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凤元年二月初,明明已经开了春,长安却又飘飘扬扬地下了一场雪,现下虽是停了,却在含元宫重重叠叠的青瓦飞檐和斑驳交叉的寒枝枯丫上积了厚厚一层。
屋子里烧着热烘烘的地龙,没有一丝寒意。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跪在窗前的矮榻上,稍稍推开窗子,看着外面粉妆玉砌的世界,她不由想起一句话:落得这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只可惜在皇宫里永远干净不了,掩藏在背后的只是无底的黑暗。
一丝寒风吹进,她额前几乎遮住眼睛的长长头帘之下,露出一双根本不符合她年纪的眸子,满是睿智的双眼半眯着,听着外面的声音,不停闪烁。
李明月来到这里已经有将近一年,一个月前却一直在装哑巴,长安话极其怪异,以她的天分也是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悄悄学得差不多。
外面有脚步声离开,声音虽轻,但李明月也能听出来走路较慢,有条不紊,显然受过严格的宫廷训练,应该是在这个殿里规矩最大,最为严格,最有威信的“她”的奶娘张夫人。
果然没猜错,不久窗外便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显是两个宫女牡丹和伴春见到张夫人走了之后在聊天,说起今年的倒寒春,不知又要有多少庄稼受灾。
两人随意聊着天,过了一小会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都立马住了嘴。
那个脚步声没有停,竟往屋里进,李明月迅速溜下矮榻,回到里间,掀开锦盘绫罗绣花床帐钻了进去,盖上被子闭眼躺好。
张夫人走进寝殿,看到矮榻前开了缝的窗子,看了眼里间的方向,动了动嘴唇,最终却没有说话,只是进了里屋,走到李明月的床帐前轻声问道:“娘子可是醒了?”
听到这个称呼,李明月不由泪流满面,回到一千年前被人叫娘子,不管怎样都似乎是个不太让人满意的开端,但现实如此,她无力改变。
李明月睁开眼,用迷蒙的音调“嗯”了一声。
张夫人接着说:“周王领了薛家的两位郎君,要来探望娘子,在正殿候着呢,娘子可要起来一见?”
李明月想了想,她虽不知薛家郎君是谁,但她七兄周王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不过她似乎记得历史上太平的丈夫就是姓薛的,却不记得叫什么,但这时候肯定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屁孩儿吧!
李明月觉得一阵恶寒,她一个心理二十七岁,不对,已经二十八岁的老女人,才不要老牛吃嫩草。
帘内轻轻“嗯”了一声,张夫人便上前掀开帐子,扶起李明月给她罩上一件金丝牡丹花纹蜀锦外衫,从床榻里侧拿出两个绣着蝶戏水仙的金丝织锦靠枕放在她的背后让她靠好,然后便走到一旁给她找衣服。
本来从十几天前李明月病好之后,她便立时自己下了榻,这两日不过是天气冷了,张夫人怕她身子受不住,便硬逼着她在榻上躺着,其实这整个皇宫的宫殿中都烧着热腾腾的地龙,哪里还冻得着。
张夫人也知道薛府郎君是外客,所以才会积极地给她穿戴,毕竟男子进一个未婚女子的闺房总是不好,况且外殿和寝殿相通,也并不需要几步路。
李明月领着牡丹,刚至外殿,在那架六扇狩猎图屏风的另一侧便听到她七兄李显的哈哈大笑声。
李明月转过屏风,客座的两人听到有人来了,便起身离席,朝她望过来,均是眼中一亮。
李明月穿的是一身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外罩披风,头上梳了双髫,分别插着缠丝珠花,因殿内温度高,整个脸白里透红,如搽了胭脂般,再加上她个头比同龄女孩偏高,嫣然一个画中走出来粉妆玉砌的少女。
大大咧咧的李显未注意这些,也离席走到几人跟前,拉着当先站着的那人给李明月介绍。
“太平,这是父亲胞妹城阳姑姑之子河东县侯、济州刺史薛顗薛元拙,薛府大郎,之前一直在为姑姑守孝,甚少外出。你以前虽也是见过的,只是那时还小,恐怕已经不记得了。恰逢近日孝期已满,薛兄便带了二郎来探望你,还不快叫表兄”。
李明月仔细看去,不由愣了愣。
那人并未束冠,看样子不足二十岁,却给人一种稳重成熟之感,鬓发整齐如裁,眉清目朗,眸中光华流转,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君子之风。
牡丹轻轻咳了一声,李明月回过神来,心中却有些波动,像,太像了,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只是李明月还未开口,薛顗率先自嘲一笑拱手说道:“那些封号不提也罢”。
她清楚看到薛顗眼中讽刺之色一闪而逝,随后好风度地接着笑说,“且元拙不敢当得公主的称呼”。
既然人家这样大度,她若真的不叫不是显得自己特没风度吗?
这般想着,李明月微微敛衽笑着说:“太平问表兄好”。
薛顗又回礼道:“公主折煞元拙了。”
李显在一旁哈哈一笑一派兄长的模样说:“看吧薛兄,我便对你说太平大病一场,如今当真是变了性子了。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就莫再如此多礼了。太平,这位是你薛家二表兄,薛绍,之前一直跟着师傅外出游学,也是最近才归来,也来问好。”
李明月这才注意到薛顗身后跟着的另一个少年,笑容腼腆,一直没有说话,默默站在一旁,几乎完全被兄长的光彩遮掩。
细看去,却发现他眉眼神秀,如同勾勒,微勾着唇角,一身半新不旧的浅蓝色缺骻长袍,浑身一片安然,个头已经和薛顗相当,只是眉眼还未长开,透着一丝稚气。
薛绍听到李显这般说,往前走了一步,站到李明月的跟前微微笑着说:“明月公主,你还是如小时一般叫我名字吧,先生提前为我取了字,云卿,你也可以叫我的字。”
李明月听到薛绍这般称呼她,只觉得心中一暖,有着莫名的亲切。但她不知道小时候的事,只能抿嘴笑着不说话,听他说字云卿,便忙道:“云淡风轻,真是好字。”
薛绍又笑了,“不是云淡风轻”,说着抓起她的左手,在她的手心一笔一划写出来一个“卿”字。
李明月没有料到薛绍会来抓她的手,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待她反应过来,薛绍已经放开了手,依然腼腆地笑着,没有丝毫异样。
李明月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干笑了两声,左手垂在身侧,觉得手背的暖和手心的痒一直挥之不去。
李显在一旁和薛顗说笑,薛顗眼中划过一丝异样,但依然不动声色淡淡笑着听李显的话,偶尔回个一两句,却是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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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府兄弟随着李显离开后,李明月躺在床榻上,却感觉眼前一直晃着薛顗那双幽深漆黑的眼,心中不由得漏了一拍。
薛顗那双眼睛像极了严城,连笑起来都那么像,他们都会微微勾唇,眯了眼睛……
想到这里,李明月心中不由一恸,不知道在她死后严城会怎样?会不会偶尔记得她,还是会立马再找一个女人,将她给忘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