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荣国临沂城。
卢湾站在城墙上,极目远望,黄茫茫一片。
寒风凛冽,虽有披风挡着,卢湾的身体仍是冰冷,焦味随风飘来飘去,与人的五脏六腑合为一体。
这里面有人肉被烧焦的味道,也有动物植物被烧死的味道,她呼吸进去算不算间接吃了这些东西?想着卢湾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去年九月,她还在御书房与人笑谈要攻打荣国,后来如记忆中一桩事一桩事的发生,十一月荣国国君下令烧城,十二月民愤到达顶端,其中自然不乏宁国推波助澜,乱象迭起,一月份宁国举兵北下,一路摧枯拉朽。临沂城,距离荣国国都不过三十里。
和平年代的卢湾,不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实际上,不是临沂城这场攻城之战,她可能还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五日之前,宁国大军到达临沂城,临沂城郡守刘成,为人刚正不阿,带领百姓奋力抗敌,百般阻挠,誓不投降。
巨石,热油,火箭齐齐上阵,顽抗四日,城内人精疲力尽,城外大军也只不过是来个茶余饭后的偶尔骚扰,昨日,几个安插的宁国人策反了几个荣国人,偷偷打开城门,大军蜂拥而入。
领头人高喊:“反抗者死!”
刘成从梦中惊醒,木已成舟,再也不可挽回。待到卢湾这个太子进城来,一切都井井有条,再看不到一丝血腥的痕迹。卢湾要安抚投降的将领,包括刘成及其手下百余精兵。
刘成不过是假意投降,抓住机会就要行刺卢湾,卢湾因有精兵守候无须手忙脚乱,但是刘成和手下二十多个人被当众杀死。事出突然,土兵杀人也并不像林静静那般有技巧,只是怎么随意怎么来,场面相当惨烈。断肢碎肉撒了一地,甚至有鲜血溅在卢湾身上,卢湾强撑着才没有晕过去,但夜里做噩梦是无法避免的。
战场在昨日之前还只是一个概念,作为一国太子,只需当个吉祥物振奋士心,有降卒时说说场面话,表明宁国会一视同仁不会亏待荣国百姓,肮脏的场面见不到,待遇虽然没有宫里好但是也差不到哪里去。战场,有什么可怕的?
但是当一堆死人堆在自己面前,尸体丢弃在一起燃烧起来,那种感觉截然不同。
再也不要发动战争了。卢湾只有这一个想法,甚至暗暗期盼荣国人能直接投降,这样就不用再杀一个人。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荣国国都仍被一万精兵环绕,荣国皇族,位高权重的大臣,有钱的商户,都在这个小小的最核心的城里,等着生存,或者死亡。
接下来,才是最艰难的部分。
寒冬将过,之后仍是寒冬。
荣国皇帝伏在案上,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自从疫病爆发,他就没有安安稳稳睡过一个好觉,长期的疲劳导致伤寒侵体,虽然太医看过,得不到好的休息,也不过只是保持着不好不坏的情况罢了。
“父皇!父皇!”一个梳着垂鬟分肖髻的小女孩儿偷偷地钻了进来,看到他伏在案上就抓着他的袖子摇晃了几下。
荣国皇帝倏地抬起头,眼球充斥着血丝,冷硬的下巴上有些胡茬,目光有点可怕。女孩子手不由松开了袖子,怯怯地看着他。
荣国皇帝看到是宠爱的小女儿,目光变得柔和,一把把她抱到了腿上:“念儿,你怎么起这么早?你母妃呢?”
“母妃还在睡。我好久没见父皇了,想父皇,偷偷跑过来了。”念儿糯糯的说。
“父皇也想念儿。”荣国皇帝亲了亲念儿的脸。
“扎。”念儿摸着荣国皇帝的下巴,“父皇,这里怎么刺刺的?”
“因为父皇太想念儿了才变成这样,现在看到念儿了,过会儿就变没了。”
“那我应该早点看父皇的,可是母妃不准。说父皇在忙。”念儿撅嘴。
“父皇确实在忙,念儿要听母妃的话。”荣国皇帝摸摸念儿的头。
“念儿有好好听!但是念儿好想父皇啊,本来昨天就想来看父皇,但是母妃昨天哭了,念儿就没来。”念儿委屈的说。
“母妃怎么哭了?”荣国皇帝脸上闪过忧伤。
“母妃不说。但是念儿听到他们说宁国打过来了……”念儿抬起头,“父皇,宁国为什么要打我们?我们又没有欺负他们。”
看着念儿天真的脸,荣国皇帝轻轻说:“念儿,你母妃该担心了,你先回去看母妃好不好?”
“哦…”念儿有点不情愿,还是乖乖的爬了下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父皇,我过几天再来看你。”蹑手蹑脚地走了。
荣国皇帝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又低头看奏章,一页一页翻过去,飞快地写着字。
奏章并不多,他很快就写完了。又翻出了前段时间批阅了还没来得及发回的奏章,将原本的批阅改了又改。
改无可改,他看向案上左上角静静躺着的那封奏折,目光触电似的转开,他像不认识自己待了十几年的书房,茫然看过来看过去,最终用手捂住脸,仰头将眼泪逼了回去。
宁国大军十万,已在城外。奏章九CD是想要投降。十万与一万的差距,纵使神将临世,也无法跨越。
早上,皇叔和几个兄弟大臣的话犹在耳边回响。
“皇上,天要亡我朝啊!”
“皇上,投降吧,这满城的百姓,您的家人,我的家人,我不想他们死掉啊!”
“只要皇上您人还在,荣氏还在,荣国才有复兴的一天!”
“皇上!”
“皇上!”
……
如果没有那场疫病……如果自己没有下令烧城……如果能及时察觉百姓的不满……如果如果……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念儿出生的时候,自己还想给她找个德才兼备的驸马。自己登基那一天,曾信心满满地说:“予荣国盛世,使百姓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
如今,国不成国。
拿过左上角的奏折,颤抖地写下“准”,随后,一口血喷了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