿。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这次的不同,因为在场院边的地下,躺着一个身上中弹的男人,正在吞咽着死前的最后几口气。原来这个男人率先发现了日本人的到来,企图逃出他们的包围圈,但他刚一爬起来,日本人的枪弹就打在了他身上,那几声把人们惊醒的枪响就是这样发出来的。日本人竟然打死了他们的人?人们这才感到事情严重起来,也纷纷爬起来,要朝四下里逃跑。但他们随即发现,这样的举动是徒劳的,也是不明智的,日本人已经打死了那个人,也就是说,那个被打死的人就是逃跑的下场,他们还能步那个人的后尘而去吗?王小羊的母亲急忙拉住还在做着逃跑准备的王二虎,悄声告诫他,不要找死,千万不要找死。过了一会儿,人们都安静下来,不知道接下来日本人会拿他们怎么样。我们讨饭又不犯法,他们心存侥幸地想,日本人还能怎样和我们过不去呢?
天亮以后,日本人收缩包围圈,将他们一概控制起来,押解到一个破烂的村庄里。在这之前,母亲他们来到过这个村庄,却很少在里面看到活的人,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个没有人烟的村落,在这样一个大灾之年里,这样的村落他们也遇到不止一个两个了,自然也引不起他们的注意。日本人把他们驱赶到这里来了,而且不再允许他们离开,他们不能不感到纳闷,让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为了防止人们逃跑,日本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允许他们往村外移动一步。过了不久,几个穿着白色长衣,头戴防毒面具的日本人来到了村里。一见这些人的穿戴,人们便知道他们的身份了,这些人都是日本部队的医务人员,其实这个说法并不太准确,他们的真正身份是防疫人员。人们便更加不解,我们又没有得病,他们难道要为我们检查身体不成?莫非日本人变得这样关心我们了?他们当然不会相信天下会有这样的好事,但却搞不懂日本人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戴着防毒面具的日本人一来到人们中间,便向他们宣布说,你们的人里有人感染了霍乱病菌,皇军要为你们检查治疗。人们都惊住了,一个个面面相觑,怎么也不相信自己这些人会得上霍乱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们怎么不发病呢?除了饿死的人之外,怎么没有一个被霍乱病害死的呢?王二虎朝周围那些比他身体弱的人看了一眼,还心存侥幸地想,就算别人得上了霍乱病,反正我没有什么事儿。
日本人才不管人们如何想呢,别说他们听不懂中国话,就算听懂了也不会理会人们的辩白,直通通地走上去,将人们按倒在地,就开始实行蛮横无理的所谓检查,其中有一项检查特别霸道,就是强行把吸管插入人们的gang门,采集大便清扬,说是带回去化验。不管男女老幼,一律要经过这项检查。经过这样一番折腾,有人开始沉不住气了,不但怀疑别人得上了霍乱病,连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只有王二虎等少数几个身体强壮的人无动于衷,神情里透着少有的坦然。在王二虎想来,就算所有的人都被霍乱病缠上了,自己也会幸免于难,所以当别人都在恐慌不安地互相打量时,他和那几个人则闭上眼睛打瞌睡。但是母亲心里越来越有些发慌,凭着多吃了几年盐碱土的生活经验,她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在这之前,谁也没听说过这一代有人得上过霍乱病,怎么现在日本人忽然盯上了他们?尽管她还意识不到这是日本人的阴谋,却本能地觉得灾难在像乌鸦一样从远处朝他们飞来。没过多久,所谓的检查结果便下来了。事实证明,母亲的预感是多么的准确有效,而王二虎他们又是多么的大意无知。日本人拿着一份像是化验单的纸张,一个个念着上面的名字,凡是被念到名字的人,都被关进一间屋子里,日本人把这样的行为叫做“隔离”,照他们的说法,是为了防止他们把霍乱病菌传染给那些没有念到名字的人。那间屋子不仅墙壁结实,而且门窗上都围着一层铁丝网,很显然,只要被关进了那间屋子,就别想再到外面来了。就像母亲担心的那样,王二虎和那几个身体强壮的人都被念到了名字,而她和另外一些年老体衰的人,却被排除在了名单之外。这样的结果不能不让母亲他们怀疑,日本人检查霍乱患者为假,迫害这些具有暴力能量的人是真。日本人一边念名字,一边冲上来,把王二虎那些上了名单的人架起来,不由分说往那间屋子里塞。可怜王二虎还没有从迷茫中反应过来,便被那些凶神恶煞的日本人关进了屋内。
因为关进屋内的人是外面那些人的亲属,尽管日本人不住地驱赶,母亲和那些亲属们都不肯离开那个村子,把他们的儿子或者丈夫丢在那间可怕的屋子里,而是一连好多天都待在屋子周围,隔着铁丝网和里面的亲人说上几句话。为了尽可能近一些地看到儿子的面容,母亲太过靠近铁丝网了,好几次自己的手都被铁刺扎出了血来。娘,平时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王二虎也开始慌怕起来,每次看到母亲,都哭丧着脸叫喊,我还能出得去吗?面对儿子这样的问题,母亲尽管知道答案是什么,却不敢明确回答一句话,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会让自己更加强烈的预感变成可怕的现实。为了消灭这些所谓的霍乱病患者,日本人不给他们提供像样的食物,每天都只送进去一点点清水,不至于让他们立刻死去。没过多少日子,王二虎他们就变得皮包骨头了,即使把他们从屋子里放出来,他们或许也不能到别的地方去了。外面的人因为不肯离开这间屋子,也便搞不到什么可用的食物,身子也很快支撑不住了,这些没病的人也变成了名符其实的病者,像里面的人一样要迎接那个无比恐怖的结局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屋子里和屋子外的人便开始了死亡,几乎每一天,都有人倒下地去,咽下了生命的最后一口气。如果里面和外面的一家人同时死去就好了,但事情不会就这么凑巧,往往是里面的亲人死了,外面的亲人还活着,或者里面的亲人还活着,外面亲人却死了,这样活着的人便会因为亲人的死去而悲伤万分,便盼着自己也能快快死去,好去九泉下追赶那个走在前头的亲人。一天的大多时候,都有恐怖如鬼的叫声在屋子内外响起,像是地狱因为承受不了他们的苦难而裂开了一样。除了这些可怕的声音以外,还有一阵阵难闻的气味弥漫在屋子内外,像厚重的阴云一般笼罩在人们头上。因为所谓霍乱病菌的缘故,里面的人死去后无法弄到外面来,便只能在屋子里腐烂掉,也就是说,屋子里那些还没有死去的人是和已经死去的人待在一起的。外面的人死了也没大有人管,大多数人都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哪里还顾得上死人,也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者一点点腐烂掉。而那些日本人由于带着防毒面具,闻不见死人的气味,自然更不会管这些与他们的职责不相干的人的事了。那些日子正赶上这个夏日里最热的天气,在明亮日头的暴晒下,那间屋子的周围简直变成了一个连嗜脏的苍蝇也不敢靠近的人间地狱。
王二虎是最后一个死去的。临死前,王二虎还把手伸出门缝隙,做着到屋子外面来的梦想。娘呀,他用残存在体内的微弱力量叫喊着,我没有得上霍乱病,我不是霍乱病人……。母亲想告诉儿子一声,儿啊,娘知道你没有得上霍乱病,你不是霍乱病人……。但她的力气也快要耗尽了,尽管叩动着嗓子叫喊,却没有什么声音发出来。儿啊,母亲只能在心里朝他叫喊,娘对不起你……。其实她又哪里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对不对儿子,她只是满心觉得,自己这样在儿子的叫声里看着他死去,是自己这一生最大的罪过……。儿子的叫声终于停止了,母亲知道,屋子里的人都死光了。于是,她也便闭上眼睛,期待着自己也快快死去,好去地狱里追赶儿子还没有走远的身影。日本人以防止霍乱病菌蔓延为由,开动火焰喷射器,让炙热的火焰包围了那间屋子。母亲没有睁眼,却听见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他的儿子和那些已经变成的鬼的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这些王八操的日本鬼子,她在心里无声无息地骂着说,他们都变成鬼了你们还不放过……。一切都化成了了灰烬,一切都走到了尽头。母亲躺在那些腐烂的尸体中,以为自己肯定是死去了,她甚至在一次次朝她袭扰的死亡幻觉中,看见了儿子的亡灵,看见儿子的亡灵因为日本人的火烧而飘荡着轻烟……
但母亲并没有真的的死去,当她被从远处赶来的八路军战士从死亡的边沿救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剩下最后一口气了。这支由袁庆斌率领的八路军队伍围歼了那支日本防疫部队,打死了所有带着防毒面具的日本人,最后在打扫战场时,从死人堆里救起了这个还剩最后一口气的老人。大娘,袁庆斌轻轻摇晃着她的身子,用愧疚的口气对她说,我们来晚了……
听完了母亲的诉说,王小羊在为二哥的死去悲伤不已的同时,也马上意识到,日本人又在耍一个他们已在李庄见识过的鬼花招,意在向世人掩盖他们即将实施霍乱细菌屠杀计划的罪恶阴谋,不幸的是,二哥成为了这个阴谋的牺牲品,母亲也差点葬身其中。狗日的小日本,王小羊攥起拳头,朝着远处使劲地挥舞,我与你们不共戴天。
你说,母亲摇晃着他的身子,你二哥到底是不是霍乱病人?
不是,王小羊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不是。他继而告诉她说,不光我二哥不是,那些死去的人都不是。
可他们为什么要杀害他?母亲还在困惑地往下追问,他们为什么要杀害那些老实巴交的人?
也许正是因为他们太老实巴交了,王小羊在心里说,日本人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杀害他们。他无法把日本人的阴谋真相告诉母亲,不要说母亲这样大字不识的人,就是像任晓轩、袁庆斌那样在国共两党里担任一定职位的人,也未必就能相信这个说法,就能意识到这是日本人精心设置的一个陷阱。日本人这一招真是太毒辣了,王小羊不能不叹服这个计谋的设计者,他们要实施不能为世人所知晓的霍乱细菌武器作战,却打着检查霍乱病菌流行的幌子故意把相关消息散布出来,一方面让根据地人民丧失对这件事的警惕性,一方面把他们对根据地人民犯下的罪恶掩盖起来。连王小羊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但不幸的是,他却不能让其他人相信自己的说法,不能让根据地人民让家乡的父老躲过这场可怕的灾难……。王小羊仰起头,望着已经开始发黄的树叶,明白炎热的夏天已经过去,阴凉的秋季正在开始到来,情报上说,日本人要在秋天实施这场屠杀计划,从母亲和二哥他们的遭遇看来,日本人或许已经开始付诸行动了,王小羊觉得不能再等待下去,如果还有哪怕最后一丝希望,他都不能放弃自己的努力。那么,这丝最后的希望是否还真的存在呢?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差不多都想到了,所有能利用的力量差不多都利用了,在实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王小羊不禁想到了杜宇飞,虽然杜宇飞是一个帮助日本人做事的汉奸,但他毕竟是一个中国人,王小羊不相信他连一个中国人起码的良心都失去了,再说他们一向关系良好,从他前些日子对自己的帮助看,王小羊觉得这个关系还有一些可以利用的价值,就算杜宇飞不能帮助自己,到他那里走一趟也不是没有必要的,谁让自己已经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呢?
王小羊陷入了冥想中,一时间忘记了母亲的悲伤和焦虑。你二哥被他们祸害了,母亲抖着止不住的眼泪说,我就把活着的希望放在了你和你大哥身上,可回到家来后,不但你爷爷也被日本人杀害了,你大哥也找不到了,村里的人都说,他已经变成了疯子,为了找他的大烟吸,他不知游荡到什么地方去了……。说到这里,母亲用力摇晃他的身子,你快去找找你大哥吧,我不想让他像你二哥一样死在外面,小羊你快去把他找回来吧……
王小羊不能再让母亲沉浸在这种看不到尽头的悲伤中,赶紧答应她说,好,我这就去把他找回来。说罢,他就掉转身子,迈着极其疲惫的脚步,又一次走出了家门。在整个村子里找了一圈,他便知道自己对母亲所说的“把他找回来”的说法很难如实兑现了,村子的每个角落都没有王大牛的影子,村里的人告诉他,已经很多日子没有看到过他了,凭着他半疯半癫的痴傻样子,就是真的把他找回来,怕是也可能不是一个活的人了。听到这种说法,王小羊再次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那天如果不是自己把他丢下,大哥又怎么会消失不见了呢?母亲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难道还要再失去一个吗?想到母亲难以承受的悲伤,王小羊不敢再找下去了,他真的害怕自己找到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失去了生命活力的尸体。不要找了,王小羊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原野,在心里告诫自己说,没有他的消息,也就还有一线他活在世上的希望,就让母亲守候着这线虚幻的希望生活下去吧。
但王小羊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向母亲交代,再加之要见到杜宇飞的想法更加强烈地左右着他,便没有再回家去见母亲,而是转身往村外的远处走去,往杜宇飞所在的聊城市区的方向走去。王小羊当然想不到,或者说他忘记了想到,自己这一去,不但使可怜的母亲失去他的两个儿子,还可能同样失去他的第三个儿子。从此以后,王小羊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不,更准去的说法应该是,母亲再也没有见到过王小羊。
去往聊城市区的路上,正好经过杜宇飞的家乡杜家屯,为了能够得到杜宇飞更多的消息,王小羊顺便来到杜家,见到了杜宇飞的家人。
王小羊和杜宇飞两家的关系是这样,王小羊的爷爷和杜宇飞的奶奶是亲生兄妹,到王小羊和杜宇飞这一辈,两个人虽然还称得上是表兄弟,按照一般的亲戚关系来说,已经算不上多么亲近了,有些人甚至不再走动这门亲戚了,但具体到王小羊和杜宇飞却又有些不同,或许是因为杜宇飞小时候来到王家庄读书的缘故,严格说来应该是爷爷的门生,杜宇飞便对王家怀有不同一般的感情,加上又和王小羊是同窗,两个人曾经在一条炕上通腿睡觉三四个年头,自然就更加深了彼此的感情。此外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那就是他们都是爷爷的得意门生,既然说到了得意二字,那就肯定表明二人的学习成绩都是非同凡响了,尤其是杜宇飞,是他们那些人里的佼佼者,每次考试都拔头筹,照爷爷老旧的说法,如果还继续实行科考,杜宇飞肯定会是一个未来的状元。正因为杜宇飞如此出色,王小羊便自小喜欢和他在一起,有什么好吃点的东西都偷着送给他吃,也正因为这一点,两个人的关系便显得格外要好。后来王小羊阴差阳错地去济南上学,才与杜宇飞分开了,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当年如此出色的表兄弟,竟然当上了为人所不齿的汉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王小羊来到杜家屯,也就是想通过他的家人来更多地了解一些他的情况。
杜宇飞奶奶还在,按照亲戚关系,王小羊要称呼她为姑奶奶。姑奶奶一见王小羊,高兴之余,也便自然想到了他的孙子杜宇飞,没说上几句话,就主动说到了杜宇飞的事,这也是王小羊来这里的目的,所以两个人的话题就落在了杜宇飞当汉奸这件事上。
丢人呢,姑奶奶一说到这件事,就止不住唉声叹气,他这么一闹腾,不光老杜家的脸被他丢尽了,连咱们老王家也跟着他被人戳脊梁骨。说到这里,她的眼里流出了浑浊的老泪,自从他给日本人做事以来,我就没有再回过一次王家庄,生怕被老街坊们问一句,你这个汉奸家属怎么还有脸回娘家来?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呢?
他们,王小羊咽了一口唾沫,虚伪地安慰她说,他们哪里会这么问你?
怎么不好意思问我?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这个屯子里的人就不止一次问过我,有时他们把我堵在街上,非要我给他们一个说法不可,可我哪里又能给他们什么说法?唉,搞得我连街上都不敢去了,这不,夏天都已经过完了,我还没有出过一次大门呢。
那表哥为什么去给日本人做事呢?王小羊按着自己的思路说,莫非他被日本人收买了?或者说他是被日本人逼迫的?
才不是呢,姑奶奶摇摇头说,日本人没有给过他什么好处,也没见那些人来吓唬过他。
那还有什么原因呢?王小羊越发困惑起来。
说起来这事倒也简单,姑奶奶重重地叹口气说,实话对你说吧,都是他自己上赶着去当那个汉奸的……
什么?王小羊心里一惊,随即便更加不解了,他怎么可能主动去当汉奸呢?
我就知道说出来你也不信,奶奶眨巴着红肿的眼睛说,开始家里的人也都不相信,可事情偏偏就是这个样子的。她望着屋外的远处,一边极力回想一边说,那几天,他像着了魔似的往外面跑,看见他行踪的人来给我们说,小飞是到城里的日本人那里去了,我们哪里相信他们的说法?可几天过后,他突然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布说,从今以后,我就开始为大日本帝国办事了,不管你们同意不同意,我都是大日本帝国在聊城办事机关里的一员了。没错,他就是怎么说的,一口一个大日本帝国,说得别提多么口甜,好像那个大日本帝国就是他亲爹似的。听了他的话,我们全家人都呆住了,过了好长时间都反应不过来。后来还是她爹先醒悟过来,摸起一本棍子就朝他腿上打。小兔崽子,他爹咬牙切齿地骂他,我先把你的腿打断,看你还怎么去给大日本帝国办事?他爹从来没有骂过他,那天可真急了,头一次朝他发火,还要打断他的腿……
听着奶奶的诉说,王小羊简直以为她是在讲述别人的事,根本与杜宇飞无关,因为根据自己对他的了解,这些令人不可思议的场面是不可能由他制造出来的,那个由于刻苦努力而饱读诗书的出色人才怎么可以做出这样丑恶的事来?难道是姑奶奶老糊涂了,在有意无意地糟蹋她亲爱的孙子不成?这当然也是不可能的,就算姑奶奶的话里有水分,她总不会把一个优秀青年刻意说成一个汉奸败类吧?何况杜宇飞当汉奸的事实早就摆在世界上了,还用得着他的奶奶来丑化他吗?
每次他从聊城回来,姑奶奶继续伤心地诉说,家里的人都不搭理他,街上的人更是变着花样说他的坏话,别说什么光宗耀祖了,简直像个过街的老鼠差不多。他还有些不甘心,每次都在嘴里嘟囔着说,等着吧,早晚有一天,你们会理解我的,到时候你们就会仰起头来看我了。可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呢?怕是他心里也没什么底呢。
王小羊也不禁摇起了头,真是没有想到,那个曾经人见人爱的年轻人竟然变成了一个让人讨厌憎恨的人,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着他发生这样巨大的变化的呢?王小羊掉转头,又一次望向杜宇飞所在的聊城市区的方向,真想大声朝他发问一句,你为什么要积极主动地去当汉奸,是什么原因让你做出这种具有颠覆意义的选择的呢?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弄清楚这件事,还需要尽快见到杜宇飞,让他当面给自己说个清楚。当然,他见到杜宇飞的主要目的还不在这里,而是求得他对自己那个任务的帮助。但听了姑奶奶这些话,王小羊又没有了任何把我,杜宇飞是这样一个死心塌地为日本人效力的人,会为自己提供像样的帮助吗?
王小羊想赶快到聊城去,但姑奶奶告诉他,前些日子,杜宇飞已经离开聊城,被日本人派遣到临清去了。杜家屯距离临清还有一百多里路,无论如何他都赶不到那里去了,只好听从姑奶奶的安排,在杜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上路去。
这一夜,王小羊是在杜宇飞的屋里度过的,睡的也是他的炕。他一时睡不着觉,便在屋里四处走动,无意间在窗台上看到一个发黄的本子,拿到手一看,竟然是一本用毛笔抄写的《三字经》。一看到上面熟悉的笔迹,他便认出是出自杜宇飞的手。一时间,他眼前又浮出了他和杜宇飞一起跟随爷爷学习的情景。他把本子捧到油灯下,一句一句慢慢诵读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直到过半夜了,王小羊才有了些睡意,没有上炕去,坐在椅子里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看见自己和杜宇飞坐在一起学习,给他们上课的当然是爷爷了,学习的课程也是最为他们所熟悉的《三字经》。学着学着,他和杜宇飞就打起架来。他们抱在一起,想尽办法把对方摔倒,但他们都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还是不能战胜对方。爷爷跑过来,想把他们拉开,可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也没有成功分开他们。接下来出现的场景让王小羊觉得不可思议,他和杜宇飞突然甩开了对方,居然把注意力转移到爷爷身上来了,两个人一起抓住了爷爷,只使了稍稍一点力,就把年老的爷爷摔倒在地。你们这两个王八羔子。爷爷在地下挣扎着说。王小羊醒过来的时候,还觉得心里愧疚得不行,他和杜宇飞怎么能和爷爷打仗呢?在接下来的时间内,王小羊虽然躺在了炕上,但感受着杜宇飞留在上面的气息,他脑子里一直闪动着他的影子,再也没有了一点睡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