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桂花谢了一地,气温已经不能再变得更冷了, 于是转眼就到了冬天。
然而, 寒冷也不能令这个焦灼的世界变得安静下来。报贩们疾呼狂跑, 手里摆舞刺目的血红标题特号字报纸,穿过紧密的黄包车空隙, 穿过黑黝黝的人群。失业者在江滩去去来来的, 像游魂一般,流离四方的饥民苦苦挨着日子,柴米油盐一概涨价。
火车站, 傅少泽懒懒地靠在贵宾候车厅的柱子上,手插在口袋里,一身培罗蒙西服剪裁工巧,肩上披着件英国的呢子大衣, 傅冬立在一旁看着行李,傅成山双手握着手杖坐在柔软的椅子里, 闭目养神。
他的身边, 傅毓珍一身高领盘扣旗袍,外披黄色风衣, 微笑望着在椅子间跑来跑去的两个小人儿,女孩穿着毛呢裙和红色皮鞋, 男孩是西装外套打着蝴蝶领结, 还没上学的年纪,因为母亲的时尚品味而显得格外精致可爱,时不时发出一声欢笑, 给安静的候车室增添了几分天真烂漫的气息。
除此之外,这间候车厅并没有太多的人了。
傅成山的这次直隶之行,是一次并不公开的行程。
对外,只是说去傅家在杭城满觉陇的庄园修养一阵子,火车四五个小时的路程,等开春了便会回来的。就连傅公馆的下人,也都并不知道内情,只有傅家内部寥寥几人才知道傅成山这趟出行是要回直隶的。
回直隶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以傅成山这把年纪,在经不起多少次路途奔波的情况下,短时间内是不会再回上海了。
尽管离开了这个风暴的核心,傅成山仍保持着对傅家中枢的控制权,他依然是重要决策的掌舵人,只是他通过这巧妙的偷换概念,减小了自身的风险,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们会对他鞭长莫及,而辛苦凝聚“人心”却并不会因此涣散——年纪大了,的确是要好好养好身体啊。
哪怕会有人将他回到直隶的行为理解成退缩或是害怕,但只要他一天没有正式地“发出艳电”,或是释放出某种向东洋那边靠拢的信号,那些有所坚持的人就会有坚持下去的理由。
“好了,文清、文淑。”傅毓珍轻轻拍了拍手,制止了儿女们的嬉闹,道,“待会儿坐火车了,就不可以再这样子闹了,明白了吗?”
“妈妈,火车要坐多久呀?可以上厕所吗?”
“要坐很久很久呢,不过,火车上是可以睡觉的,也有餐车可以吃饭的。到了直隶,你们就会有好大好大的院子玩耍了,还可以爬山,捉鱼,比上海好玩多了。”傅毓珍轻声细语地道,成年后她一直都是生活在上海的,如今要带儿女回乡,心中不由也有几分不安,只是在孩子面前并不会表露出来。
可是如今父亲年纪大了,身边总要有亲人照料的,而她的丈夫郭煦良此时也在外领兵打仗,剩她一人在上海滩,在傅家如此尴尬微妙的境地中,其实也是有些引人觊觎的,倒还不如回直隶避避风头的好。
地面微微有震动感,一阵巨响传来,火车进站了,两个小孩子“哇”地一声,大呼小叫起来。
傅冬提起行李,傅成山也站起身,往月台走去。傅毓珍牵着两个孩子,说说笑笑地跟在后面。
傅少泽一直跟在一行人的最后,百无聊赖的样子,看着他们准备登车,傅成山忽然回过头,从怀里掏出个物事,对他说道:“你,把这个拿给梦婉。”
傅少泽走过去,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一看,微微发愣,这是傅成山平日里放在案头上的那本《菜根谭》。
傅成山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道,“亲自去。”
傅少泽这次出奇地没有任何叛逆的表现,只是点点头道,“需要我带什么话吗?”他现在已经很清楚虞梦婉在傅成山心中的地位了。
傅成山抬了抬手杖,似乎想要像往常般一锤定音地说些什么话,但最后,还是只是放下了手,说了一句:“就告诉她……让她照顾好自己,若是有空了,便回来陪陪我,但若有事情要忙,也不必特意回来。”
傅成山能感觉得到,自己这位故人之女虽碍于一些原因,并不能时常上门探望,但心中的真诚之意却并没有作伪。
不是总是嘘寒问暖、事必躬亲的那种表面功夫,而是那种很单纯的敬爱,似乎只是将他当成一个很普通的老头,还带着一丝她自己或许都没有察觉到的悲悯,这让老人非常的珍视。
所以,出于这份难得的真心,他是颇为希望虞梦婉能陪在他身边的。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他所接触的所有年轻人中,最看好的也是虞梦婉。
如果她只是个普通的旧式女子,傅成山说不定会让她回直隶,作为长辈亲自为她相看一门好亲事,可是她如此出色,如此优秀,他做不了为她借力起势的风帆,却也不能去扯她后腿了。
“好,那你……”傅少泽还想说什么,但列车发动了,呜地一声,打断了他要说的话,风猎猎地刮着,格外地刺骨,他呵出一口白气,低头看着脚下的石子,“自己保重。”
傅成山凝视他片刻,终于拍了拍他的肩头——他几乎从没有与自己成年后的儿子有过身体接触,于是这个动作显得有些别扭,有些不协调,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在傅冬的搀扶下上了车。
傅毓珍领着叽叽喳喳的孩子上了车后,回头看着她,为他整了整领带,不放心地道,“自己照顾好自己,知道么?若是有什么事应付不来,记得找叔叔伯伯们帮忙,不要自己硬撑……”
“平日里不要往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跑,也不要出租界,外头乱的很,上海也不安全……”
“以后有什么拿不准主意的,可以问问唐家那女孩子,她是个很识大体的,当然,也不能都听他的,要有自己的主见,实在不行……”
“知道啦,姐。”傅少泽无奈地打断了她的唠叨,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傅毓珍保养得宜的脸上,仍是当年上海滩第一名媛的风韵,她笑着摇头,故意道,“你当然不是小孩子了,但距离一个成熟的男人,还早得很呢……丹心啊,我可真是放心不下你。”
傅少泽一愣,道,“丹心?”
“你小时候给自己取的表字啊,你忘啦?”傅毓珍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笑眯眯地道,“以前还一个劲让人喊你这个字呢,谁知道留个洋回来,又不许人喊了,说又土又俗,还说自己新取的英文名叫什么安东尼奥,硬要我们改口。”
傅少泽摸了摸脑袋,“是吗?”他还真不记得自己小时候这么热血了。
这时,穿着制服的人挥了挥旗子,列车马上就要出发了,傅少泽看到窗户那边两个小孩正扒着窗户,新奇地看来看去,不由地道,“等时局安稳一点了,就带文清文淑回来吧,还是在上海读书好一些。”
“我和煦良说了,等他打完仗回来就会来直隶接我们的。”眼看列车就要开动,傅毓珍匆匆地说了句,“好了,你回去吧,不要送了,外头风大,到了家我会给你报平安的。”
傅少泽连忙点点头,又想起什么想说,但轰隆隆的声响中,列车渐渐行驶起来,他往前迈了两步,又停下了脚步。
玻璃车窗驶过眼前,像是一幅定格的画面,不苟言笑的老人坐在沙发座上,看着活蹦乱跳的小孩,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那个叫文淑的小女孩指着什么似乎在叫“爷爷快看”,老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傅毓珍朝着他这边轻轻挥手,脸上带着笑。
列车载着这幅画面一路向前,直到消失在傅少泽的眼中。
“少爷,该回去了。”傅冬在他身后道。
傅少泽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脸上的尘土,道,“去莫利爱路……先把事儿办了,下个月就是婚礼,那个时候大概就要忙起来了,还是先把跑腿的事情解决了,不然也没功夫再特意跑一趟了……”
傅冬沉默片刻,道,“少爷,你也变得唠叨了。”
……
车子开到莫利爱路。
傅少泽下了车,想了想,还是把那件阔气的英国牌子的外套脱了,丢进车里,然后施施然走向弄堂中。
傅冬从驾驶室探出头往外看,就见自家少爷一路熟门熟路地往里走……好像还和一个老大爷点头打了招呼?然后他走进一栋楼,没过一会儿又出来了,似乎对方不在家的样子。
看来今天得打道回府了,傅冬心里正这么想着,却看到一个手里提着只老母鸡、身材略胖的中年妇女朝傅少泽走了过去,然后似乎很熟悉似的,两人笑眯眯地说起了话,期间,她似乎还做出虚引的手势,又拎起那只老母鸡,似乎是邀请他回家吃饭,那老母鸡一扑楞翅膀,把傅少泽吓一跳。
没过一会儿,傅少泽终于往回走了,傅冬连忙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
“回公馆吗?”傅冬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问。
“今天学校有活动,她还没回来,等一会儿吧。”傅少泽道。
傅冬下意识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这才下午三点多,也不知道要等上多久的样子……他通过后视镜偷瞄傅少泽,却发现他好像没有半点焦躁不耐的样子。
他不由感叹,自家少爷这脾气,还真是被虞小姐给磨得干干净净的。
好在那位虞小姐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约莫半个小时左右,她的身影便出现在弄堂口了,傅少泽打开车门,刚准备走过去,却没想到竟然被另一个陌生的男人抢了先。
作者有话要说:谜题时间!民国时期,为什么“京沪铁路”可以做到从首都到上海只要八个小时?
答对没奖,但你会得到我的瑞思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