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寒冬的气息日渐远离, 新的枝桠抽条生长, 本是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然而这个春天, 却并没有让人感到“春回大地”的气息,战火越来越近, 越烧越旺, 一些资金雄厚的商店、银号、洋行,已经在为自己准备后路了,有的迁到香港, 有的远走海外,重庆的地皮悄然地涨价。
不过上海飘扬着各色国旗的租界之内,依然是一个令人安心的港湾。
“助太刀,日语读作‘すけだち’, 帮手的意思。”
肖然将档案夹丢在她的面前,语气淡淡的, “这个组织早就在我们这里挂了号了, 只是一直不知道他们背后是特高课这群家伙。有了这个信息,很多行动就可以展开了……这次算你总算干了件正事。”
白茜羽盘腿坐在床上, 床上满满地摊着她的衣服,连衣裙、旗袍、礼服、洋装、骑马装、丝袜……左边放着已经叠好的, 而更多的则是乱糟糟地堆在一边, 像个巨大的垃圾场。
换季了,她今天准备把冬天的衣服装起来,而且她最近也有要换个大房子的打算, 所以顺便收拾一些要搬走的东西——这边的房子她不打算退租,狡兔三窟总是没有错的。
“随便坐。”她和肖然客气地说了一句,便将那档案袋拆开,细细地查看起来。
档案中写着,“助太刀”是一个在上海横行的大规模犯罪团伙,主要聚集在虹口一带,他们擅长制定庞大的计划,以周密的手段来绑架有名的富豪,将他们作为人质,要他们开出与其身份相应的汇票数额,勒索巨量的钱财。
而且,他们在这一行也有着相当好的“信誉”,他们不仅在扣留期间给予人质相当优厚的礼遇,而且通常都是兑取现金后,便恭恭敬敬地将人给放了,一向很讲“规矩”。
当然,也并不是没有人想管过,只是他们的势力远较警察强大,其组织的庞大也远远超过警察,根本不是能管得过来的,于是便只能对他们的行为视若无睹,甚至在威逼利诱之下为他们保驾护航,遮风挡雨。
这样的庞然大物,如果不是知道他们背后站着蠢蠢欲动的特高课,军事调查处压根也不会管这档子事。
档案里还有关于“助太刀”的老大松井的照片和资料,照片显然是偷拍的,只看得出是个大概三十多岁的精干男子,看不太清楚,关于他的信息也并不太多,看得出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就这些吗?”白茜羽看完了终于抬起头,却看到肖然依然冷着脸站在门口,“怎么干站着……坐啊。别客气。”
肖然脸色有些黑,但凡这房子里有个能让人好端端坐着的地方,他也不想站着,但这房间里到处都充斥着女孩子的脂粉味道,衣服鞋帽也就算了,那椅子上撘着条长筒袜!这女人没有一点自觉吗?
他没说话,用手整了整衣衫下摆,冷冷地走过去,伸手。
虽然白茜羽实在很想留下来好好参详一二,但她也知道这种文件不可能留在她手上,只好不情愿地将文件塞进档案袋里,递还给他。
肖然接过,一拿,没拿动。
白茜羽死死拽着不松。
肖然瞪着她,使劲再拽。
僵持片刻,白茜羽终于松手。
随即,她期盼地看向冷着脸的军官:“那我接下来的任务是什么?接近那个松井?找出他杀害金雁儿的证据?”
“跟你没关系。”肖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嘲讽她的机会,“你不会真以为自己真的是军事调查处的行动成员吧?间谍,懂什么意思吗?”
虽然在后世的影视作品中,女间谍女特工的情节总是惊心动魄,甚至是要真刀真枪上阵硬刚的,但对于在现当下的“专业人士”看来,是很不上档次的一种行为。
真正的“间谍”,则大多是那种默默无闻,长期潜伏在民间的普通人。
一个身份,就是一辈子,有的人娶妻生子,有的人兢兢业业,完全融入当地的生活,为日常的琐事烦恼,甚至根本忘记了原本的身份。如果等不到起用的那一天,那么他们就会这样默默无闻地以普通人的身份结束一生。
肖然看不起白茜羽的做法,她走到台前,把自己捧到万众瞩目的位置,她根本只是利用军事调查处的身份获取便利,把间谍的身份当做踏板,从而实现自己的野心和抱负。
……事实上,他猜的一点也没错。
“我没说要做间谍啊。”白茜羽耸了耸肩,紧接着又追问道,“那‘助太刀’的事情由你负责?我们是搭档吧?需要我要做什么?”
“你能做什么?把自己当成诱饵接近松井,然后羊入虎口,眼巴巴地等着我们派人去救?你不觉得你自己很可疑吗?傅少泽、孔潜、亨利·沙逊、一堆资本家、政客、军阀、现在又多了个岳老板……你是生怕松井看不出来你有问题吗?”
白茜羽脸皮很厚,“我就是块砖,军情处哪里有需求就往哪里搬嘛,反正你们只管下达任务,怎么执行是我的事,不用你担心。”
肖然气不打一处来,心说我这是担心你吗?
有一说一,白茜羽这间谍干的……的确有些离谱,人家间谍所谓的“接近目标”是接近一个,是要细水长流培养感情才能套出情报的,哪像她——广撒网!多敛鱼!要说谁是她的目标,那真是海了去了,她自个儿也没个数。
照理说,这准是成不了的。那边,肖然最好她卷铺盖走人,当下也不说破,就在那儿冷眼看她……一边喝茶一边撒着网,有谁掉进来了就过去开展神级忽悠,可谓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法子怎么想都很扯淡。
谁知道人不声不响,真的和岳老板搭上了线,然后半天的功夫过去一趟就把事儿办成了,不仅到手了关键的情报,最后听说甚至还收了一箱子的“黄鱼”答谢,这就让人有点不好理解了。
……不是去使美人计的吗?怎么使着使着还感谢上了呢?
肖然作战侦查是一把好手,以往也是很有威严、御下有方的一个人,可是自从碰到白茜羽,打又不能打,说又说不过,还被对方抓住没什么和女人共事经验的短处,尽给他挖坑设陷阱,现在又确实地拿回了情报立了功,于是实在是有点狗拿刺猬无从下手。
“你到底想干什么?”肖然索性不跟她兜圈子了。
“我想查这件事。”白茜羽从床上爬起来,认真地说。
“查哪件事?”肖然有些糊涂。
“金雁儿的死。”白茜羽说完,补充道,“……顺便挖出助太刀与特高课之间更深的联系,找到双方实际勾连的证据,为上海滩扫黑除恶,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肖然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缓缓点头,“你要为金雁儿报仇?”
“……啊。”白茜羽愣了愣。
“白小姐,你去过黄浦江吗?”肖然冷笑说道,“如果你去过,那么你就会知道,黄浦江上,哪天不漂几具氽江浮尸?你再执意要蹚‘助太刀’的浑水,说不定,有一天,你也会泡满了水浮在上面。”
此时,这座被称之为“罪恶之都”的城市,每天都发生着无数的罪恶,但既无人埋怨城市的不安全,也无人要求警察对此加以肃清,这一切的一切在当地都是极为平凡的事。
死人这件事,对于平民百姓,对于特工间谍,对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人而言,都太平常了。
肖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看着这个满屋子时装、香水的女人,“‘助太刀’的案子,以后由行动组全权负责,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情,你可以去尽情享用你的那一箱子‘黄鱼’了。感谢你这段时间为党国做出的贡献,不过……我希望以后再也不会有与你合作的机会了。”
白茜羽沉默了片刻,说,“岳老板那边呢?我好不容易接近他,你们不需要更多的他和日本人合作的情报了吗?他明面上两不相帮,置身事外,实际上与日本人有很密切的关系,肯定掌握着很多重要的情报……”
“不需要了。”肖然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怜悯。
“那我明白了。”白茜羽点点头,冷不丁问道,“局势已经差到这种程度了吗?”
肖然一愣,猛地反应过来,“你在套我的话?”
“岳老板这么重要的线,你说放就放,不就是因为等不起了吗?”白茜羽走下床,赤着脚踩在地毯上,毫不顾忌地拿起搭在椅子上的长筒袜,坐在床边自顾自地穿着,“我一开始的确是很想要查这件事的,但你提醒我了,这个时代,似乎不怎么讲法律。”
心中再度充满了挫败感的肖然,在此刻并没有注意她的后半句话,因为他又一次在与白茜羽的交锋中输得彻底——他现在将两人的碰撞理解成“交锋”,显然是他在潜意识里已经承认白茜羽与他处在平等的位置上了。
“啊,不管怎么说还是得走一趟的……不然晚上觉都睡不好,这点要改,太悲天悯人了不好……”她嘟囔着,将长筒袜套好,然后凑到梳妆镜前摆弄着瓶瓶罐罐,迅速地画了个淡妆。
“走吧,送我去傅公馆。”盖上口红,白茜羽抿了抿唇,从一旁的衣帽架上拿起外套和小包,“虽然我们现在不是搭档了,但是我还是可以免费附送你一些关于上海滩哪些资本家暗中与日本人勾结的情报,大家都是自己人嘛……”
“为什么我要送你?!”肖然终于愤怒了,他用强烈的语气表示着对于她自说自话安排的抗议,但他显然没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被白茜羽的话牵着鼻子走了。
“最近有人送了我一辆新车。”白茜羽换好鞋,推开门,对他回头微微一笑,“而我正好缺个司机。”
作者有话要说:月亮睡了我不睡,太阳起了我不起,晚上还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