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白石城比起下雪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原本在街市上往来的人依旧拖着满是雪泥的鞋往来,原本半是饿死的乞丐孤儿依旧还未饿死,南边儿大多是窝棚搭的矮房子,常有贵人在那里施粥舍米,普度众生,一条小街横贯那里,因为没有人扫开路上的积雪而一片泥泞,出了南边儿的城门,却是诸多大大小小的庄园,从庄园牵出一条青石路,可直通西门外的白湖边的亭台楼阁,这里俨然成了白石城的外城,夜夜笙歌丝竹不断,画船可从白湖沿着白江而下直到纵贯大夏东西的大江。
在白湖边的小道上,正上演着一副怪异的情景,一个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中年男人,一个赤脚麻衣的沧桑剑客,一个手持劲弩一脸笑意的突袭者,一个中年穷书生,一个少年富公子,一个脖子上挂着血痕的年轻人,再加上一对小姐侍女,皆神色各异地望着别人。昨夜纷纷扬扬的大雪把许多道路变成了山路一般,不知不觉云子珺等人走了那么长一段路,眼下这里最是少有人踪迹。
偷袭者是个仅仅从外貌很难分辨出年龄的人,普通的面容,普通的装扮,唯一能让人确切知晓的,便是这人应是个老江湖了,他的眼睛很小,让人怀疑他是否睁着眼睛,面皮粗糙,半张脸布满了各式各样的伤痕,最可怖的是一条疤痕从嘴角一直延伸到颈部,应是新成的伤,还泛着血色,嘴一直咧开,似笑非笑。
“这位公子的一千两,只怕不能借给你了。”偷袭者随意的在一棵树下坐下,干笑道,“荆先生,你最好把剑放下,小心伤到别人,就不好了。”
荆远盯着他道:“你也要小心点儿。”
“我为什么要小心?”偷袭者大笑一声,转过头来看向刚刚挡在荆远前面的云子珺,仰起头笑说道,“刚刚吓到你了?无妨,无妨,要不要送你一副金疮药,很便宜的,只要……一千两金子!哈哈……”
云子珺正歪着头让灵君给他处理上口,幸好是冬天,箭头也并不是生锈的,因此并无大碍。看到自己二哥受了伤,灵君心中满是怒气,一听这些话,也不顾得什么,皱着眉头喊道:“你这人也端的刻薄,杀人还要有个规矩呢,我们好端端地在这里看雪,先是这个剑客无缘无故地借什么金子,你以为金子是天上掉下来的啊!然后你又无缘无故地用弩箭对付我二哥,要不是……你说,咱们这些人是跟你有仇还是有怨,你们两人的混账是非,也不要拉扯上我们吧!”
云子珺原本苍白的脸受到刚才的惊吓后显得更加苍白,仿佛是怀有久病的老人,心中虽也有怒气,面上却是泛起一丝苦笑,示意灵君不要说了后,走到偷袭者身边拱手道:“不知阁下是都察院的哪位大人?”
“嗯?”偷袭者倒是很惊奇云子珺能这么快猜出他的身份,都察院历来都少有官场之外的人知晓,云子珺能猜出来,也跟云家当年跟都察院打过交道有关。
荆远冷笑一声,将手中的剑负在背后。
“我可不是什么大人,最爱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比如说杀杀人。”偷袭者颇有兴趣地对云子珺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都察院的人?”
云子珺摇头不语。荆远负起手,半真半假地对云子珺等人说道:“他是都察院里有名的疯子,你们最好小心一点,被误杀了就不好了。”
云子珺听了这句话,已大约猜出此人是谁,要说在近几年的朝堂上都察院哪位地方主事的官员提起次数最多,那无疑有着“疯狐”之称的江淮缉捕使王欢,这个江淮都察使直属手下兼门下走狗,最大的喜好便是孤身追踪各个在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都留有名号的人物,行事毫无顾忌,即使是诬陷起人来也毫不手软,曾有过为潜藏在一个土匪窝里而杀光长城下半个村子的记录,当大理寺主管此案的人追查到他时,曾讯问其身为江淮缉捕使,何以到了长城,又是何人授意屠村之举。当时王欢只冷笑一声说道:“都察院办案,干卿鸟事!”
后来还是身在京城的都察院都察使白吟大人亲自将他给保下来,为此,王欢的官职也由江淮缉捕使变成了缉捕副使。
王欢此时出现在这里,自然与以杀手为生的荆远关系密切,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云子珺等人可以介入的,当下云子珺便已换了副脸色,郑重道:“既然是都察院的大人在此办案,我等就不打扰了,告辞!”
说着,云子珺已然示意众人离开。
荆远手上有一支弩箭,原本深深扎在他身后的树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的手中,使用后锋利的三棱箭簇依旧锋利,云子珺刚说完告辞的话,荆远突然身形一展袭向王欢,手中的箭簇直取王欢的眼睛,王欢躲闪时,荆远已然刺出一剑。
云子珺从未想过一个人拔剑刺出可以达到如此的速度,几乎只在一眨眼之间,这一剑便已到了王欢眼前,如果只是常人,只这眨眼间怕是连弩弓都拿不起来。然而,王欢却着实是个异类,在头脑还未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以怪异的动作躲开了飞射而来的箭簇,身体迅速向左侧急退,手中的弩箭已向荆远轻轻一点,一支弩箭飞射而出,弩箭顺利地过了荆远的长剑,却只是划破了荆远披在上身的破麻衣。
王欢的脸色难看起来,因为荆远的剑并没有并没有刺向自己。
荆远的剑横在云子珺的颈前,冷冷地看着王欢,四面的树林里伸出几支黝黑的箭簇来,荆远转过头不屑地笑道:“你的人来得挺快的嘛,你最好叫他们小心点儿。”
王欢慢条斯理地给弩弓上好弦,把弩箭举起来,对着荆远笑道:“那又怎样,杀了你牺牲一个小小的富家子弟,值得了!这位公子,你说是吧?”
荆远诡异地笑了笑,道:“你怎么不问问这个富家子姓甚名谁?”
王欢眉头一皱,他不认为荆远这种人会跟他开玩笑,忽然心中跳出一个人来,那人的本家不是到了江州安身么!王欢盯着云子珺,好似要把他用眼神撕裂一般,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你是京都云家的人?”
京都云家的人!云子珺心里一惊。
云子珺可以感觉到荆远剑锋上的冰寒,刺骨的感觉让他一瞬间清醒过来,虽然不明白荆远为什么要动手挟持自己,但听了王欢的话,还是可以隐约猜出一二。见事情还有转机,云子珺立刻点了点头。
荆远笑道:“可以住手了吧?”
王欢摆了摆手,四周的箭簇已悄悄消失不见,神色复杂地看着云子珺问道:“你跟云商将军是什么关系?”
云家的惨淡离京已是近四年前的事,云商也成了一介无用的文官,此人却依旧以将军称呼,可见与云家有些不一般瓜葛,云子珺当下心中大定,答道:“正是家父。”
“原来是云二公子。”荆远和王欢都有些意外,荆远本只猜到是云家的人,却没想到是本家的嫡子,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云子珺朝二人一笑,道:“天气寒冷,眼见雪又要来了,可否让我这妹妹和侍女先回去,二位大侠自然是不惧什么,她们身子弱,可禁不住这冷风。我听说君子知交淡如水,二位千里迢迢冒雪于此相聚,也算是缘分,不如坐下来喝杯酒如何?”
荆远道:“既如此,就请云三小姐和两位公子回吧。”
伯齐方才一直被周兴拉着,此刻见云子珺孤身受险,岂肯先回去,推开周兴朝荆远喊道:“我要与云二哥共进退!”
云子珺沉下脸来,向伯齐喝道:“进什么退?你且回去,我自然会回来!”
周兴无奈地拉住伯齐,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听后伯齐有些迟疑地看着云子珺。
“你们都回去!”云子珺也不废话,顺带着示意小蛮将灵君带回去。
……
白湖边上道路纵横,特别是从湖心亭往南至大大小小的庄园别邸这一地域,是郡城最繁华的地界,午后的天气变得糟糕起来,不知不觉开始下起来米粒大小的雪粒子,云子珺受了风,不停地大声咳嗽,荆远坐在地上饮着烈酒,王欢不远不近地跟在二人身后,也喝着酒,默不做声地看着荆远。
荆远朝王欢道:“送君千里,看终须一别。王副使请回吧。”
王欢不以为然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既不管你走路,你又何必来管我?”
到了人流之中,荆远便可容易脱身,待荆远与云子珺就要步入白湖临湖的繁华小道上,一直默默被挟持的云子珺却忽然开口问道:“你不买那把剑了么?”
荆远身形一顿,肩头微微颤了两下,道:“没用了,他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云子珺惊讶道。
荆远黯然道:“与你无关!放心吧,你既然是云家的人,等进了闹市,我自会放你走。”
说着,荆远加快了步伐,显然想尽快摆脱掉身后的尾巴。
“那一千两金子,我可以借给你!”云子珺忽然说道。
荆远停下了脚步:“为什么?”
云子珺沉默了片刻,只是道:“记着你的承诺。”
“你想杀一个人?”
“不是。”云子珺顿了顿,笑道:“我喜欢买一条命供自己挥霍。”
说完,云子珺悄悄从衣袖中滑出一张纸,荆远无声息的接过后开口道:“那把剑,还是一千两金子。”
“我明白。”云子珺轻声道,“这张票据,你可以到一家叫做白云钱庄的地方取一千两金子,放心,他们不会多嘴的。”
荆远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与云子珺穿过一条僻静的小路,汇入熙攘的人群里,云子珺微微一笑,荆远轻声说了句“多谢”后便匆匆进了一家街旁没有名字的小客栈里,然后消失不见。
云子珺在小客栈的门口站了一会儿。
很快,王欢又出现在云子珺的视线里,他像是忽略了就在不远处的云子珺,径直紧跟着荆远进了客栈。不久王欢匆匆又出了客栈,此时云子珺已经离开,王欢默默地看了客栈一眼后,冷笑一声,也转身离去,然后消失不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