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城是前朝的军事重镇,因此保留有颇多早已废弃的军用建筑,后来大夏的势力南侵,这里由对抗南蛮的前方,几年间变成了一个普通关隘,收税的功用多过于戍卫,沿山的一段城墙原本叫做南长城,是当年天下大乱时阻止南蛮北侵的最后一道防线,但经过几代帝王的经略,这里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帝国后方了,因此如今更大的作用是留给贬谪路过此地文人骚客题咏感怀,发发牢骚。
神教的突然或者说意料中的举事,给这里的城防带来了新的变化,所有的箭楼墙体,都经过了新的加固,滚木礌石沸水热油自然也是不可或缺,士卒日夜巡防,闲时则四处打听着北边儿传来的流言,看看有无胜的希望,要么颓废地钻进酒馆茶肆中打架闹事,要么跟着上峰的将军喊着各种有的没的口号。
因为地形的关系,神教军很难将林山城团团围住,林山城面向神教军的一面,是石灰岩质的山体,极难用地道攻城,却有许多天然的不知延伸至何处的岩洞深渊,流传了许多神鬼妖怪之属的传说,要么是何处的地窟埋藏了无数人的尸骨,夜夜可听见鬼哭;要么是何处的洞穴深不见底,扔块石头下去听不见声音……
林山城的东面乃是一座高入云霄的大山,是为东山,一条溪水发端于此,汇入干水后流进大江,虽并非宽大的一条溪水,却是绵延不绝,从未停息,纵然是许多年前波及天下的大旱,依然没有将这条溪水见底。
这条溪水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据说从千年前沿用至今,是为傜水,傜水在林山城从北向南在东山下切出一条峡谷,在林山城南曲向汇入西边的干水。林山城北边东侧,傜水缓缓流过,波光粼粼间不时跃出几条闪着光的游鱼。
云子珺站在水边的一处大石之上,身后立着一个人。
云子珺有些疲倦的样子,腰间挂着一把剑,眼神飘向林山城,沉默了片刻后,转过身来朝身后的人苦笑一声道:“我原本你会留下,想不到先走的人是你。”
云子珺身后的人并非是安平带来的人,在外表看来,也只是一个普通村夫的脸,年约不惑,却已是满脸沧桑,皱纹伤痕在脸上狠狠划下几道,便已没有了平整的地方,嘴巴咧开仿佛笑着。身材短小精悍,穿着短打衣裳,笔直地站立着,一动也不动,便如一颗苍松。
听见云子珺的话,那人微微低了低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等云子珺又背过身去看着溪水,方抬起头,单膝跪下说道:“二公子,属下等不下去了。”
云子珺叹了口气,道:“四年不都过去了吗?你要相信我,事情总会有一个结局的。”
那人身体微微颤了颤,道:“再过一个月,属下便要四十岁了……在别人眼前便要自称老夫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闭上了嘴巴,低头不语。云子珺想起往事,不禁心中伤感,面色却依旧不改,道:“我说过,四年的谋划总会有一个结果,现在便是看到结果的时候,你却跟我说要离开!”
“属下明白公子的意思……”
“你不明白!”云子珺微微加重了语气。
“二公子!”那人双膝跪地,伏在地上,声音虽然依旧淡然,却不知何时起多了几分沉重,压抑地恍若要大声恸哭,“……二公子,还是前天的时候,属下又去了一趟兄弟们的坟上,给他们都上了一炷香,洒了一杯酒,属下却都快要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可是让他们死的不明不白的人还活得好好的!活得好好的……”
云子珺转过身来,走到那人的面前,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你是当年跟随大哥北征的老人了,当年大哥得以幸存,也是你们死战的结果。当年大哥北降敌虏,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们要报仇,我当然答应,当年的死难者多有云家子弟,此仇不报,我如何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眼下时机到了,我自然是要动手,但不是现在!”
“属下愿往刺杀当年走漏大公子行军路线的那个人,决不连累二公子!”
云子珺冷哼一声:“你怎么也说出这么幼稚的话来?连累?我会怕连累吗!大哥的人活下来的就剩这么几个,不要被你糟蹋干净了!”
大风卷起经冬的落叶,簌簌若小儿低语,那人于云子珺身后一动不动,便似一座大钟。
云子珺道:“你便改回原来的名字吧!这些年,辛苦你们了!”
那人挣扎开云子珺的扶持,依旧跪在地上道:“属下知道公子当年为了使我等免于国法,费心劳力,我方能在江州求得安身之地,又将属下安插到神教里去,以作他日伏笔,四年谋划,方有了今日的局面,无论是神教还是江州太守李子兴,恐怕都想不到今日的乱局会是公子的手臂,属下也相信,公子定然会为当年于大漠上蒙难的无辜弟兄报仇,但属下,已经等不及了!”
云子珺默然不语。
那人继续说道:“属下原本便是大公子的亲随,公子可以瞒过天下人,却也瞒不过大公子,公子的兄长如今正在北秦的黑狱中苟活,二公子向来视之若父,又岂会甘于沉默,四年的沉默总会有结束的那一天,等到那时,还活着的人或许许多人会称赞二公子,许多人会为公子的筹谋而折服,也有很多人会为公子的计算而惊异,但到了那天,属下宁愿做已经死了的那一个……”
……
东山之侧,傜水之滨。
倘若有神教斥候营的轻骑从此间过,必然会讶异于眼中所看到的这一幕,因为远远看来,两个近乎于一摸一样的总领大人正不苟言笑地站立在水边,其中一个,自然便是原本应该在林山城中却已然偷偷乔装出城的云子珺。
另一个,却是真正的神教南征军斥候营总领。
“先离开神教吧!哪里不适合你了。先换一个身份,从今天以后,你便叫做紫衣吧!是老家老给我送信的,具体的,等回到城里会有一份资料给你,最好背下来,最近一个月,你都要用这个身份。”云子珺看着他,等他的回答。
那人皱了皱眉头,显然很不喜欢这个放在他身上显得十分怪异的名字,道:“属下看着二公子长大,却不知二公子的心机远胜大公子百倍,这场仗公子想来必定是赢家了,但属下尚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请教公子?”
云子珺道:“你且说。”
斥候营总领,也就是紫衣向云子珺问道:“以公子的手段,纵使在安平遥控此地的局势也未必不可,何必亲自到此,孤身犯险?”
云子珺道:“你可知道,越是长远的计划越是有着不可预料的偏差,越是精妙无比的筹谋越是容易有不可挽回的错误!这次的事情是我们唯一的一次机会,为此我四年前便开始布局,寻找各种合适的人选执行这个计划,我绝不能容忍出现任何不可饶恕的错误!”
“公子可知兵战凶险,一支冷箭便足以要了二公子的命!”
“我若不想死。”云子珺傲然说道,“谁也杀不了我!”
“那么第一个死的人……”
“第一个死的人。”云子珺道,“自然是最需要死的人……”
紫衣顿了一顿,道:“便如公子所说,属下等一个月,一个月之后,若还没有消息,属下便往北秦去追随大公子!”
……
林山城内。
林鹤听着手下人的话,问道:“云二公子呢?还是没出现吗?”
“出现了,在一个茶肆中,正独自饮茶。”
“确信是他本人吗?”林鹤问道。
“应该是,不过此人极为警觉,属下不敢太过靠近,以免被云二公子发现误会了郡守大人!”
林鹤问道:“城内所有的水井地窖洞穴都清查了一遍吗?”
“查过了!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林鹤皱着眉头点了点头,沉吟不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