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月又糊涂了,不明白文成公主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将她召进宫中,就是还聂赤赞一个人情?
文成公主却并没有再解释,继续不紧不慢地喝着奶酪,一时殿内又陷入了寂静。
只是这寂静,又让李明月觉得坐立不安,偷眼看向文成公主,却见她闭着眼睛打盹,竟是睡着了。
李明月悄悄活动了一下跪得发麻的双腿,这时一个宫人到文成公主跟前,抚胸行了一礼,说了一句话。
文成公主睁开眼,并没有睡着,看了那个宫人一眼,回了一句吐蕃语,随后那宫人便出去了。
文成公主对着李明月说:“你且到后面的帘子里避一避,待会儿要来一个男客,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对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意味不明地暧昧一笑,“虽说是做了妇人,但也是要避的。”
李明月顿时觉得脸上一片火烧,转身就进了内殿,用手背碰着滚烫的脸颊,好久才平静下来。
这段时间一直在生死边缘上奔波,跋山涉水逃避追杀,真的是如同生活在梦里一般,两人都没有停下来好好温存过。
她想着自己的心事,待回过神来,便听到外面传进来一个苍老男子的声音,而两个人说的竟然都是大唐话。
“唐国的公主到你这里了?”
文成公主的声音夹着一丝迷糊,“奥,我不就是大唐的公主吗?”
那人窒了一下,“不要跟我装糊涂,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据说那太平公主在唐国武后的心目中分量极重,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李明月在内殿听着,攥紧了手掌,没想到如今她竟然成了待宰的羔羊,成了几方势力争夺的对象。
但面临这样的情况,似乎也意味着她暂时是安全的,几方势力都想得到她做筹码,那便不想要其他人有机可趁,就会尽量保证她的安全。
“东赞宇松,所有的好算盘不是都要你一个人来打的,大唐的便宜也不是随便都能让你来占一占的,想要吞掉什么东西之前,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肚量有多大,别到时候吃不下却被撑到了,便得不偿失了……”
东赞宇松并未理会文成公主的冷嘲热讽,叹了口气,但声音依旧淡淡的,“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对我有怨言,当年是我对不起你,这些年你受苦了……”
“对不起我!”文成公主突然一声嘶哑的喊叫,“你确实是对不起我,一直到今日你才知道?哈哈哈……我吐蕃的大伦今日竟然会对我一个深宫中无人顾及的老妇说对不起,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笑话啊!”
外面传来一阵瓷器的碎裂声和桌椅的翻到声,紧接着是衣服的摩擦音,东赞宇松道:“雪雁,你冷静一些……”
殿内忽然一阵寂静,随后文成公主重重地喘着气,微微嘶哑颤抖着发出声音,“你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你……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啊!”
说出那一句四十年,她便没有再发出声音,但那种悲伤情绪已经感染了整个寝殿之内,李明月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眼泪一滴一滴滴在地面上的声音。
在经历了四十年的深宫压抑,三十年的守寡之后,便是因为这个人的一声“雪雁”,让忍了四十年的悲愤寂寞,终于如泄闸的洪水,再也阻挡不住。
一丝呜咽声从殿外传出,随后便再也压抑不住,哭声渐渐放大,最后成了嚎啕大哭,那哭声甚至听着竟有让人一丝可怕,轰轰烈烈,将几十年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人生能有几个四十年?
一个貌美高贵的妙龄女子,本该享受着长安城中郎君们的争相追捧,却离开故土跋山涉水历时两年,万里迢迢来到敌国的宫殿中,这般一守就是四十年,从豆蔻年华到鸡皮老妇。
她本是受赞普尊重的,但是松赞干布在她嫁来十年之后,一个人寂寞地守在这个诡异空旷的普陀罗宫。
光鲜华丽的外表下,谁也没有想到她忍受的是怎样非人的对待,看似赞普对她尊重有加,却也只是尊重有加,相敬如冰。
她不过是一尊从大唐请来的一尊佛, 有人供着养着,给整个大唐和吐蕃来看。
而在这寂寞的深宫中邂逅了一个风流权臣,从此干柴烈火,但是后来如何?恐怕是没有后来……
李明月想到这些,不由地心中叹了一口气,两国打仗,却需要一个女子来作为牺牲品,她从来不认为靠着联姻能够止息战争的,只是这些如今也轮不到她来操心。
过了良久,沙哑的哭声渐渐止息,东赞宇松声音又响起,“你心中的苦我都明白,如今新赞普年幼,我知你这几十年不易,如今待一切都尘埃落定,我总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此话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
“你骗我的还少吗?当初你对我说要带我远走高飞,可是你辅佐了一代又一代赞普,地位越来越高,如今新赞普年幼,你更是万万人之上,可能再放弃这功名利禄荣华富贵?”
东赞宇松叹了口气,“少年荒唐,如今一把老骨头,再不会轻易许下承诺。”
……
李明月坐在文成公主身前,看着她一脸不在乎地用帕子蘸着眼角的泪水,满是皱纹的脸上,因方才的激动表演现出两片红晕。
李明月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看着满脸平静的文成公主,甚至不确定刚才竭斯底里的老妇和眼前之人是不是一个人。
东赞宇松已经离开,殿内的杂乱也已经收拾干净,文成公主端起新上的奶酪喝了一口,又用帕子沾了沾嘴角,对上一直盯着她的李明月的双眼,淡淡一笑,“方才让你见丑了,不过啊,一个女人,即便她老了,有些东西对男人还是管用的,就比如……眼泪……”
李明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索性低头不语。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文成公主其实也并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便娓娓道来。
贞观十四年,吐蕃大伦禄东赞奉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之命,到长安献金五千和珍玩无数,求娶大唐公主,要和唐国永修于好,做翁婿之国。
太宗皇帝经过一番刁难之后,便允了吐蕃的求婚。
但是太宗皇帝却舍不得让自己的女儿去那等蛮夷之地,便从宗室中挑选德才兼备的女子册封公主,以公主之礼下嫁。
吐蕃自然不会理会娶到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公主,他们不过是要一个好听的名声罢了,说难听一点,不过就是请回家一尊佛,高高地供起来,供给大唐看,给吐蕃民众看。
而这样一个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名头,最后落在了任城中江夏王的次女,李雪雁身上。
她当时不过是刚行过及笄礼,正是说亲的年龄,母亲也正在安排相看。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婿是什么样子的,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最后要万里迢迢嫁到那样的荒野之地去。
“她反抗过,挣扎过,却终是斗不过强权,违抗不了皇命。我母亲对我说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还并没有要我去死……”
文成公主这般悠悠回忆着,一时情动,便说成了“我”,李明月也并没有纠正她,继续认真听下去。
李雪雁曾想过去死,但是她又想,自己连死都不怕了,还要怕什么呢?她要勇敢地活下去,活得风风光光,活得精精彩彩,所以最后,她便跟着父亲江夏王李道宗去了长安城,被封为公主,上了封号。从那里,她踏上了离开故土的道路。
“到吐蕃的路程是漫长而又艰苦的,路上整整走了一年半的时间。曾经也有传闻说她在贝纳沟待的时间最长,教当地百姓纺织种地,呵呵,呸——那不过是他们为了掩饰自己的罪恶而已,而其实,她是差点死在了贝纳沟……”
李明月吃了一惊,忍不住说:“后来呢?”
“后来?李雪雁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怎么能吃得了路上长途跋涉的苦楚,而且到了高地水土不服,自然是病倒了,病在了贝纳沟。她本来以为自己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一死,可是没想到,最后她还是活了过来,并且在那里遇到了她生平最重要的男人,并非她丈夫的一个男人……”
说到这里,文成公主不由停下了叙述,看着头顶上金碧辉煌的屋顶。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儿呢,即便是后来近十年的活寡,也让她一直对他心存期盼,从未放弃过希望。
那一年,是贞观十五年,已经离开长安一年的时间,一路走走停停,最终却不得不在贝纳沟彻底停了下来。
因为和亲的公主病重将死,当地所有的医者都摇头叹气,所有人都陷入彷徨之中,大唐的公主还未接到,却中途病死,这无论如何也无法给大唐一个交代,即便送亲使随行,这也确实是吐蕃方面安排不周的责任。
就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禄东赞的长子赞悉若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