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过完整个春夏秋冬,我已是一只完全没有刺的刺猬,表面光滑柔软。所有的老师都喜欢我,任何一个女生的圈子都不排斥我。
只有我知道,所有的刺都被我吞进肚子里,在每个敏感的时刻,它们就刺得我心里作疼。
我逐渐依恋我的小公寓,我自己的天地。坐在飘窗上的时候,亦不再恐惧,反而觉得假如如鸟般飞腾也是不错的选择,最起码,我有我的自由。
我从不曾带海茉来过公寓,不想让她看见这里深深似海的孤单。当然,我也从不曾对她讲起我被父母流放孤岛的境遇。我不说,于我是源自心里的自卑。
原来,旁人眼里高傲的我,不过是个自卑到骨子里的可怜虫。
初二,我入选全市数学竞赛的名单。
海茉说:“喜歌,一中能参加数学竞赛的女生只有你。二南老师看你的眼神就像在欣赏天才。”
她的语气太夸张,然后我们默契地笑起来。没错,我喜欢数学,不似文字那么复杂纠结,数学是简单又孤独的世界。海茉撇嘴,她说数学太枯燥。我想,是因为她的世界太丰富了。她其实比我聪明,只是少些耐心,像贪玩的小孩。她父亲是数学教授,可她对继承衣钵这件事毫无兴趣。她说自己是基因突变。
我笑得肚子疼。只有陈海茉能让我笑出眼泪来。
竞赛的日期是周六,考场在附近的职专。海茉说中午去接我,然后一起去胡腾腾家新开的烤鱼店吃烤鱼。
那天,小杜叔叔
送我到职专,我告诉他中午会和朋友一起吃饭,然后,我一个人转身进校门。校门外站了好多家长,那阵势,不比高考逊色多少。我轻笑了一下,我爸妈根本不知道我今天参加这个竞赛,对于两次取得数学竞赛的名次即可保送重点高中这件事,他们压根不感兴趣。
他们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呢?血缘而已。
想到这儿,我忽然有些难过。
然后,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个男生身上。这种低级的事故我第一次经历。
“对不起。”先开口的,反而是他。
“没关系。”我愣了一下,揉揉额头,回答。
他的眉眼看起来很舒服,穿黑色三叶草的运动衣,戴一顶黑白相间的棒球帽。他的笑容一闪即逝,但眼神清亮。我抿抿嘴,彼此错身。
预备铃响,监考老师先发了草稿纸,我拿出笔的时候才发现忘了注墨水。这也是很让人讨厌的习惯,一支注墨水的万宝龙旧钢笔,我用了四年。这是他们离婚那天,我刷信用卡买的第一件奢侈品。
“老师。”我举手,“我可以出去买支笔吗?我的钢笔忘注墨水。”
有人哄笑,在中性笔横行的时代,用钢笔的人有些古董。
老师好脾气地忍耐我:“除非弃考,否则现在无法出考场。谁有多余的笔借她一支吧。”
“我有墨水。”有人响应。
我回头,再次看见他的脸,坐在离我三四张桌远的位置。
他走过来,举起手里的笔,孩
子气地说:“分你一半!”
原来我们用同一款钢笔。
他拧开钢笔,笔尖对着笔尖,小心地挤出几滴,嘴里说着:“没想到,还有人和我一样的习惯,不用这支笔就会思路不畅,你也是吧?喏,应该够用了。”
他离得很近,身上有清新好闻的气息。
我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一滴天蓝色的墨水落在我指端,很快在皮肤的纹络里渲染开。
“对不起。”他再次道歉。
我笑。
窗外是被秋天染黄的一棵法国梧桐,风吹过,树叶簌簌而落。
心里像是吹过一阵风,湖面有浅浅的涟漪。身体却僵硬得,再不敢转过头去。
交了卷,我站在校外的公交站等海茉。
他骑着单车过来,他说:“嗨,考得怎么样?”
“还好,谢谢你。”我说,我的右手轻轻垂在身侧,我摩挲了一下指尖的那抹微蓝。
男生挥挥手,从我面前离开。我一直站在那里,生怕自己一眨眼,那个背影就消失不见。然后,海茉从拐角出现,粲然地对我招手。
海茉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和季修梵的第一次相遇其实是十四岁这年的秋天,他们在我眼前错身而过,却彼此未觉。
“你看什么呢?”海茉在我眼前摆摆手。
我耸耸肩:“没什么。”
我只是多了一个秘密,带着一点温暖的微蓝色的秘密。它甚至融化了我心里那些刺,我的十四岁因此变得柔软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