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惊。虽说两相皆看不得太清,但万一教谁发现异样便麻烦了,咬牙又咬牙,她转而观察左右文武百官。
今日的金銮殿,和平日一样,因为满朝文武,济济一堂;亦和平日不一样,因一朝文武皆被皇帝赐了席座。
右首武将,红缨铁盔,软铠卫衣,正正萧飒气昂;左侧文臣,乌纱玳瑁,绶带枣袍,那般雅尔风存。
銮座上,男人一笑,一声"众卿入座吧"令下,满朝文武高呼万岁,那暗红袍子便如水似漪地缓缓在地上铺展开来,一场意气风发在这一瞬被全数写尽。
大红毡毯正中亦已备下案几。十桌十座,案上设文房四宝,只待笔挥墨舞。
素珍深深吸了口气,她今日要用尽所有力气去赴这场约,哪怕此刻她想她已猜到昔日那位木大哥是什么人。
木取于权,三来自非。
位列文官之首,不过数人。
严鞑、魏成辉身在其中,除去当朝右相权非同,还有谁有资格站在他们身边?
除去这位右相,谁还会凭兴致每届赴考,最后又年年落榜?只因这位多年前的状元早已位极人臣,自己的卷子只能自己抽起,孤芳自赏。
昨日宁安一夜,看他和李兆廷以友相称,竟一时忘了李兆廷是受谁之邀而来。
国子监里,他叫了一声"晁晃住手"。听说晁晃乃是多年前的武状元,随非同入朝,为国效命,以非同为兄,一生只为权相而战。
种种,她早该省悟的。
此时,晁晃和霍长安位于殿右武将之列。那晚在客栈跟在慕容六身边的老者也在,他是谁?
而在殿上左偏角,当日法场上所见的三王爷、四王爷都在,另有五六个男子,募容七、慕容九也在其中。
虽未必人人有实权,但这些应该便是一众皇亲国戚了。
可是,慕容六呢?他怎么没在这里?
这人既得连玉看重,这种重要时刻,怎会不在?
她正心生疑虑,又见文官中,被她诳过座位筹的吏部侍郎高朝义和打过她屁股的刑部尚书萧越朝她看来,心思难辨。她赶紧收敛侧目,不意竟碰上权非同投来的目光。
他朝她轻轻一笑。
她亦一如初见,回他一笑,仿佛他还是当日那个一见投缘的朋友,刻意隐瞒身份一事不曾发生。
权非同略一拧眉,唇角随之又浅浅翘起,缓缓之间,目光魅然,又朝她努努嘴,示意她看向严鞑方向。
严鞑这位数朝老臣,这时正在皇帝目光的示意下,出列宣道:"吾皇有示,今为殿试期,望各士子于御前尽显风骚,令朝廷选出国之栋、民之梁,为国为民,再添新员!"
一语方罢,素珍能感到身边众士子的激动与百官略带紧张的观望。
她舔舔有些发干的唇瓣,袖子中双手握得紧紧的。被连欣射杀的孩子,展货会上的粮油、绸缎,捡拾银子的贫汉、小孩...一幕幕情景在脑里闪过。大仇以外,此刻心里竟似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而出。
她又咽了口唾沫,仔细听严鞑讲题。
"请立题论我大周士农工商各道利弊,以治理之法破题。在座每位大人将获竹签三枚,其上分别刻有状元、榜眼与探花名位。试毕,各考生将试卷交予各位大人考核,每位大人请将自己手中签子交予心仪者。如此,得签最多三位将成为本届科举考试最终脱颖者。"
严鞑这一宣读完,自己也愣了一愣,殿试从来都是天子亲点,这...
堂下,自是一阵惊骇。
这时,连玉自座上缓缓站起来,一览众臣,道:"朕登基未久,眼界尚浅,殿上都是我大周重臣,见多识广,根基...厚实。"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方笑道:"此是朕登基以来第一届科举,科举乃大事,事关百姓社稷福祉,还是请诸位帮朕拿个主意吧。"
"臣等不敢。"
众臣闻言,面面相觑,目有疑色,皆起而下跪。
连琴瞥了连捷一眼。连捷赶紧看向严鞑。严鞑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魏成辉此时一瞥权非同,只见对方微微敛眸,他心里一笑:连玉,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这局大势已定,你来个顺水推舟,成全权非同?
"朕意已决,开始考试吧。"连玉的声音淡淡传来。
又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她怎么会对皇帝感觉熟悉呢?这乱七八糟想的什么呀!素珍使劲捏捏自己,见各人在内侍的带领下,已开始入座,她也赶忙追了上去。
因过份紧张胃疼的一抽一抽,她本来还想,若慕容六向连玉说上几句,连玉将连欣的事放开,凭借实力,她也许能夺得第三,毕竟,会试之时,她小试牛刀,还有所保留。
爹爹说,要让人知你底线在哪里,这样人家就不敢轻易欺负你,但永远不可让人知你的底牌是什么,这样人家才不容易害你。
李兆廷和司岚风过于强大,她没有把握打败他们。
但是第三名,她有一份笃定。
可现下,她并非任何一个重臣的门生。
是,她似乎和不少人打过照面,但这些人会帮她吗?
不会。
谁会要她这种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的人?
只是,事到如今,她只有先奋力一战。
可以害怕,不可以认输。
"怀挺,你是最棒的!"她握拳,冲自己低吼。然后立刻被鄙视了,整殿人看怪物似的看着她。
她吐吐舌,又见司岚风一副嘲笑的模样、李兆廷微微皱眉...她冲二人一笑,为免被其他人鄙视,两人立刻假装不认识她,别过头去。两人目光相交,并不言笑。
背后,有细小声音嘀咕:"我居然排在你这货后面..."
她一愣,转头,随之惊喜道:"小周,你也来这里考殿试呀?我方才没注意到你,对不起啊。"
第十名的方小周横了她一眼,"废话,我不来金銮殿考试,难道来这里买菜?不用说对不起,我一点也不想被你认出。"
这货是素珍在史鉴商的客栈里认识的考生,平日话不多,却是毒舌。素珍却甚高兴,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严鞑警告地看了二人一眼,"请考生保持考场安静,否则取消考试资格。现下,考试正式开始!"
有许多目光看来,素珍却不回看,什么也不管,只带着方才调节过的好心情开始落笔,直至结束。
她坐在位子上,看着纸上墨迹,眉眼浅浅弯开,但随之又陷入最大的不安。
除去她,所有人都已离座,走到满朝文武面前,寻找自己的伯乐去了。
"张谦,暂得一签探花、一签榜眼。"
"姚毅之,暂得两签探花、一签榜眼。"
"司岚风,暂得三签榜眼、两签状元。"
"方小周,暂一签探花、两签榜眼。"
"李兆廷,暂得七签状元。"
读到李兆廷名字的一刹那,素珍仿佛蓦然被人震醒,霍地站起来。她最担心的时刻终于来临。
怎么办?
"李怀素,还不将你的卷子交上来?你可知,你越晚,得到签子的机会就越小!"远远的銮座下,严鞑严厉的声音传来。
这一声,也把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引来,纷纷看向殿中央。
考生案桌上,只剩她一人。
不少人都失笑出声,意义不一。
素珍拿着卷子,手心湿得不成话,胃紧张得阵阵抽疼。天地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怎么办?
爹爹,怎么办?
慕容六,怎么办?
突然就想起那个眉眼淡淡、拿着折扇敲她头的人。
慕容六,你不是说过会帮我吗?你果真不要我了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