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刹那间,小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闯荡江湖这两年时间里,小春遇到过许许多多紧张惊险的时刻,多少次命悬一线,可他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是发自肺腑的彻彻底底的害怕。
丁克岩施展的大梦功,俨然已经发挥出了最大的威力,这是一种江湖人都没有见识过的恐怖景象,一草一木,尽成利器,朝小春冲杀了过来。小春凝聚起全部的心神,将噬血诛心咒八级功法聚于双掌,使出全力抵挡丁克岩的杀招。
“砰”的一声巨响。
尘土翻腾,搅得山脚下有如浓雾一般,巨大的内力余威,叫在场所有人都承受不住震退了几步,便是程啸山这种老牌高手,也难以完全站稳。
尘雾慢慢散去,众人所见,乃是小春单手单膝撑着地面,身子不住的发抖,地上已然一大滩血迹。而他的对面,丁克岩的脸上挂着难以掩藏的倨傲神色。如此情境,叫龙一和叶钧看得怒火中烧,下一刻便同时出手,搅弄起地动山摇的蓬勃杀机,朝丁克岩杀了过去。
丁克岩慌了起来。
孤鸿剑的凌厉剑锋,西风扇的锐利扇面,带动起两股极强的气流,鼓得人脸颊微振。两股气流夹击之下,丁克岩竭尽全力抵挡,却仍是感觉到敌我双方的功力悬殊。
他有些诧异,电光火石间心道:“不可能,不可能,大梦功的威力远在凌霄七剑之上,即便龙一有叶钧相帮,也不可能产生如此大的威力……”
他如何能想到,叶钧的身手已然不再是七重阁一层功力,要想驱动他手中的西风扇,必须要将逍遥岛祖传的无相神功练到第九层。说来也怪,叶钧自幼随柳川音练剑,悟性只是寻常,然而拿到这西风扇和无相神功后,竟然在短短几日之内自悟神功。
据玉扇所说,逍遥岛创始人自创无相神功,乃是从西风扇中得到的灵感,所以这二者之间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玉扇和他父亲耗费毕生,也没有琢磨出这联系到底是什么,偏偏叶钧翻看神功数日,便无师自通,一跃抵达第九层,将西风扇舞得有如四肢,当下功力已然不在龙一之下——这也是兄弟三人敢只身闯灵雀山庄的底气所在。
二人身上的巨大能量叫在场所有人警醒起来,不约而同,竟一齐站在丁克岩左右,助他抵挡。丁克岩的功力自是江湖难寻对手,身后众人虽然不如,却也都是个顶个的好手,龙一和叶钧要想在诸多好手的围攻之下杀出一条血路,谈何容易。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场混战即刻便打响。
地动山摇之外,小春半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体内真气不住地乱窜,根本不受他的控制。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一股神奇的力量从五脏六腑,乃至血液骨头中迸发出来,凝聚于丹田之处。
他不知这些力量从何处而来,慌张之余觉得疑惑,自己明明已经受了极重的内伤,为何此刻非但不觉得虚弱,反倒觉得内力比刚才更深厚了许多……
不等他想明白,一双脚从天而降,落到了他的眼前。
小春抬起头,瞧见此人好不惊讶,竟然是圣仙门圣主,莫苍龄。
“圣主,好久不见!”小春竟笑了起来。
“果真是好久不见,叶楼主。啊,不对,现在不该叫你叶楼主了,堂堂剑圣之孙,岂能屈尊为我圣仙门北楼楼主呢!”莫苍龄说得讽刺。
小春不以为意,慢悠悠站起身来,倒叫莫苍龄一愣,道:“今天的灵雀山庄还真是热闹,不到灵雀大会召开之日,江湖各路好手却都聚齐了,连一向躲在山沟里不敢见人的圣主大人也大驾光临,真是难得啊!”
莫苍龄笑道:“的确是难得。只是你乃我圣仙门的楼主,更是我门下阳长老之徒,终究是我圣仙门的人,如今要到灵雀山庄自取灭亡,本座岂有不来相看之理?”
小春定定地瞧着他,突然冷笑起来。
莫苍龄有些怒,喝道:“你笑什么?”
小春道:“我笑圣主的如意算盘打得真精。灵雀山庄早已下了青雀令,与我兄弟三人不共戴天,江湖各派无一不归灵雀山庄遣调,在所有人的心里,今天就是我们兄弟丧命之时。圣仙门多年蛰伏,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先代替千丈崖重夺三大魔教之首,继而扫荡江湖,称霸武林。如今,千丈崖已经败落,圣主这时候还不到灵雀山庄面前卖个乖,这如意算盘又怎么一步一步实现呢?”
莫苍龄一副被猜中心事的样子,随即愈加放肆地阴笑了起来,道:“叶小春啊叶小春,本座之前还真是小看你了,竟长了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脑袋,只是可惜啊,你这脑袋,马上就要搬家了!”
小春冷笑:“怎么,圣主这么有自信,能打得过我?”
莫苍龄道:“自然!实话告诉你,本座已经参悟了噬血诛心咒第九层,你不过是区区第八层,如今又身负重伤,岂会是本座的对手?”
小春颇为震惊,随即大笑不止。笑声未落,突然发招,一股极强劲的内力顺着克己刀猩红的刀刃,朝莫苍龄砍了过去。
莫苍龄来不及震惊,二人立即风驰电掣般缠斗了起来,招式之快叫人瞧不见人影,只看见克己刀的刀刃上下翻飞,宛如一道火光。莫苍龄已使出解数,本以为能在三招之内将小春拿下,却不想被他压制得死死的,然而奇怪的是,小春的功力看起来远在他身上,却不知为何,一时竟拿他不下。
小春的脸色有些难看。
莫苍龄瞧不出来的是,他体内一大半的内力,都凝聚于握着克己刀的右手掌心。不知为何,平素也就寻常的克己刀,此时在掌中似有千斤重,叫他拿得甚是吃力。
不等他想出其中关窍,便见不远处,龙一和叶钧在众人的围攻之下愈见颓势。这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巨大的杀气直朝龙一头顶噼了下去。
“大哥,小心!”
小春大喊一声,随即甩开莫苍龄,纵身如电朝龙一所在的方向飞去,与此同时使出全身力气,举刀噼斩,直冲那席黑影。
时间只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黑影如鬼魅一般飘荡开去,缓缓落在地上。
司徒骏!
瞧见仇家的怒气还未涌上心头,小春再次被手上的神刀震惊,千斤重的力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已成羽毛一般轻盈无骨。
小春好不疑惑,顷刻间记起关于克己刀的传说——刀中蕴藏着已故天下第一高手贾惊风的内力,若内力低于他,此刀便可助人,若内力高于他,此刀便为牵制。
方才小春觉得此刀重如千斤,乃是被丁克岩一掌打开了噬血诛心咒第九层的关窍,功力大进之下,竟已无限接近于贾惊风的功力,是以被克己刀牵制。方才使出全身力道扑向黑影,功力再次突飞勐进,已非当初的贾惊风所能比,是以他的功力连牵制小春都没有资格,于是乎,天下神刀在小春手中,便如一片鸿毛。
想清楚这一点,面对司徒骏、莫苍龄、丁克岩以及成百上千正道人士这样一个奇怪的组合,小春心中并无半点恐惧,龙一和叶钧亦然。
龙一扬剑:“司徒骏,算账的时候到了!”
司徒骏的摄魂大法已然大成,原本以为今日之战已是胜券在握,然而小春刚才那一下叫他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不知为何,司徒骏的心里涌起一阵无力感,冷道:“我是该叫你龙一,还是该叫你裴远?”
龙一冷冷一笑:“龙一也好,裴远也罢,你我都是这辈子的宿敌,今日总有一死。”
司徒骏笑了笑,眼底阴寒再现,手上功力凝集。
龙一见状,不以为意,冷笑:“对了,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二弟裴风,三弟裴野,都是你当年斩草未曾除根的祸害。你要知道,今日你惨死于灵雀山庄之下,怪不得旁人,只怪你自己!”
话音落地,幽蓝剑光、猩红刀光、青碧扇光一同舞动,朝对面站立的几位绝顶高手杀了过去。
灵雀山庄漫山遍野的毒气,在这你来我往的惊世战争中,如饕餮般搅起惊天巨浪。山中草木一寸一寸折断,气流所到之处,树草山石尽成渣滓,涌动起剧烈的风云变幻。
山脚下早已血流成河,不知是经历了生死的考验,参与其中的江湖人士终于慢慢醒悟了过来,拖着断臂残躯哭爹喊娘一般往外爬,想要逃离这个恐怖的人间炼狱场,然而大多数人都被气流冲击所碾压,一个接一个地到底,又一个接一个地化为齑粉。
战斗不知持续了多久,所有人都已经精疲力竭,却没有一个敢放松警惕。莫苍龄、丁克岩已是浑身伤痕,司徒骏的面具早已被噼开,阴寒的眼神之下,是疲惫的面容。
龙一拖着长剑,再次朝司徒骏走了过去,面容绝情。
司徒骏凝聚全身力气抵挡,眼见龙一挥舞蓝剑,翻山倒海将剑尖直直刺来,招式简单麻利,威力却震动山河,并非凌霄七剑中的任何一剑。司徒骏看呆了,来不及抵挡,便听“噗”的一声,剑尖直插入他的心脏。
滴答,滴答……
鲜血滴落。
“这是什么招式?”司徒骏面色苍白如纸。
“凌霄八剑,翠微杀!”龙一冷道。
司徒骏震了一震,随即仰天大笑起来,蓦地,眼前浮现出一个绝世丽人巧笑倩兮的容颜。
他嘴角一弯,倒地而亡。
“你们还要再打吗?”叶钧调理内息完毕,冲对面的人道。
丁克岩等人还未从司徒骏落败的震惊中回过味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们这么多人,竟然还是败了,而且是一败涂地。莫苍龄、程啸山、周白隐全都隐忍无话,丁克岩却不甘心,颤颤巍巍,走上前来。
叶钧觉得十分可笑,道:“丁克岩,你觉得以你一个人的力量,能打得过我兄弟三人吗?”
“打不过又怎样,反正今日横竖是个死!”丁克岩冷道。
“这话说的,我们跟你无仇无怨,为什么非要杀你?”小春笑道。
“无仇无怨?我杀了孟九歌,叶钧,你不要为你师父报仇吗?”
叶钧笑了笑:“师父此生至憾,便是辜负了你娘,你替你娘报仇,师父到了地底下也不会怪你,那我又为何执意要报仇呢?”
丁克岩愣了一愣,竟彷佛从未想到过这一层。
叶钧又冷道:“话说回来,今日你等在此,虽然各有各的私心,但实则与我兄弟三人并未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之所以甘心为灵雀山庄驱遣,不过是被人摆布惯了,早已忘了站直腰杆做人的滋味。其实仔细想想,功夫是自己练的,江湖上的名头是自己闯出来的,怎么江湖侠名,倒成了灵雀山庄的工夫,诸位不觉得奇怪吗?”
对面所有人,都是大大的一怔,恍如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灵雀山庄到底何德何能,值得天下英雄好汉个个像中了毒似的趋之若鹜。众人一时没有答桉,只觉得那一届又一届灵雀大会的盛景,如今想来,完全是一场又一场的闹剧,当真是荒诞无比。
众人回过神来,眼前已空无一人。
灵雀山庄,七重阁顶,沉雀负手在东窗下向远处眺望,身后站着三个面色平和的年轻人。若非他们手中的神兵利器还沾着血渍,无人能将眼前局面,与寻仇联系起来。
沉雀蓦地感叹:“可惜啊可惜!”
小春不屑道:“你可惜什么?”
沉雀道:“灵雀山庄屹立江湖百余年,今日竟然毁在了我的手上,难道不可惜吗?”
龙一从容坐下,脸色平澹,道:“其实灵雀山庄建立之初,便应该知道,这份基业早晚有一天是要毁灭的。这百余年,你们也过得如履薄冰,睡不得一个好觉吧?”
沉雀转过身,目光平和却又深邃,俨然一位令人尊敬的长者。谁能想到如此面容下,是一副下作险恶的坏心肠。
“不错,你说得很对,这么多年,灵雀山庄已经累了,我也累了!”沉雀说着,话锋突然一转,“不过我还是不甘心!是不是因为我做得不够绝?当初司徒骏把你带回千丈崖,我就想过,死人绝对比活人更保险,最终还是松懈了。如果,如果当初我坚持杀了你,是不是就没有今天的局面了?”
龙一笑了笑:“你心里知道,没有我,没有我们,还会有旁人。灵雀山庄的存在,本就是一个荒诞可笑的骗局,就算世人沉醉,也总有会醒的一天,难道不是吗?”
沉雀默了良久,突然释怀一笑,并不在多言。
龙一三人谁也没有动手,眼睁睁看着他从七重阁阁顶一跃而下,陨灭在翠微山的无限风光之中。
三兄弟在阁楼楼顶坐了许久,脑海中或多或少,都想起了三十二年前在这间小房子里发生的事情。那时江湖豪杰,喝酒谈笑,无限畅哉,如今世事变迁,江湖已换了一个新天地,多少风云际会都在风雨中。
夕阳西落,晚霞满天。
许久,龙一才开口:“兄弟们,回家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