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有情(四 )
唐谧叹了口气,伸手正要去点醒庄园,忽觉身后有风袭来,本能地回手一挡,但并不敢真的去接招,而是以魔罗舞身法连续向侧面滑开两步,身子一侧一转,正面冲向袭击之人,竟是去而复返的李冽。
李冽的手抬在半空,有些尴尬地缓缓落下:“我不是要袭击你,而是想拍你一下,叫你跟我来。你可愿意信我?”
唐谧盯着他看了半晌,缓缓道:“我信你。这是你第三次对我出手,前两次你都没要我的命,这次也不会。”
李冽听她提起过往,神色一黯,微微垂下眼睑,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藏入睫下的暗影里:“那你敢不敢和我走这一遭。”
“敢。”
李冽带着唐谧默默穿行在夜色下的御剑堂中。
唐谧辨了下路,发觉竟是往御剑堂后山大家洗浴的温泉而去,这才想起温泉那里有一处泉馆,专供殿监休息沐浴。如今穆显去世,谢尚才到一两天,那地方大约不会有人用,难不成李冽正是要带自己去那里?
果然,李冽带着唐谧翻过泉馆矮墙,熟门熟路地推开屋门,点上油灯,指了指四下道:“伯父年轻时受过伤,他仗着身体强健没有好好休养,年纪大了便落下畏寒的毛病,所以经常居于此地。你我可以在这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有用的线索。”
唐谧稍稍打量一下,只见此处的家什器皿的确比穆显在御剑堂的居所还要多些,似乎更有居住气息,便道:“我说呢,穆殿监的居所也太过简单了,原来是狡兔三窟啊。”
李冽一皱眉,向前逼一步问:“你怎么进得去我伯父的居所?”
唐谧见他目中疑色陡现,心底一叹,知道这少年终归是无法全心相信自己,却不动声色地回答:“是慕容殿判叫我去看看是否需要在谢殿监来之前整理一下那里的,不信你可以现在就去找慕容殿判对质。”
李冽大约也觉得自己有些敏感多疑得过了头,淡笑一下掩饰去脸上的暗色,转身一边翻看穆显的旧物,一边换了个话题:“上次遇见你和那个男剑童夜归时,我便是刚从这里出来的。之前我一直在和伯父聊天,想套出一些蛛丝马迹,可是什么也没套出来。我知道他酒量小,便哄他喝酒,他却说饮酒误事,刚刚把酒戒掉。我没了办法,不知道他是小心翼翼、防备重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所以那天出来的时候遇见你,我才最后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从你这里探出真相。”
唐谧听李冽如此说,回想起那夜正是自己和王动夜归时遇见了李冽,之后就被他莫明其妙地表白。原以为那时这少年的神情挣扎犹豫,也许是因为羞涩和缺乏勇气,却不想只是如此缘由,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李冽背对着她,未曾看见唐谧那不合少女年纪的笑容,抬眼望向窗外院落中一汪冒着白烟的温泉,眼睛里竟似也升起了烟蕴,继续道:“我也想过正面质问,然后杀死他,只是他太过强大,就是在熟睡的时候我也根本没有丝毫下手的机会,所以我才不得已如此。”
唐谧叹了口气,不愿再纠缠这个话题:“李冽,你不用再解释了,我想,我其实是和你一样的人。从正面攻击强大于自己十倍的敌人,也不是我的作风,我理解你,也早已不记恨你,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合作吧,一起努力找出幕后的真凶。”李冽动动唇,却没有回答。
唐谧从穆显在这里所读的书籍开始查起,发觉大部分都和一些禁术有关,其中只有一本很是特别,讲的是晶铁的锻造,她不禁奇道:“穆殿监的兴趣真是广泛,还在研究这种东西。”
李冽转头去看唐谧的书,道:“这是我在这里时看的,忘记拿走了。”
“你对锻造有兴趣?”
“是,所以才会和宗峦成了朋友。”李冽提起宗峦,神色不禁暗淡下来。
唐谧见了,机灵地岔开话题道:“晶铁的锻造很复杂吗?”
“是的,若是火候不够,就只能锻造出普通的利器,而不是有魂之物,但是如果锻造过程过头,却又有可能妖化,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形,就比如你上次见过的那种。”
唐谧想起自己的晶铁梳子,又问:“把晶铁造成像梳子那样有细密小齿的钥匙难不难呢?”
李冽想了想道:“大约和铸剑差不多。晶铁入炉不会像寻常铜铁般化作水,而是化成气,要铸造成什么东西,就要把那东西先打造成铜或者铁的,然后放入炉中,晶铁会蚀掉铜铁,凝聚成那东西的样子。所以我想,放入你说的那种钥匙铜模应该就可以了吧。”
两人这样闲聊着,倒是缓解了不少尴尬的气氛。他们各自加快手上的动作,在旧物中翻找有用的线索,然而却并无太大收获,唯有唐谧找到一包穆显易容用的工具,其中包括两张人皮面具,还有一个磨制得极小且薄的透明半球形黑色晶体。唐谧想了半天,猜出这晶体大约和隐形眼镜的功用差不多,可以放入眼内遮盖住穆显的白眼,心下觉得有趣,便将这些易容的宝贝偷偷收入囊中,顺手霸占了。
二人见所获不多,都很是失望,出得泉馆,李冽拱手疏远而客气地与唐谧道别,然而走出几步后却又停下,并未转身:“以后,如果我查出什么证明我错了,我任你处置。”
“我们一起查吧,还有我们的朋友。”唐谧忍不住又再次邀请他。
“那是你的朋友,我只靠我自己就够了。”李冽说罢,快走几步,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整个三月,由于来拜祭的江湖中人络绎不绝,直到下葬那日,御剑堂也未曾授过一天课。但是唐谧他们这些年长的剑童反而没有平日的空闲多。因为人手不够,他们每个人都被指派了工作,虽然只是诸如引领客人这样的轻松任务,却要一直守在那里,任凭时间白白流逝。
不过唐谧和白芷薇倒是过得挺充实的。两人把穆显的手稿随身带着,一有空闲就翻看,要是发现了特别的地方,晚上如果不需要守灵就一起去藏书阁查阅相应书籍。如此一来,两人反而比平日还要勤奋百倍,一个月时间借阅的书籍比去年一年看的还要多。
总算功夫不负苦心人,两人如此耐心地犹如细密篦子一般一轮筛查下来,终于在这些手稿中发现了一件很不一般的事情。
“穆殿监所看的这些书,内容很是敏感呢。”唐谧指着一本刚刚订了十来页的卷册说。她随手试了试那纸的质地,发觉仍然丰厚,不像是年代很久的样子。
白芷薇接过去读了几段,也道:“嗯。这些都可算是邪书了,探讨六道轮回和诸如如何让身体不朽等终极术法,都是我们蜀山不允许探讨的事情啊。”
唐谧如今也已了解,比方说如果要去追寻肉体上的不朽,就是一种和正道相背离的观念。尽管这世间有诸子百家之说,但到了现如今,大部分都已没落。受佛家影响,人们普遍认为,所谓永生不死、不入轮回者,就是妖孽,而真正的永恒只能是超越六界顿悟成佛,摆脱肉体和所有有形事物的羁绊,这才是正途。就连在蜀山这样并不崇佛的门派里,气宗之人追寻养生之道,但绝对不会提“永生”两个字,而是希望通过经年不断的养气修神最后达到类似顿悟成佛一样的空灵境界。
究竟这个气宗的最高目标是否有人达到过,唐谧无从证实,因为摆脱有形事物的前提是摆脱肉体,而对于那些尚未摆脱的人来说,他们只能看见肉体的败亡。但是无论如何,因为气宗在内力和心力上的执著追求,这一门出了很多宗师级的人物,其内力之深厚,心力之精纯都是江湖中人日常的谈资。
“这里提到的书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在藏书阁见过。”唐谧一边看一边说。她虽然不能把藏书阁所有的书名都背下来,但是模糊的印象总是会有些的,可是这些书的名字她完全陌生,绝非是自己在整理借阅录时见过的。
“你也没有整理过全部藏书阁的书籍啊,不是欧阳羽也做过一部分么?”白芷薇说。
“虽然如此,但是这样的书不可能放在藏书阁随便供人借阅吧。”唐谧想了想道。
当日晚上,两人去藏书阁找了找,果然不出所料,那些书并不在藏书阁内。唐谧倒是毫不惊讶:“我知道这些书最有可能在什么地方了。”说完,她拉着白芷薇往正殿走去。
两人溜入正殿,看看四下无人,唐谧压低声音对白芷薇道:“我有地宫的钥匙,只是我下去时你得在这里帮我把风。因为地宫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进入,据我猜测,可能除我之外,至少还有三个人能打开这里。”
白芷薇有些疑惑。她知道唐谧早已把穆殿监的居室钥匙交给了谢尚,以谢尚之智,找出暗室中的那把地宫钥匙是迟早的事情,至于第二个有钥匙的人自然是掌门萧无极,却不知从哪里出来了第三个有钥匙的人,当即便问:“那第三个人是谁?”
唐谧的眼睛在黑暗中映着窗外的清辉,闪烁如宝石:“如果万一把尸王放入地宫的并不是掌门和殿监,那么一定有第三个人能够进入这里。既然我有一把地宫的钥匙,就保不齐这世上还有别的什么人也可能有一把,对么?”
白芷薇点点头。她忽然觉得,离真相越来越近了,但是却不知为什么,心中无缘无故地升起一丝畏惧来。
来不及再多说什么,唐谧已经翻身跃入地宫的入口。她在跳下去的瞬间凝聚心力,抵御地宫的幻象结界,这样步入地宫的时候,虽然眼前是曲折幽长的甬道,却不会让人感到那一股令人烦乱甚至畏惧的无穷无尽之感,于是脚步落在青白色长石铺就的地上,便显得分外踏实。
每走一段甬道,唐谧就会看到一扇紧闭的石门,门边是一排细小的孔洞。大多数门都没有锁住,用力一推就会开启,但这样的石门后面往往是空无一物的石室或者连接着另一条甬道。
唐谧这一路边走边推,有好几次推开门一看是甬道,都会生出要换一条路走的念头,可是她想起张尉提过曾经和她一起陷入幻象中的迷宫内,而脱困的方法便是坚定地一直靠着一边走,于是便又缩回了已经抬起的脚。
走了好一会儿,她遇见第一个需要用钥匙打开的门,打开来一看,正是自己曾经来过的“剑室”。
一看到那个深陷在地下的巨大坑洞,唐谧的心便是一抽,想起那时在这地下深处发生的事,觉得一阵发冷,后脖颈上似乎有凉风吹过,回头看向身后的甬道,快速关上门,匆匆离开。
这样走走推推,并在岔道口留下记号,唐谧也记不清究竟看过多少间石室,走过多少个岔口,终于在用钥匙打开一扇石门之后,她发现了一间零散放有不少书籍的石室。
这石室一眼就可以看出,曾经是一个人的居室,不算大,室内长几上摆着几卷书,摊着笔墨,似乎是主人并没有走远,随时都会回来执笔疾书。几后有一个井字形的小书架,摆着十数本卷册和与唐谧他们被毁去的宫灯一样的小宫灯。墙角是一张铺着白虎皮的软榻和一个半人高的小橱,透过镂空海棠花纹的柜门,可以看出里面似乎是一些日常衣物。
唐谧的脚步微微迟疑,不知道该不该这样进入别人的居室,不过这是她一路走来唯一看到的一间有书籍的房间,她踌躇了一下,还是举步走了进去。
她先去翻了翻几上和小书架上的书籍,果然有穆显提到的那些,这时她对这石室的主人是谁,已经有了七成的把握,再转回去看几上铺着的纸,发现是一篇祭文,那字迹潦草中不失风骨,正是王凛的笔迹。
“与君相识未及弱冠,同游蜀山颇多奇遇,唯此寻得先人地宫一事莫敢忘怀。犹记当年君于此地旋舞而笑曰:此地甚好,如若他日吾恶贯满盈,仇家遍天下,定躲身此处,做不见天日之恶鬼,怀惴惴之心却平安终老。彼时余答曰:若此,吾当与君同归,共做恶鬼。不想世事不随人意,君之尸骨尚且不得安于此地,而诸事皆余一手而为,唯自闭于地下,自此不见天日,不食与君戏言。”
唐谧读到这里,大概猜出这祭文是写给华璇的,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地宫正是当年王凛和华璇一同发现的先人遗迹,她不免猜测,王凛最终选在此地建立蜀山派,莫不是全为了不食当年之言?
唐谧原先一直觉得,如果说华璇的尸骨没有了,最大的可能就是被王凛葬在了什么地方,现在看来,显然并没有安放在地宫内,她不禁好奇那尸骨究竟被放在了什么地方。
祭文后面是大段感怀与抒发思念的文字,唐谧琢磨了半天,觉得这些文字只能说明两人之间有情谊在,却还不能硬说这字里行间有什么儿女之情。
她每每想到如果王凛与华璇是彼此相爱的两个人,却最终要兵戎相向,心中就会升起隐隐之疼,好像是有一根极细极细的坚韧银线缠在心上,被人微微拉紧,不会疼得彻骨却于心上留下缓缓发作的钝痛。如今真的看到这篇出自王凛的祭文,觉得朋友也可写得,爱人也可写得,心里也不知是觉得该庆幸还是该失望。
然而这封祭文却让唐谧明白了,的确有存在着另一把未知钥匙这个可能。如果王凛自己有一把钥匙可以打开所有的门,又给了殿监和掌门各自一把可以打开不同门的钥匙,那么和他一同发现地宫的华璇为何没可能也有一把能够打开所有门的钥匙呢?至于这把钥匙在当年的赵国之战中究竟落在了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那么自己手里的这把钥匙又是从何而来的呢?唐谧握着晶铁梳子想想,既然这是华瑛的那把剑改造而成的,而王凛与华瑛也极为要好,会不会是在华瑛去世的时候,王凛取走晶铁剑的剑身作纪念,然后以他原本的那把钥匙放入气化了晶铁的炉中,最终铸成一把新的晶铁钥匙,随身佩戴?但她明白,这都只是推想而已,百年前的事实究竟如何,恐怕后世之人永远也难窥全貌了。
按照这样想下去,唐谧猜测自己手中的钥匙很有可能是喜欢进入墓穴的赤峰四翼蛇在王凛的陵墓中得到的。想来王凛的陵墓应该会有结界保护,令妖物不得侵入,但既然如穆显所说,因为王凛的转世出了意外,他生前布下的结界被削弱了,那么妖蛇自然会有机会进入。
唐谧想到这里,伸手去取架子上的小宫灯。她记起慕容斐说过,他们从赤峰四翼蛇那里捡到的宫灯下方有“恭祝十六岁芳辰”的小字,便不自觉地往自己手中这一灯的底部看去,一模一样的七个小字赫然入目,惊得她手一抖,差点没拿稳那小宫灯。
唐谧拿出火石,点燃手中的宫灯,曾经见过的女子再次出现在跃动的烛火之中,开始轻盈地跳起自己熟悉的魔罗舞。
然而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猛然觉得这盏灯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然而就算她让那灯中的清丽女子将魔罗舞又跳了两遍,还是不能确切地说出自己感觉中的那微妙的不同究竟是什么。
自打上次在穆殿监手中见到这灯,唐谧一直在琢磨,为何自己和众人亲眼看见被毁去的小灯此刻还会出现呢?这时候,她心念一动,自问道:“谁说一定只有一盏呢,过生日的是姐妹两个人啊!”
这念头一闪过,唐谧便总算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觉得两盏灯有所不同。原先那盏灯中的魔罗舞她看过不知多少次,和手中的这一盏比起来,那一盏灯中的女子气势更足,而这一盏中的女子明明是一样的相貌,却有些娇弱的感觉。如果说那一盏是送给华璇的礼物,那么这一盏就很有可能是送给体弱文秀的华瑛,故而灯中人物的形貌气质大约是以华瑛为模本打造的。
想到这里,唐谧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线索!
这两盏灯既然是送给两姐妹十六岁的礼物,那么就应该分别在那两人手中才对,怎么会都回到蜀山了呢?她这样想着,越来越觉得这记录着百年前往事的小物件之中,一定还隐藏着更多的秘密!
唐谧一时也想不通透这两盏小灯有过如何的辗转经历,放下灯又去细瞧王凛的书籍。都说一个人的藏书可以显示出此人的兴趣爱好,唐谧将王凛的书粗粗看了一遍,心下不禁迷惑起来:此人怎么如此喜欢看邪术书籍呢?
所谓邪术,自然是蜀山派或者说是名门正派的叫法,比如唐谧在赵宫看到过华瑛在信中和华璇探讨不死术这样的问题,其中多有涉及诸如血祭等妖异的法门,就是最典型的邪术。
而蜀山之人认为,天地五行之气充溢在人自身体内和体外的整个世界。在体内的五行之气凝聚,便形成了身体的各个器官,而充溢体外世界的五行之气凝聚,则形成天下万物。术法一门的实质就是以自身为媒介,通过心力汇集外界无形的五行之气,施出术法。反观邪术,多是在探讨怎么利用血肉、灵魂、恶念等等这样的媒介和材料施术,这便是蜀山派极其不齿的了。
然而唐谧一想到追究蜀山术法的渊源,王凛和华璇一样曾受教于五行僧,但一个融合了清源寺幻术,一个却执迷于违背天道的禁术,最终成了殊途之人,不免心头又是一阵唏嘘。
她如今知道,王凛是于胭脂峡之灾中被清源寺生佛所救,所以他的整个幼年和少年时期也是在清源寺度过的,故此大家都说,堕天不陷于幻象是由于从幼年就谛听佛音之故。至于为什么王凛并没有入清源寺为僧,而是自创了蜀山一派,事到如今已经谁也说不清了。
蜀山武功和术法虽然自成一格,但是仍然可以看出脱胎于佛家的痕迹,最明显的就是施术时所结手印全是照搬佛家手印。虽然这让如今势弱的清源寺多少有些自傲的资本,但也正因如此,江湖两大同源的势力可以安稳相处。
因此,唐谧一直认为王凛从骨血里深深认可诸如六道轮回这样的世界观,否则怎么会在和华璇在书信中讨论说既然无法证明轮回一事有还是没有,姑且就认为有呢?但是现在看来,他在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中,却为何也要研究这些邪术?唐谧一边想着,一边翻看摆在几上的那几本卷册。
这些书与藏书阁中被施了结界保护得干干净净的的书籍完全不同,书角微卷,偶尔还有一两滴墨迹,让人怀疑看书之人着实不是个小心细致的家伙,有些地方还批有看书人的三言两语,唐谧一看就知道是王凛的笔迹,便沉下心思仔细读起来。
白芷薇在正殿等得无聊,靠着紧闭的大门昏昏欲睡。然而初春的夜风寒凉,透过门缝钻进来,小刀子一样割着肌肤,又让人没有办法真的睡过去。
她不知道已等了多久,只记得和唐谧吃过晚饭之后就去了藏书阁,没多久便来了这里,现在看看外面月亮的位置,离梅苑关门的时辰恐怕不远了。
此时,月亮里似乎忽地多出一个小黑点儿,白芷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点,只见它越来越大,竟是一人正御剑飞行而来。那人直直落在正殿前的空场上,月白色的衫子迎风微动,正是气宗宗主司徒明。再过了片刻,顾青城也御剑而至,两人在殿前随意闲谈,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未几,身穿灰色袍服的谢尚到了,三人互相寒暄之后,就听司徒明道:“看谢师叔穿着灰衣的样子,总是让人想起当年您做掌门时的风采,那时我们蜀山多么意气风发,几乎将魔教中人尽灭。”“无极行事虽然保守,但比我稳重,我不在的这十多年,蜀山不是也挺好么。”谢尚答道。
白芷薇在大殿内隔着门缝偷看这几人,不明白他们为何要齐聚此处,只是这几个都是蜀山的顶尖高手,她虽然离得不算近,仍将呼吸放得极轻极缓。
此刻看上去,几人没有进入大殿的意思,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好一会儿以后,谢尚有些不耐烦地问道:“无极怎么还没到?”
“掌门总是比我们事务繁忙一些,要不我们先到地宫去吧。”顾青城应道。
谢尚哼了一声:“不用,我等他。”
白芷薇听得心中一惊,这才明白这几人是要一起下地宫的。她赶忙跑到地宫门口探身往下看去,只见甬道幽长,四壁嵌着的萤石发出暗淡的白光,哪里有唐谧的影子。而此时门外的几个高手随时会进来,她既不敢对底下高声喊叫,也不敢随便跑下去乱找,纵是平日如何机灵,也想不出更好的示警办法。
魂兽,要是我有魂兽就好了!白芷薇头一次无比懊恼自己没有办法召唤出魂兽来!她躲在一根巨柱后面,开始拼命尝试召唤魂兽,然而正如此前无数次的召唤一样,她仍是无法叫出任何东西。其实之所以会如此,她心里清楚分明,召唤魂兽的刹那要求放弃掉自己拥有的所有力量,而她完全没有办法做到,哪怕就是一个刹那。
力量是我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她这样想着,像固执地抓住玩具的孩子一样,以为如此就抓住了全世界。
“这些都是你的,芷薇喜欢么?”母亲总是这样问,然后将漂亮的衣衫或者有趣的玩意儿推到她面前。“喜欢。”
“那就好。拿去,别给任何人。”但是一群小孩子来了,他们是她的弟弟妹妹们,有她没有的圆圆眼睛。他们说:“姐姐,给我这个吧,姐姐,我想要那个。”
“好啊,拿去,但是你们要和我一起玩儿啊。”他们拿走了东西,呵呵笑着,紧紧抱在怀里,四散而去,只留下她一个人,什么也没有。
母亲找到她的时候,看见她在哭,问明了因由,便劈头盖脸将她骂了一顿,教训她一定要好好看管好自己的东西,然后唤人抓来那些孩子,不管他们的母亲如何抱着她的腿哭求,仍是将每个孩子都狠狠打到半死。
自此,那些弟弟妹妹们便搬去与祖父同住了。
他们走的那天,她躲在大门口偷看。每个孩子的屁股都被打得无法坐下,是趴在乳母的身上被抱进马车的。父亲安顿好所有人,牵过自己的坐骑,毫无征兆地转回身,一双眼睛仿佛可以穿透她藏身的朱漆门板,说话的声音一片冷然:“你去和她说,她想要的,什么也得不到。”
那时她还年幼,不知为何藏在门后还会被父亲看见,所以,也不笃定父亲的那句话是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更不知道母亲想要的是什么,但是看着那队车马离开,最后隐没在弥漫街巷的晨雾中,她忽然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了。
“芷薇,如果下次觉得放弃掉力量会紧张,就想想我好了!”那时候,唐谧听她说了自己唤不出魂兽,曾经这样建议。“想你有什么用?”张尉不解地问。
“因为我总是会想着芷薇,看见的时候会欢喜,看不见的时候会记挂。嗯,对了,芷薇你想想大头也可以。大头,把我刚才说的话讲一遍,赶快发誓。”唐谧狰狞地说,身子前倾,压向张尉,做出威胁的表情。“这有用么?”
“有用的,快说。”“那好,白芷薇,我发誓我看见你的时候会欢喜,看不见你的时候会记挂。”
白芷薇想到这里,眼前仿佛又跃出那两个活宝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一颗心陡然有刹那的松懈,一瞬间,她似乎感觉到有另一股力量从心底涌动,像是一只充满勃勃生机的小兽正要破茧而出,一个名字忽地冒出来,她低低唤道:“青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