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指向那长榻上的"妩娘"尸首,冷笑道:"什么回春堂?分明是你教那女子的无稽之谈,陷我进局。这具分明是那妩娘的尸身,身上之伤为盗窃被发现的谢生顺手拿起金钗所刺。你说这尸首不是妩娘,有何证据?这回春堂又在哪儿?你把它找出来,再当众做一回改容换貌之术,我才服了、信了!"
人们不意他此时仍砌词诈辩,皆怒不可抑,楼上民众喝骂激烈。
一个书生怒道:"裴奉机,你当初将白扭成黑,如今竟还要将黑漂回白不成?我大周农贸虽不及你大魏,但武力并不比你大魏弱,你怎敢如此糊弄我国?"
"大胆!天子面前,岂容你喧肆?"此时,连捷沉喝一声,看向那书生。
书生伙同民众皆是一惊,看向这七王爷身边的天子。此前虽对之多有暗诟,但当真天子面前,岂敢说一句?更不意与那个此前被责为伪君子的李提刑,竟顶住各方压力三审此案,一时又畏又敬,立下安静下来,不敢再说什么。
连玉眸光轻轻掠过楼下素珍,道:"李怀素,继续审理。"
这连玉身量虽高大却略显清削,又是眉目如画,好似画卷上走出来的儒雅公子,此时袖袍轻展,目光一睐,只如寒光利刃,俨有气吞山河赫赫之势,似乎,把玩世物、睥睨天下也不过如此,倒哪有此前年少气盛又大权未掌的羸弱之态?不说民众一时为之所慑,诸官亦一时惴惴,只随他看向那个似善察君主主意却又当真为民请命、极为古怪的李怀素。
可此时,除裴风亲口所供,似已再无证据了,这回春堂,似乎并未找着。
对于连玉,素珍却没那么多惊讶,她早知这人最喜变脸。权非同以外,李兆廷亦正看着她,第一次,若有几分深邃思色。
看了向她睚目而视的镇南王夫妻一眼,素珍一笑,看向裴奉机,"早知你无耻必定不认,你自己就是最好的人证。如今你还要物证,本官便给你物证!"
她看向大门,朗声道:"丁香姑娘,请将他们都带进来!"
众人一怔,随她看去,只见门外不知何时已悄然站满了人。
为首的正是那桂香楼的姑娘丁香和数名女子,她们带着一身风尘和仇恨之息,领着十多名男子,缓缓走了进来。
"大人,人已带到。"
丁香说着,谨慎地和众女子退到一边。众人只见这些男子皆已年近半百,有身穿大周服饰的,亦有穿异国衣袍的,更有蓝眸钩鼻者,一看便是来自别的国家。
此时,素珍走到"妩娘"身边,将她身上衣服轻轻揭起至肚腹处,低声道:"这位大嫂,恕李怀素失礼了,你也是此案无辜死者,希能为你沉冤得雪。"
裴奉机凌厉地看着她,"李怀素,这是什么意思?"
素珍目光微扬,缓缓道:"妩娘亦曾是一名盛极一时的花魁,来京贸易、各国的客人都有,这些,皆是妩娘往日恩客,既得缱绻数场,他们皆已证实:妩娘肚腹处有一宛若菱形的红色胎记。
"我原只得三天时间,只能在上京里找人,后皇上多宽我十天,这下,我们暗下广发消息至全国和其他国家。若仅仅是周人作证,你等难免说证据不实,此处,有数国之客,绝不敢作假供陷自己国家与魏不和,证供可采。
"诸位请看,这'妩娘';身上,却并没有此菱形印记!"
人们一震,看去,果见榻上女子肉身虽已腐败若干,但还能看出梗概,那惨白肚皮上,只有尸绿粘液,除此,并无任何胎记。
"我等,愿作证,此并非妩娘尸首。"
众男子神色复杂,却多带几分感慨,此时相继出声。
不说民众抚掌大呼、激动之态彻于楼,裴奉机紧紧看着,一身霸道狠毒至此全数退尽,变成真正慌惧。他看向镇南王,颤声厉喊:"父王救我,我不想死..."
镇南王妃早已惊哭成泪人,闻言,不顾一切抓着镇南王手臂,要他救儿子。镇南王此时也再无初时傲色,急忙看向连玉,却见他嘴角不知何时爬上一抹冷笑,他蓦然一惊,又狼狈地看向权非同。
权非同看了素珍一眼,出列向连玉一揖,微微沉声道:"请皇上三思,女支。女卑贱,我国泱泱,人口益多,粮油价关乎整个大周、关系国库支出。难不成,皇上真想以高价向楚购粮?国库一空,势必要加重赋税,三人性命与大周子民的利益,两者,孰轻孰重,请皇上权衡清楚!
"难道太后娘娘没有意见?诸位同僚没有意见?各位大周子民,也没有意见吗?"
这是这位大周权相第一次,意似恭谨地向天子微微低首。他一身雪色衣袍,衣幅飘飘,那剑眉一挑,自成一股气势,话语落时,几让人都为之一颤。
有臣如严鞑等掀袍下跪,请皇上维持原判,以弘国威;亦有以魏成辉等为首的,率一众官员跪奏"请皇上以国之本为重";更有怔在当地左右为难的大臣,譬如往日朝事多是中立的工、户二部尚书蔡北堂、黄从岳等人。
此时,民众亦早止住呼声,"赋税"二字谁听不懂,这事关乎自己利益,这里不乏当天衙门门外讽刺怒骂、甚明其中利害关系的书生。此前大骂李狗官,暗骂天子,此时到自己面临,方知其难。
连桂香楼的姑娘都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晁晃此时亦跪下,微微冷笑,为权非同助声势,"请皇上三思!"
孝安心中一凛。她一身气派,教人几不可逼视,这时一双凤目亦透出忧虑,低声道:"皇上,只要你开口,哀家都将全力配合你,就像这一次...只是,这粮油价格,哀家请皇上务必要拿捏好一个对大周有利的主意才好。"
"母后请宽心。"连玉拍拍太后的手。
权非同此时脸色虽略见凝重,却仍是沉静如泰,淡淡的,端等着他的答复。
连玉轻笑一声。
这一笑把所有人都笑懵了,从孝安太后、权非同、镇南王、众官、民众,乃至楼下的素珍。
"不,朕无法答应。裴奉机犯下重罪,依律当斩,法不可废!"
回音回响于楼内,铿锵有力。众人却都变了脸色,包括权非同。
镇南王大怒,冷笑一声,厉声道:"皇上,若你必定要斩奉机,莫说我大魏绝不会给你那此前跟权相谈好的价格,我们甚至不会再卖粮给你大周!"
连玉没看他,抬眼望向对面与之相对的一间厢房。
人们此时方才讶然发现,二楼厢房实并未全开,还有一间依旧紧闭,两名侍卫守在门口。
除去惊讶的百姓,在场的人几乎都知道这两名侍卫是连玉的贴身四大护卫中的青龙与白虎。
此时,二人一笑,缓缓将门打开。
"皇上,请莫将镇南王的话作准,大魏将一如既往维持与大周的合作关系,谷粮按原来价格贩售,不会提价。"
未见其人,只先闻其声,沙哑而稳重。
整个桂香楼仿佛都教这声音所慑,一瞬无声,好一会儿,才争相看向那自厢房里缓缓走出的老者和妙龄女子。
素珍也大吃一惊,那是宏图酒楼里的琴师父女。
他们是谁?
这是几乎所有当日看到过这双父女的朝官的震惊和疑问。
至此,谁都不会认为这两个是普通的琴者。
疑问率先被镇南王打破。他双目大睁,颤声道:"妙相,妙小姐,你们怎会过了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