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波浮沉(1)
楚随波认识苏旷的时候,还差一个月满九岁。
他还记得第一眼看见苏旷的样子:瘦瘦的、小小的,穿一身大人衣服改短的小袍子,袖子长了点,要连捋两下才能露出小拳头来。那时候苏旷瘦得很给京城人民丢脸,手腕和普通男孩子一样粗细,小臂和手腕一样粗细,大臂和小臂一样粗细。他遇到喜欢的人,就屁颠屁颠跟在人家后面,遇到不喜欢的人,就满脸哈欠连天没睡醒的样子。
苏旷喜欢的人有师父铁敖、一群狐朋狗友、半街小商小贩、账房先生严老夫子、楚家全部年轻丫环和昧着良心夸他长得帅的厨房何妈妈。
苏旷不喜欢的人很专一,就是他楚随波。
刚开始的时候,楚随波是诚心诚意想要和他交个朋友的,特地把自己房里最贵重的翡翠镇尺送了他做礼物。结果第二天,翡翠镇尺就到了严老夫子的桌子上。
楚随波很生气,严老夫子爱不释手。
楚随波是个性子很慢的孩子,一句话说之前要反反复复想三四遍,这就导致了他和苏旷第一个月相处,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苏旷到楚家的第二天就没有了寄人篱下的觉悟,一会儿跑去看人洗菜,一会儿跑去看人晾衣服。
等从前院到后院鱼贯响起“臭小子闪一边去”的时候,他就拉着张苦脸开始练拳,一边练一边小声哼哼心诀:“经国之大业啊!不朽之盛事啊!他妈就得傻练啊!不然耍不了帅啊!趁着那群小美人还是坯子,抓紧抓紧抓紧呀!”
“真功利!”楚随波慢吞吞走到他身边,慢吞吞评论,“我爹说做人要澹泊明志、宁静致远,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这一大嘟噜是什么意思?”苏旷走完拳开始练刀,浑身汗津津地像条泥鳅。
“就是……强大的心灵比强大的肉体更重要。”楚随波不屑地说,“你又不读书,跟你说你也不懂。”
苏旷弯着腰笑:“嘿,我说你一个长大了混日子的,要那么强大的心灵干什么?”
楚随波顿觉受到了污辱:“你以为你长大了能干什么?”
“做个英雄呗。”
“什么叫英雄?”
一谈到人生梦想,苏旷眼睛都亮了:“这都不懂?就是……主持公道抱打不平,将来所有的小美人见了我,都要挥着小手帕喊——苏大侠苏大侠,来我家吃饭吧!不要钱!”
楚随波说:“这样啊……”
楚随波其实也在考虑要不要练武了,但他决定事情总是很慢的,老是晚上想想学武挺好,早上起床又觉得有诸多不足。比如说练武难免磕着碰着的,那时候娘亲又得哭。他有个母亲,还有个娘亲,母亲老训他,娘亲老哭,他上回只是牙疼,娘亲都在菩萨像前长跪半宿,祈求他平安。
“其实你没爹没娘也挺好的。”楚随波托着腮蹲在苏旷身边。
他也不是特别想和苏旷说话,但两个人共用一个小院,就隔一道墙,去找别人太过麻烦。
“去你妈的!”苏旷一脚踹在他肩膀上,拎起他就摔到葡萄架子上,然后想想后果,又吓着了,指着楚随波的鼻子叫嚣,“男子汉大丈夫的,够种别跟我师父说!”
楚随波才不想当男子汉呢,他哭得哇哇地去找娘亲,娘亲哭得嘤嘤地去找母亲,母亲气得哼哼地去找父亲,父亲笑得哈哈地去找铁敖。
然后当天晚上,楚随波捂着耳朵躲在被子里,满脸全是汗:完了完了!他一定会被打死了!
结果第二天清早,铁敖前脚出门,苏旷后脚就窜过来,一脚踹开楚随波的门,一根手指戳着他鼻子:“我师父叫我道歉!四姑娘!”
楚随波屈辱得满脸是泪,他一着急就说不清楚话,囫囵音都发不出来:“其实那个……不是我……那个……”
苏旷已经跑远了。
楚随波决定习武了。
他习武的方式是从理论知识开始,没事就去铁敖房里翻秘笈,不懂的就问,扎扎实实地记了一大本笔记。铁世叔也很耐心,有问必答。
苏旷自从发现铁敖一回家就和楚随波黏在一起,就不沾家了。他在外面有一大堆酒肉朋友,定期不定期地打一场群架,都是一拳一个去你妈。有一次,楚随波对轻功表示了浓厚的兴趣,和铁敖一起完成了“轻功基础知识一百问”之后,才发现三更天了苏旷还没回来。
铁敖也又困又累的,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泡着脚,一边叫楚随波帮忙到里屋找根藤条出来。
楚随波是听话又助人为乐的好孩子,他认认真真找出藤条,还盖好箱子,把凳子拖回原地。
一出门,苏旷就回来了。
苏旷看起来很夸张,衣服裤子都撕破了,鞋子丢了一只,额头是肿的,嘴角是青的,左手按着右肩,下面全是血,右手还颤巍巍地指着楚随波:“你你你,为虎作伥!”
铁敖猛拍桌子:“怎么回事!”
苏旷应声跪下,也很大声:“回来晚了!”
铁敖接过藤条:“我是问你怎么回事!”苏旷居然也很恼,敢顶嘴:“要打就打,不多你这一顿!”
这下铁敖明白了,高兴起来:“嗯?输了?好事情。”
苏旷“蹭”地站起来:“输个屁啊!他们不要脸!仗着人多!”
铁敖一藤条抽他肩上:“借口!”
苏旷龇牙咧嘴:“什么?”
楚随波帮忙解释:“世叔是说,输了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不能全怪别人。”
苏旷挠挠头:“也对……我今天气坏了,脑子一热,手上没章法,根本就没发挥出实力来。这帮贱人,等明天……”
铁敖举起藤条,又放下:“谁欺负你?跟师父说实话。”
苏旷拧着眉头望着铁敖,眼泪一点点往眼眶里涌,扬扬头,又把眼泪压回去:“我自己会解决。”
铁敖的手软了:“他们说什么了?”苏旷一吸鼻子,眼泪往眼眶里涌,仰仰头,又把眼泪压了回去:“师父,我想自己解决。”
铁敖脚也不擦了,赤着脚大步在屋里踱了两个来回,越走越快,越走越怒。然后突然猛回头:“不许带刀。”
“嗯。”
“不许下狠手。”
“知道。”
“万一得了便宜不许卖乖。”
“嘶……这个……哦。”
“行了,起来洗洗睡吧。”铁敖挥挥手,要回里屋去,站在门口,也不回头,“旷儿,你给我记住了,‘静’中有个‘争’字,‘稳’中有个‘急’字,心越急,手就越要稳;想争,就要先静。”楚随波觉得甚为有理,忙去拿小本子记下来,苏旷看着他就来气:“四姑娘,男子汉的事,你少掺和。”
第二天,小男子汉捂着腰回来了。
第三天,小男子汉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
第十天,小男子汉彻底躺下了。他趴在枕头上嗷嗷叫:“冷静有个屁用啊?一次比一次衰啊!他们人是真多啊!那群孙子每天吃完晚饭揍我一顿都成固定娱乐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