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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绛唇

愤怒的石头 周海亮著 1578 2024-11-19 03:19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贞儿的心,如同萧瑟的秋风,如同秋风里的渭水,如同水面上的落叶。

  贞儿描眉画唇,娇嫩娇美。她辞别娘,辞别爹,辞别街坊,辞别二十多年的小巷,咬咬牙,上了花轿。娘抹着泪,扯着嗓子,跟在花轿后面,跌跌撞撞地追,爹坐在巷尾,眉开眼笑地拍开第二坛酒的封泥。爹喜欢喝酒,可是爹没有闲钱喝酒。不喝酒的日子,爹浑身都是抖的。喝了酒,爹就不抖了,血色涌上额头,眼睛发出光芒。爹逼她做钱老爷的续弦,她不恨爹——爹病病歪歪,需要酒,更需要药。娘先是拒绝,然后应承,她不恨娘——娘什么都听爹的,娘的小脚,几乎从未迈出巷子。钱老爷看她一眼,眼睛就直了,她不恨钱老爷——钱老爷年前死了老婆。钱老爷爱女人,疼女人。钱老爷为她排出一大笔钱。她也不恨沧。为什么要恨他呢?沧远在江南,沧没有办法从钱老爷的怀里抢出自己。

  天已凉,霜打秋叶,秋叶婆娑。

  花轿依依呀呀,犹如一位女子的浅唱。路边挤满看热闹的人群,有英俊的后生,也有美丽的女子。后生们多不舍她,他们认为这样娇美的贞儿,嫁给谁都不应该,包括自己;女子们多怀了羡慕,她们认为那样风流倜傥的钱老爷,娶走天仙都不过分。何况钱老爷并不老——钱老爷只是尊称,不是年龄——钱老爷有魁梧的身材、俊朗的外貌、彬彬有礼的举止和富甲一方的家身。

  花轿吱吱呀呀,犹如一位女子的低泣。然后,吱吱呀呀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被咣当咣当的声音代替。那花轿便变成车厢,车厢里,贞儿并膝而坐,面若桃花。列车一路向南,终达温润的小镇。沧像树一般站立,见到她,点点头,笑笑,阳光遍洒。沧牵着她,去小镇唯一的西式餐厅,那里香气氤氲,曼舞轻歌,令她不知所措。沧穿着白色的西装,黑色的皮鞋,银灰色的领带打出饱满的结。沧的脸轮廓分明,头发剪得很短,响指打得潇洒漂亮。沧用英语与侍者交谈,牙齿白瓷般闪亮。沧与钱老爷那般不同。钱老爷喜欢黑色的长袍。钱老爷永远一双黑色的布鞋。钱老爷满口之乎者也,又在脑后,拖一条长长的辫子。舒缓的音乐飘起来了,沧的脸,忽隐忽现,忽远忽近,忽清晰忽模糊。美丽富足的江南小镇,不但属于英俊的沧,还应该属于娇小的贞儿。

  可是沧没有将贞儿挽留。沧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抡着自己的耳光。贞儿说,不要。沧不说话,脑袋将坚硬的墙壁撞击得咚咚有声。外面下起雨,雨滴落上玻璃,逗留片刻,蜿蜒而下。那个夜里,全世界都在为他们哭泣。

  贞儿是一个人回来的。其实,贞儿不想回来。

  列车一路向北,灰色的车厢变得灿烂,灰色的铁轨成为轿夫,咣当咣当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变成吱吱嘎嘎的花轿声。透过垂满流苏的盖头,贞儿打量着她白皙的双手。手腕上,淡蓝色的血管忽隐忽现,忽远忽近,忽清晰忽模糊。贞儿想起沧的轮廓分明的脸。

  花轿微微地颠着,贞儿知道,她已经离家很远。掀开盖头,到处都是沧的影子。沧在旁边看他,沧在小摊前叫卖,沧在街角讨饭,沧在学堂里教书,沧在茶楼上招呼客人,沧抬着吱吱嘎嘎的轿子,嘴巴里呼出白色的水气……沧变成房子,变成街道,变成驴子,变成砂粒,变成风,变成河,变成树,变成落叶……贞儿认为她该补补妆了。补补妆,该到钱府了。

  贞儿抬起手腕,用又细又长的指尖,蘸着血一般红的胭脂,涂点她的双唇。慢慢地,慢慢地,她的唇,重新变得娇艳欲滴。那胭脂红得像血。那胭脂比血还红。吱吱呀呀,咣当咣当,吱吱呀呀,咣当咣当。有人喊,落轿。轿子轻轻一颠,贞儿笑笑,将最后一滴血一样红的胭脂,涂上她饱满的唇。

  不远处,钱府前,风尘仆仆的沧,终将钱老爷说服。沧低下身体,掀开轿帘,他看到贞儿苍白并且干枯的脸庞,紧闭并且干枯的眼睛,低垂并且干枯的手腕,以及娇艳欲滴的红唇……(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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