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苏灵这句话轻飘飘的入了谢伏危的耳,却是字字诛心。
等到少女被陆岭之和竹俞带走了之后,谢伏危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像是灵魂抽离,手脚冰凉,也不知道站在原地里过了多久,等到不知春试探着蹭了蹭他的手背的时候。谢伏危这才恍若梦醒。
他眼眸转了转,僵硬地低头看向了自己手边的命剑。
不知春的剑身上还残留着殷红未干的血迹,他光是瞧着就觉得触目惊心,心中刺痛。
“……我总是惹她生气。”
谢伏危喉结微滚,半晌这才闷闷开口说了这么句话。
他指尖动了下,最后还是伸手轻轻覆上了不知春的剑鞘。
“她说我恶心,她不想见我。”
“我因为一时妒火便想要动手伤害同门,我也觉得我恶心。”
不知春虽然是生了灵的剑,听得懂谢伏危说了什么,却不能理解,更不能言语。
它只是能够敏锐觉察到自己主人此时情绪很是低落,它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缓缓将剑气渡到他周身,让他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谢伏危眼皮一动,最后什么也没再说什么了,只缓缓将不知春推送回了剑鞘之中。
不知春一入剑鞘,周围肆意的寒气瞬间收敛,好似数九隆冬也一并跟着回了春。
他离了剑冢之后并没有回万剑峰,而是径直去了掌戒长老那里请罚。
这边学府刚下了课,弟子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红绡还慢吞吞在里面收拾着东西。
她并非慢性子,只是如今陆岭之和苏灵都不在她没什么朋友,不想教人瞧见一个人孤零零没人作伴的样子。
于是便故意等着大家都走了再离开。
不想红绡刚准备出去,便远远瞧见了御剑往灵越峰过来的一抹藏青色身影。
红绡虽然和谢伏危没多熟悉,却也上过他的几堂剑理课。
再加上这般容貌的修者,她想要不记得都难。
在那抹身影进入红绡视野的那一刻,她便认出了来人。
“谢师兄,今日不是没他的课吗,而且这都结束了,他来这里干什么?”
红绡心下有些好奇,她顿了顿,还是没忍住跟着远远过去瞧了一眼。
发现谢伏危并没有往里面来,而是径直往一旁掌戒长老休憩的竹屋里去了。
不仅是红绡意外,就连正在打盹休憩的掌戒长老在看到谢伏危的身影也觉得莫名。
“谢小子,这都快日落西山了,这么晚了来我这里干什么?”
他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到“噗通”一声,直接将他的瞌睡给驱散了个干净。
“?!你这是干什么?起来,堂堂宗主首徒,好端端的跪在这里像什么话!”
谢伏危背脊挺直如松柏,只垂眸抿着薄唇直直跪在掌戒长老面前。
“伏危有罪,特来请罚。”
“请罚?请什么罚?你是不是又不小心把我的法器什么的给弄碎了?!”
“……不是法器。”
青年手紧紧攥着衣袖,墨发垂落在胸前,衬着面色白皙胜雪。
“伏危伤了同门,特来请罚。”
“请长老出神武责罚。”
掌戒长老掌万剑仙宗的戒律,小到弟子迟到琐碎,大到叛门弟子问罪惩处。
全然都得向他请示,归他管辖。
一些琐碎小事还好,他只需要斥责几句,再用竹节打几棍子让弟子们长记性便算了事。
可若是伤及同门,叛离出逃,欺师灭祖这种大罪,得是要请神武九思的。
君子有九思。
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谢伏危犯了忿思难,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情,伤了苏灵。
自然是得承担后果的。
“今日本该是竹俞引苏灵入剑冢择剑,我擅自冒充了他的身份,还不小心误伤了苏灵。”
“我该罚。”
掌戒长老不知道谢伏危和苏灵之间究竟发什么事情,但是在听到他说自己用不知春伤到了对方的时候眉头骤然紧皱了起来。
不为别的,单是用不知春伤了同门就兹事体大了。
不知春是千年灵剑,被它伤了可不是什么养几日就能养好的。
要是稍有不慎便能要了人性命。
掌戒长老脸色沉了下来,他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青年。
“我虽管着九思,却不能未经宗主允许贸然启用。”
“这件事事关重大,我得先去请示宗主。”
沉晦出关的事情掌戒长老知晓,要是沉晦还在闭关,他可能会自己启用神武。
但是如今沉晦在,谢伏危又是他的徒弟,他自然不能先斩后奏。
说到底徒弟的错师父的过,谢伏危犯了这等错事,既有他师父在,最好也是请他师父管教。他也不好越俎代庖。
想到这里掌戒长老顿了顿,他抬头看了下如今天色。
“现在时辰也不早了,你先回万剑峰吧。我一会儿得空便会去主阁。”
谢伏危眼眸闪了闪,还想要说什么,见掌戒长老并不想要与他继续交谈。
他薄唇微抿,将心下的话给压了回去。
谢伏危回万剑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垂头丧气又失魂落魄,远远瞧着就没什么精神。
“伏危,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我今日在各峰找了你一天都没瞧见你的影子……”
琳琅一见到谢伏危的身影连忙上前,话刚说了一半,看到他手上沾染的血迹瞳孔一缩。
“血?你受伤了吗?伤到哪儿了,让我看看。”
“……师姐,我没受伤。”
青年声音很低,好似雾水打湿了布料,闷闷得教人透不过气。
“我今日去了剑冢,我只是想引师妹择剑的。我怕她被剑气伤到了……”
“可是最后伤到她的不是剑冢里的剑气,而是我。”
“你,你的意思是说这血不是你的,是苏师妹的?”
谢伏危睫羽染上了湿润,此时月色很凉,将他的影子也拉得老长。
“要是当时我没收住剑的话,我,我可能真的会杀了她。”
一想到这里,谢伏危就觉得自己眼前又是一片殷红血迹。
他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喘息不上来。
琳琅眼眸沉了几分,她听着谢伏危说话三两句都离不开苏灵,心下很不是滋味。
她勉强勾起了一抹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但是最后苏师妹不是没事吗?况且你也不是故意的,你也只是好意,你不要自责。只要你之后好好与她道歉,她那么喜欢你一定会原谅你的。”
谢伏危意识还恍惚着,听到琳琅这话后眼眸动了下,怔然地看向了对方。
“真的吗?她真的会原谅我吗?”
“真的。”
琳琅一边说着一边想要去暖暖他冰凉的双手,结果在刚碰触到指尖的时候,谢伏危猛得意识到了什么。
他往后退了一步,与琳琅保持着距离。
“抱歉师姐,我刚才脑子太乱了。我,我已经没事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见着谢伏危避讳自己的模样。
琳琅觉得对方刺的那一剑刺在的是她心头,而不是苏灵身上。
疼得难以呼吸。
“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还要去主阁,我犯了错,我得受罚。”
“受什么罚?你又不是故意的,你要是把这件事与宗主说了,那就是伤害同门,是得请九思的!”
一提到九思,琳琅脸色苍白了一分。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九思是神武,专门用来审讯责罚犯了重罪的弟子。
她虽然没有受过,可她曾见人受过。
当时宗门有一个师兄因为一己贪欲偷了宗门神兵,最后被捉了回来。
审讯责罚的时候就是请的神武九思。
若问心只是问,心中有愧有悔之人才会受这一剑诛心。
可九思不同,一旦请出它便得受够九九八十一道神鞭,每一鞭的力道都是足以将修者神魂打散的程度。
“是不是故意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伤了她。”
“我罪不可赦,我胆大包天。”
谢伏危知道苏灵不会因为自己伤了她的这一剑来还刺他一剑,可她不报复回来不代表他能够饶恕自己。
他之所以请九思,不为别的,只为让自己心安。
这个时候琳琅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掌戒长老为何这么晚还来万剑峰,原来是为了请九思。
她脸色很难看,一半是因为谢伏危如此珍视苏灵,另一半则是因为他这般不要命地折磨自己。
“谢伏危,你不许去!你要是认了这罪责,你不死也会脱一层皮!”
然而琳琅根本拦不住谢伏危,她想要上前去抓住他的衣袖,青年侧身避开了。
他没说话,只是淡淡看了琳琅一眼,最后抿着薄唇推门入了主阁。
疯子疯子,你这个疯子!
为了一个甘愿问心断念的人受这种酷刑值得吗!她就这么好,这么让你念念不忘?!
琳琅红着眼眶一直流着眼泪,她心中那团妒火从最开始的一星半点,隐隐有燎原之势。
她咬着下嘴唇将那翻涌的情绪压下。
九思是一条神鞭,受刑者修为越高,落下的威力也就越大。
谢伏危前几日刚受了问剑诛心,伤都还没好透哪里受得住这八十一道鞭子。
想到这里琳琅深吸了一口气,迎着夜色如水,苍白着脸色御剑往小南峰方向过去。
……
掌戒长老刚走,后脚谢伏危就推门进来了。
谢伏危原以为沉晦在得知了自己用不知春伤了苏灵后会勃然大怒,不说立刻惩罚他,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不想他一进来沉晦只是掀了下眼皮,模样无悲无喜,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师父,弟子前来领罚。”
青年挺直着背脊跪在沉晦面前,鸦色的长发披散着,在那藏青色的衣衫上宛若丹青水墨,说不出的静默好看。
只是这样一副美好画面,却没有让沉晦有丝毫怜爱。
“足足八十一道神鞭。谢伏危,你受得起吗?”
谢伏危自然知道神武九思的可怖,千百年来受九思鞭笞的修者众多。
要么中途身死,要么神魂消散。
少有能够撑下这八十一鞭的。
“这是弟子该受的。”
“你倒是坦荡磊落。”
沉晦冷笑了一声,这才起身从高位之上走了下来。
“你知道刚才掌戒长老为什么非要请示我来引这九思吗?他不是不敢惩处你,而是怕打死你。”
“九思自古以来鞭笞的都是穷凶极恶,离经叛道之人。按理说你若只是不小心伤了苏灵倒也不必请这神武。”
“可是你呢?你他妈直接一股脑把自己想要杀了陆岭之的事情一并招认了。这下好了,我想要私下责罚都难。”
沉晦气极反笑,他磨了磨后槽牙,走上去狠狠踢了青年腰腹一脚。
他疼得闷哼了一声,却始终没有弯下脊梁分毫。
夜晚一切都静谧无声,月光从窗外洒落进来。将谢伏危的眉眼映照着,俊美的脸色苍白莫名。
额头处也不知什么时候沁出了一层薄汗。
“弟,弟子本就有罪,无论是陆岭之一事,还是苏灵一事,我都罪大恶极。”
沉晦刚才那一脚可不轻,哪怕没有用灵力,化神修者的一击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接下的。
沉晦冷着眉眼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谢伏危,他薄唇微启,全然是森冷嘲讽的恶意。
“前有蓄意弑杀之罪,后有伤害同门之事落实。”
“谢伏危,你这他妈不是领罚,你这是在寻死。”
青年身上的疼痛缓和了之后,他长睫微颤,垂首继续说道。
“无论最后结果是生是死,一切皆是弟子自愿受之,还望师父成全。”
“弟子虽死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