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疏月在雪地里捡到许南风完全是一场意外,但又或许可以说是天意。若非那场风雪阻路,他不会选择在城中多逗留一日,那么也不会在出城的时候捡到晕倒在雪地里的许南风。彼时的君疏月刚从师傅手中接下城主之位不久,犹如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刃,一身飒飒寒意,令人不敢亲近。所以当马车被雪地里那一小团不知为何物的东西阻挡了去路时,所有人都以为君疏月不会多加理会,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会是他这一生第一次动了恻隐之心,并且因此,搭进了自己的一辈子。
那一年乾州的风雪来得格外的早,云汐城内外一夜之间都被染成了一望无际的雪色。像这样的天气,许南风这只有十岁大的孩子是不该独自出门的,但是养父已经在榻上病了多日,家中的粮食和柴火都已用尽,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要抚养,若再不出门找些吃的,他们三人必定熬不过这个冬天。
那个弟弟并不是许南风的亲生弟弟,是不久前途径此地的一个乞儿,南风自己家里虽已穷困得揭不开伙了,但也不好把这么小的孩子赶出门去,倘若他独自一人在外遇到这样的天气,那更是必死无疑了。
许南风饿着肚子在山中翻找了大半日,把山里的每一处陷阱都检查了一遍,依旧是一无所获。山里的飞禽走兽好像都学精了一样,连根毛都没有给他留下。南风实在是又累又饿,但看着天色渐晚,再不回去只怕下山不易。可在他从雪地里站起身准备回去的时候,眼前却一片昏黑,他以为自己只是饿晕了,却不想视线此被一片黑暗吞噬,他慌乱之间脚下一滑,整个人从山坡山滚落了下去……
君疏月把许南风从雪地里翻出来的时候,他像是蜷缩在洞里的一只小动物,冻得发白的脸看上去瘦弱可怜。君疏月向来不是什么善心之人,并没有普度众生的慈悲,但不知为何,当那个孩子无意间牵住自己的衣袖,如梦呓一般小声地哀求着救救他的时候,君疏月的心像是莫名地被什么触动了一下。
他伸出手揽住了那个被冻僵了的小小身子,感受到温暖的身体像是落水的人抱紧了最后救命稻草一样,拼命抱住君疏月。周围随行的人见状都不由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因为浮方城人人皆知君疏月是最不喜欢被人触碰的。
这下这个孩子应该是死定了。
君疏月没有看到周围人惊恐的目光,他只是径自抱起了那个孩子,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马车。
为什么要救他?
君疏月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有他带路能更快走出这片雪林吧。他虽然心里这样想,但显然这并不是真正的答案。
马车沿着陡峭湿滑的山路徐徐而行,而车里并不觉得有多颠簸。君疏月撑着额头一边看着手里的书,一边有意无意地看着睡在自己榻上的那个孩子。他的脸色已经渐渐好转,虽然依旧清瘦,但白嫩的脸上已经微微透出了一丝血色,他抿唇的动作让君疏月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师傅从城外抱回来的那只雪兔,君疏月很喜欢它,一整天都抱着它不愿撒手,甚至入睡的时候都要抱着它,但那只雪兔却最终死在了自己的怀里。
他至今都记得那只雪兔死时的样子,它身体僵硬冰冷,一动不动,不管君疏月自己拨弄它,它都不会再有反应。为此父亲和师傅大吵了一架,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发怒,但奇怪的是他发怒的时候一点都不可怕,反而看上去很可怜,他红着眼睛的样子和那只雪兔很像,柔弱得让人怜惜。
从那之后,他便再也不碰这些脆弱易逝的东西,人生在世,终有一别,他不喜欢离别,所以干脆不要相逢。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也不必经历生离死别之痛。
除非能够找到一样永远不会被失去的东西,但世上真的存在这样东西吗?
这时床榻上的许南风已经悠悠转醒,他的脑袋一大半都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盯着君疏月,当他发现君疏月的目光看向自己时,又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慌忙把整个脑袋都藏在了被子里。
自己的样子很可怕吗?
君疏月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时他又看到那孩子把半个脑袋探了出来,偷偷摸摸地看着自己,君疏月本不想理会,但他那副样子实在有点可,所以他忍不住道:“你想看看,为何要像做贼一样。”
他话音刚落,只见那孩子从床上忽地做起来,盯着他怯怯地小声问道:“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你是仙人吗?你是来接我的吗?”
许南风一脸如梦似幻如痴如醉地盯着君疏月,倘若不是他年纪小,用这样的眼神盯着君疏月的人怕是早已下了地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也正因为他年纪小,这眼神里没了那些龌蹉不堪的*,倒更像是一种依赖和仰慕。
“……”说了半天,原来是把他当成黑白无常了么?结果君疏月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问题,那孩子自己在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结果疼得惨叫起来。
“哎呀,疼疼疼——!”
“……”
看见他抱着手滚在床上的样子,君疏月终于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他这一笑不打紧,却把那孩子的魂给彻底勾走了。
他不是黑白无常,但他比黑白无常厉害得多。
那个时候的许南风还没有听过一见钟情这个词,更不知道自己会为了这个词付出自己的一生。他只知道当自己在生死边缘徘徊时睁开眼看到的第一道光,是这个人。
他像是从天外而来,让眼前的这片黑暗驱散于无形,让他忍不住想要去亲近和触碰,甚至不惜一切来留住这道光。
但君疏月不可能将他带去浮方城,更不会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他的身边从来不会养无用之人,哪怕是随行的小厮,这孩子都显得太弱了。
他讨厌弱小的东西,像那只死在他怀里的雪兔,连他的都承受不起,将来又如何与他一起面对君家被诅咒的命运?
如果不能留下,那趁早离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但是许南风不是那只雪兔,他是一只会把所有心思都深深隐藏起来的小狐狸。从他第一眼看到君疏月的时候,他那颗被良善外表所掩盖的野心蠢蠢欲动起来。
他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他的身体里流着聂家的血脉,他不是君疏月想象中那种‘弱小’的东西,从他在雪地里伸出手拉住君疏月衣角的时候注定他们两人的人生会从此纠缠不清。
许南风醒来不久之后被君疏月赶下了马车,随从给了他一些干粮和衣物,让他趁着夜色未深赶紧离开。许南风跪在马车前叩了三个响头,他说至少要让他知道恩公的姓名,这样日后他要报恩,起码知道该去何处寻他。
听这孩子说要报恩,随行的人都笑了起来,堂堂浮方城主会需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来报恩吗?也许对于君疏月来说,救他一命像在路边捡起一条流浪猫狗一样,说不定一转脸连他的模样都忘得干净。
但是他们小看了许南风,他并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家的客栈开在这云汐城外南来北往的要道之上,虽然只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店,但在这店里长大的许南风早已经算是一个‘江湖中人’。
尽管从头到尾没有人跟他提及过君疏月的身份,但是那些随从们聊天时不经意说到的浮方城还有城主却让他已经猜到了这救命恩人的身份。
所以当君疏月赶他离开时他并没有哭求对方将自己留下,而是匆忙赶回了云汐城。自君疏月与玉飞尘一战之后,玉飞尘生死不明,乾州武林大乱,各门各派打着复仇的旗号都在争夺君疏月的项上人头,仿佛谁杀了他便能坐上盟主之位。所以难怪这些日子以来云汐城中群雄毕集,原来都是冲着君疏月而来的。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许南风马上回到云汐城,求见了九天七圣盟的代盟主,他说他知晓君疏月的下落,对方见他是个孩子,本以为只是为了骗取赏金而来,但没想到他竟能将君疏月的模样描述得丝毫不差,他们这才相信了许南风的话。
许南风自然不会真的将君疏月的行踪供出,他也不知道以君疏月的武功对付这些人根本绰绰有余,他只知道那人身在危险之中,而这些会伤害他的人自己一个都不会放过。
在云汐城外的雪林之中有两条崎岖险要的山路,一条是生路,一直向北可以前往乾州北境,而另外一条则是通向山顶绝壁的死路。那才是许南风真正要带他们去的地方。
那夜风雪很大,君疏月的马车冒着风雪一路向北而行,他并不知道那个与他只有几面之缘的孩子正带领着那些围捕他的武林人士朝着另一条死亡之路而去。(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