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缓慢
五月春暮,蔷薇花始盛。
她照例等在篮球场旁边,捏着一张卷子折来折去,愁眉不展。直到他过来,甩着被汗湿的头发,大大咧咧地弹她的脑门:“笨壳,想什么呢?”
若是从前,她早怒了,她最讨厌他喊自己的小名,还偏要在前面加一个“笨”字。但又没办法,他们从小在一个大院子里长大,从幼儿园一直共读到高中,连她爸妈都不再喊她的小名,就只有他,还会固执地在人群里嚷嚷——笨壳!
她举起卷子,哭丧着脸:“我物理只考了17分,我该怎么说服我爸妈,让他们同意我报理科班呢?”
他诧异地看了她几秒,旋即捧腹大笑:“你去读理科班?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全年级的人都知道,她是政史地一条龙,数理化一条虫。
她突然抬头看他:“那你呢?你去文科班还是理科班?”
男生得意地摆了个POSE,抛起手中的篮球:“那还用问吗?”
她在某一瞬间有那么一丝丝惊喜:“文科班?”
随即,他的手盖住她的脸,毫不留情地说:“我这种数理化天才去读文科班?亏你想得出来啊。”
天仿佛是一下子黑下来的,夕阳消散得无影无踪,天幕变成深沉的蓝。她慢悠悠地走在后面,看他轻松跃动的背影,良久,苦苦一笑。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从小长大的玩伴有了不一样的情感,和他说话的时候心跳会加速,会时刻想要在人群里看见他,其实明明已经朝夕相伴十几年。
结果毫无悬念,他选了理科,她报了文科。
夏天的晚上,几家人在葡萄架下纳凉,爸妈们聊得热闹。他从远处走过来,蹲在她面前,后知后觉地问:“你这几天为什么生气啊?”
她看着
一脸无辜的他,只是叹了口气,说道:“文科班在三楼,理科班在二楼,离得那么远,我以后还怎么抄你的物理作业啊?”
他松了一口气,笑她:“这也算事儿?我给你送过去就行了啊。”
有些情绪不能轻易说出口吧,轻飘飘的,她怕一说出来就会被风吹散,都来不及落到对方心里。
文理分班之后,他们之间多多少少还是受了一些影响。两个人的课程时间不同,班级活动不同。他打篮球的时候,她必须留在教室里上课;她在操场发呆的时候,他也许正在做化学实验。
他大概觉得这些都无所谓,依然会在放学后等在校车门口。等她来了,和她坐同一排座位。对他而言,一切都只是习惯。
她却觉得一切都开始慢慢变得不一样了,就像两个同行了一路的人,终于在某个十字路口开始左右分散了。
十七岁这年,她沉静了许多,邻居们都说她越来越有女孩的样子。他只当笑话来听,还会毫不留情地用手揉乱她的头发,依然把她当成最初认识的小女孩。
她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她开始感受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敏感、细腻、内敛,那个自己有一个名字,叫灵魂。
第二年春天,她开始写诗,写美好的句子,写在五月的丁香叶子上,然后夹在他借给她的物理作业本里。
他后来忍不住指责她:“笨壳,你再这样摘树叶,树都要秃顶了。”
真是个糟糕的笑话。
她气鼓鼓地看着他,最终还是沉默地走开了。
暑假之前,文理班之间有一场篮球友谊赛,她大声给他喊加油,惹得全班同学要对她拳脚相向。中场休息时,她拿了自己班的水去给他喝,身后的起哄声此起彼伏。他却信手接过同班女生递来的水,对着她说:“我们班又不是没有水喝!”
她看看他,再看看他旁边的女生,转身走了回去。
他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又生气了,她却渐渐懂得,他们就像两种植物。他是向上生长的乔木,无拘无束,而她是一旁的花朵,敏感又拘谨。即使有幸相伴在同一块土地上,他们也有着两种属性。
于是,她变得更沉静。那年秋天,她的小说发表了,谁都知道她是文科班声名赫赫的才女。但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被一只小兽啮咬着,灵魂里的自己每天都在窃窃私语,说着那种如野草般蔓蔓汲汲的爱慕。
入冬之后,她生了一场重病,后来转院去了邻城的大医院,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他每天都会给她打电话,说一说课程重点,担心她把功课落下。挂电话之前,他总会说:“你可要快点好啊,笨壳。你本来就笨,功课可不能落下太多。”
她总会在挂断电话之后,淡淡地叹一口气。
那天天色阴沉,她在病床上翻看英语书,有人探头进来。她一抬头,就看见他冻得通红的一张脸。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笑眯眯地从外套里掏出一包温热的栗子:“大院门口卖栗子的人又回来了,突然想起你从前最爱吃他家的栗子。”
她吸吸鼻子,心里一酸。
她不由得说道:“就为了送一包栗子,你花了两个小时跑过来,我怎么会喜欢你这个笨蛋。”
他自然而然地反驳道:“你才是笨蛋呢!”
良久,他忽地反应过来,她那句话的主题应该是……他的身体僵住,呆呆地看着她,刚缓和过来的脸色瞬间又变得通红。
而她扭头看向窗外,有雪花飘落下来。
这一年的初雪来得有些晚,但它终是抵达了。
“就像我蓄积良久的心意,总有一天会送到你心里。”她身体里的自己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