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微微一震,她缓缓把她放开,摇了摇头。
"他果然不知道。"素珍微微苦笑,"你瞒了他是吧?嗯,别告诉他,这个时间,他乱不得。"
"不,怀素,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你在康复当中。"小周突然说道。
素珍一震,几乎怀疑自己错听,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是真的,"小周唇边浮起一丝笑意,"身体是骗不了人的,你若有什么,我主子那么精明的人怎会觉察不出来?"
"而且,你没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转好吗?"
她这么一说,素珍突然恍觉,自己情况确实比之前要好,她身上本有病根,自催生过后,每况日下,但醒来后,却没有那种终日昏沉呕闷病恹的感觉。
那怕相交许久,她知这姑娘说起谎来是面不改容的,但她身体确实在日渐好转,这是骗不了人的。
"为什么..."她又惊又喜。
"李兆廷是我的仇人,但不得不承认,这次他救了你。你当日中剑,本是回天乏术,他让宫中太医以最好的药吊着你的命,同时命人到江湖上去夺'肉白骨';。"小周轻声说道。
"'肉白骨';?"素珍不解。
"顾名思义,那是可起死回生的宝药,实际是一株上万年的仙参,千年为精,万年成仙,这宝物为江湖最大的门派所有,是镇派之宝,李兆廷派军队把它夺了回来。我是从替你检查的结果还有郭司珍他们的言语中推断出来的。"
"那我..."素珍声音颤抖。
"你至少还有十年八年可活,催很省伤主要在精气竭于脏腑,这参物将你脏腑的伤都慢慢调理一遍,你只消好好调养,这时间还能延长呢。"小周微微的笑。
素珍一瞬欢喜得几乎站不稳,她怕死,她怕丢下连玉和莲子,这下——
这是进宫以来,她第一次真正有点感激李兆廷。
"郭司珍他们呢?"
二人又说了片刻话,素珍想起她们方才没有来接,便问了起来。
小周顿了顿,方道:"我给了他们足够营生的银两,把他们安排到附近城镇去了,这里的人是要打仗的,他们该过些普通人的生活,若是愿意再进宫,也等主上重夺上京之后才好。"
"自此开怀饮,平静活,是个好结局。"
"你想得周到,谢了。"素珍说着认认真真,端端正正给她施了一礼。
"你我之间还需说这种客套话。"小周挑了挑眉。
素珍心里随即却又是难受。自己脸上一道浅疤,已是自惭形秽,小周脸上的伤比她重百十倍...
她想起无情连欣的行踪,正要开口,转念一想,决意还是找冷血问去。回头再看看怎么安慰眼前这个姑娘。
她正要告辞,小周突然说道:"我知道你还想问什么,当日主上兵分两路,你们一行,我们一行,公主见你已被救出,半路留下书信,悄悄离开,无情和阿青他们追去了。"
"我知道你关心我,但不用安慰我,我没事。公主为你哥哥付出太多,他们若终归走到一起,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我哥他喜欢的是..."
素珍心中仿佛被什么堵住,酸涩得半响方才能发出声音来。
"怀素,如果主上、你还有你哥有危险,我会选择先救主上,然后是你,最后才是你哥哥,但若换作是公主,她会遵循本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哥哥。我们是不一样的人,男人会选择一个为他付出所有的姑娘,再理所当然不过。"
素珍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先离开。
给一个骄傲的人安慰,有时并不恰当。
"走吧,真不必担心。"
她回头,却见对方冲她温柔的笑,却把满脸瘢痕扯得狰狞。
和无烟一样,这是她最好的朋友,但跟无烟不一样,无烟缺席过,这个人却从一开始陪着她走到现在,素珍眼眶一湿,赶紧离开了。
"出来吧。"
看着她走远,小周回头朝屋里说话。
几个人缓缓走出来。
却是连捷兄弟、冷血和铁手。
几个男人脸色都难看异常,片刻前得到的消息谁都还没能消化过来。
"这一次,我们不能再瞒着六哥他们了。"连琴突然大吼一声,便要往外跑。
"慢着。"有人更快落到他面前,却非向来理智的连捷,而是冷血。
"不能告诉她。"他缓缓说道,清冷的嗓音难得带着一丝哽哑。
这个她,不是别人,正是刚刚离去的素珍。
一瞬谁都没作声,小周缓缓合上眼睛。
她骗了素珍。
甚至骗了连玉。
素珍活不到三个月了。
肉白骨,是能救人不错,但只是调动人体所有活力,来把命延长一段时间,哪有什么十年八年光景,就好似回光返照,人是感觉好了不错,但到得衰败的时候,就一声不响倒下。
她就是用素珍那看似转好的身体骗了连玉和素珍。
命运多舛,他们没有过过多少欢乐日子,数着指头等死,是最能摧倒人的,她不想到最后时刻,还让他们痛苦难当。何况,连玉大业未竞,这是场生死之战,关系到国祚,无数人的性命。
"我去寻药寻人。"
终于,她把眼睛睁开,对几人说道。
"有药可治?"连琴整个蹦起来,又惊又喜。
小周摇了摇头,"没有,但我不死心,无论如何要出门一趟试试。"
"我们跟你一起去。"连琴道。
"不行!"连捷悲恸之下,却到底是还保留着一丝理智,几乎立刻制止,"你疯了吗,我们都去,六哥一定怀疑,再说,开战在即,我们怎能走开?"
"也是。"连琴颓然说道。
"你们不能去,但我可以。"冷血一字字道,"小周,我陪你去。"
小周点点头,"我就说,我还是想去寻寻...无情罢,这个理由较为可信。冷血你就..."
"我好办,她既回到连玉身边,我就跟她说,我再无牵挂,从此浪迹江湖。"
"我和你们一起。"铁手道,"我就说陪小周去找老大。"
"怀素病发前我会赶回来。"小周看向连捷。
连捷几不可见的颔了颔首,眼中都是难掩的晦涩。
为素珍连玉,也为这姑娘。
她同玄武一样,是连玉的一部分,他们这些人有着最炽热的情感,但遗憾的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经营出属于自己的感情,就已枯萎。
连琴蹲下来,喃喃道:"我不想怀素死,我们都欠她太多了。"
"她死了,我也不敢想象六哥会怎么样。"
*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屋子,却发现院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表姐?"
连玉既已对方"自由",他称呼上便有所更改,随连玉所唤。
慕容缻一顿,眼中闪过丝怒色,但很快一笑掩去。
连琴心中正不痛快,冷淡地而不耐地道:"你有什么事?"
"九爷,难道你和七爷就不打算劝劝你们六哥,那冯素珍她跟过李兆廷,是失贞是德的,皇上日后重掌大权,这放一个这样的女子在身边,算什么呀,天下人是要笑话的!"她越说越激动,一张脸都涨得红了。
连琴闻言登时大怒,指着门口便道:"你来找爷合着当爷是傻子是吧,我劝你不用找七哥了,我们都不会说一句,怀素配不上六哥,就没人能配上了。"
慕容缻看他青筋乍现的可怕模样,也是怒了。
"她配?她若是这般高风亮节,就该在李兆廷封妃的时候自尽,保存名节。换作是我,我一定这么做,噢,她?"
她咬牙切齿说着,蓦地,嗤的一声笑。
连琴怒不可遏,"你疯了吧,她那时怀着我六哥的孩子,唯一的龙嗣,你让她去死?你别拿自己说事,换做是你,你还指不定怎样!"
慕容缻冷笑,"我就当那时怀着孩子,那孩子生下来后呢,孩子回到皇上身边后呢,她怎么还能如此恬不知耻,那时可以自裁,再不济,也该离开了吧!"
"你!"连琴红了眼,鼻孔都喷着气,"她都要死了,她那伤都活不过三个月了,你何必还说这种话,滚,你给我滚!"
慕容缻一呆,"你...说什么?"
连琴大惊,心知自己失言,猛然转身,想要回屋,很快又意识如此不妥,几乎是箭般冲到她跟前。
"这事...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跟六哥和怀素透露半句,知道了吗?"他忘了男女之防,捏着对方的肩膀,喘着气说道。
慕容缻并不笨,早先他们先连素二人回来前就从他们嘴里得知,这女人带着重伤,但这次回来眼看着却是痊愈,
"是不是这伤没法治...皇上和她都不知道?"
她失声问出来,看得出吃惊。
连琴懊恼不已,只怪自己多嘴,抓着她让保证。
慕容缻心中又惊又喜,终换了张脸,"我不说,你放心吧。"
她心满意足地走了。
*
如是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素珍觉得很幸福。
对于后宫和李兆廷那段日子,她和连玉都很有默契地只字不提,若不小心谈到有关的事儿,都立刻绕了过去。
白天他指挥军队操练、和连捷等人谈兵论道,他的言行举止,就好似比慕容景侯等一众老臣还有老辣几分。
但对自己,她能感觉出连玉内心的复杂和压抑。
有一晚,她噩梦半夜醒来,却见他支肘在榻间,幽幽盯着自己看。
红姑为他施了术,变回原来容貌,其时伤口未愈,他脸上裹着布条,她笑骂他吓唬自己,他懒懒笑着,但他躺下时将她锢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那段日子,她试着慢慢放下,连玉却没有。
他对她始终还存在愧疚,痛苦,这让素珍吃惊也心酸。
但他什么都没再说,她也没问。这种失而复得如履薄冰的幸福,已足够让她心底软得不成模样...除却这一天,小周和冷血的告别。
意外,也情理之中,小周说还是忍不住出发去找她哥哥,冷血也决定与她相忘于江湖。
对于小周的决定,她是赞成的。无情他们三个也到该把话说清楚的时候了。
而冷血,她怪责过他,但到如今一切仿若尘埃落定之际,她心底深处终究舍不得这位兄弟。
但她知道,这是对两人最好的方式。
有些人,可以在你最难的时候陪伴,但注定缺席你的现世安稳。
因为你已足够幸福。
你也该放他凡尘俗世,软红十丈了。
她给权非同写过一封信,恳求他给冷血解药,放他自由。权非同回信过来,要她暗中到上京见他一面作为交换条件。
回去路上,她走得极慢,也许是经历过大喜大悲,苦难生死,离愁别绪比平日更易伤人,人还未走,思念已侵上心头。
"娘娘,我就不明了,这是给主上送的汤,为何要转九爷相送?"
她长长吁了口气,正想给自己鼓鼓劲,却听得一道声音传来,前方草丛随之出现两道身影。
她不愿与对方狭路相逢,便隐到旁边一株大树之后。
慕容缻定住脚步,拿过丫鬟手中食篮。
"你忘了我跟你说过,九爷无意中说漏了嘴,那女人已没几日命了,那不过是他们骗她和皇上...我何必这节骨眼上去讨皇上厌,倒不如悄悄做些事,等那女人死了,我再出来安慰他,他自会想起我的好,过得一段时间忘了她..."
"主子说得是。"
素珍浑身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
她突然有点明白,为何总能在小周处找到冷血,为何二人离开的时间一致,应该跟她的情况有关,他们想到外面寻找生机。
只是,死生终究有命啊。
慕容缻二人离去不知多久,她方才慢慢走出来。
她拉起裙裾,吃力走上山坡,缓缓站定。
山下漫山遍野士兵在训练阵法,连玉、连捷连琴和慕容景侯等各居阵眼,亲自带领,一字长蛇、二龙出水...逶迤连绵,大开大阖之间气势如虹,那是卫国之战,最后一战,破釜沉舟,一去成功或是无回。
苍木似涛,大河如玉带,磅礴东流。
河对岸是万户炊烟,柴米夫妻,普通人家。
冷峻与暖色结合在一起,让人悲恸的情绪去掉大半。
这真是片大好河山。
大人物为之尔虞我诈,杀伐残忍,小人物却为生计操劳,披星戴月,但无一例外,他们都获得欢乐,不管多还是少。
她慢慢走回主帐大院。
院外士兵比平素多,而严密。麒麟三人俱在。
素珍便知,连玉等已是回来了,应在屋讨论军政大事。
"夫人,属下这就通知主上。"麒麟施礼,便要进内。
"里间正事,不必通传,我就在这里等他。"素珍跃上屋檐。
足落檐顶,她身形一晃,脚步不稳,麒麟一惊,正让白虎上去相扶,素珍却稳住身子,坐了下来,笑着调戏他,"我说你到底什么年纪,我是该叫你福伯还是阿福好?"
麒麟哈哈一笑,学着往日声线,"李提刑喜欢就好。"
素珍不再说话,淡淡把前方屋子望住。
几人不敢扰她。
这样一直到夕阳西下,连捷和众将陆续走出,看到杵在檐上这道风景,都有些吃惊。
"啊呀,我的姑奶奶你在这里做什么?"连琴大声道。
"我在这里赏花赏月赏连玉,不,等连玉。"她哈哈笑。
不知是连琴的大嗓门还是她的声音,很快,一人从里间迅速走出来。
"怎么不通传?"
他责备地看着她。
"我喜欢等你,你从前等我许久,我等你一下又怎样了?"素珍笑道。
连玉深沉的眼眸掺进抹柔意,提气一纵,上了去,众人看着这两人要秀恩爱,临了连琴做个受不了的动作,都知情识趣的赶紧退下去了。
"来,我让人传膳..."连玉将人抱下来,正要往屋里带。
"连玉,"素珍止住他,"我们去一个地方。"
二人回到方才的山坡。
"我这几天过得太好了,我想,如果这次打仗,你一去不回怎么办?"素珍脱开对方怀抱,走到前面站住。
连玉看着她,"我一定会回来,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别轻言承诺,当你做不到的时候,你知道别人会有多么恨你吗?"素珍转头看着他,夕阳的余晖将她脸映得氤氲不清。
"何况,生命该用宽度来丈量,而非长度,小周说我还有十余年命,但哪怕只能走到今天,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我这一生,每次选择,都遵从了内心,没有做愧对别人的事,我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去活,我还遇到你——"
"你看你现在身体在天天变好,朱雀说你至少还有十年光阴,她会想办法,而我也绝不会让你有事。"连玉起先听得凝神静听,随后脸色一变,颇凌厉地将她打断,上前把她带进怀中。
他双手如此用力,她觉得整个人好似都嵌进了他的身体里。
"不,连玉,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一定拼尽全力,但我想告诉你,哪怕你战败回不来了,我会伤心,但决不会自暴自弃,我会带着莲子好好过,我们一起的时间虽短,但比别人的好,我希望你能明白。"
"谢谢..."他低沉的声音难得带着一丝氤哑。
她听到他牙关微微作响。
她在他背后看不到的地方,紧紧闭上眼睛。
在他听来,这番话,她是为安他的心而说的,让他不必有顾虑,全力一战,但其实是为不久那天说的,她不在了,他也要活得欢乐精彩。他给过她的,够了,她没遗憾,没有比看到他能好好活着,让她更开心。
晚膳过后,连玉照例办公,在灯下研看军事图,朱砂笔在其上圈画着什么,素珍逗了会莲子,把小祖宗哄睡,也不管他,径自找小周去了。
连玉知她同小周二人交情,非常时期,他无法多陪她,有人陪着她自然是好。
*
小周庭院。
见素珍来找,小周微微一笑,"怎么我明天离开,你要给我践——"
"朱雀,出事儿了,你赶紧去找一找怀素,让她过来商量,我们去怕引六哥思疑..."
素珍未及相应,连琴的声音急急躁躁响起。
二人看去,只见连捷携连琴大步走来,脸色都十分难看。素珍心不由得往下沉。
"什么事?"
二人看到她,难得露出一丝惊喜之色,但很快又黯下去。
"无情来信,连欣...出事了。"连捷说,手中是攥到发皱的信。
两封信。
几人闷声不响进屋,素珍咽了口唾沫,迅速把信接过。
连欣刺杀毛辉、余京纶被捉,自杀不成,人被转交至魏成辉手上。吾于上京寻找营救之法。
第一封落款是"无情",并留了通讯地址。
第二封却是魏成辉所书。
陛下,若汝肯降,交出兵权,老臣可在新君前保你全皇族不死,且赐田宅,以一隅富饶以安之,若汝不降,一月为限,将汝妹吊死于上京城楼之上,为万人所瞻。
十分言简意赅,但当中无不透魏氏式的狠鸷毒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