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一过,新的一年便到来了。
自辛亥革命以来, 一切中华传统都被视为封建糟粕, 是需要取缔的落后风俗, 就连农历新年也是如此。政府提倡过西历元旦,上海租界中更是明令禁止放鞭炮贴春联, 其他一应习俗更是全部废除, 大概这么做就能令大家离文明世界更进一步。
开春以来,北方发生了重大的冲突,战争一触即发, 上海也开始戒严,马路上处处布防,四处街口都有搜查的外国巡捕和便衣包探,每天街上都有冻死饿死倒毙的, 治安也乱,到处都有犯罪发生, 没名没姓死掉的只能在登报认尸, 无人认领的,就由红十字会雇车, 拉到南市乱葬岗埋了。
但这不影响这座城市依然沐浴在春风中,笼罩着脂粉香气的霞飞路, 纵览十里洋场的外白渡桥, 福州路上的书局报馆传出油墨的气息,高楼大厦、别墅洋楼、鸽笼般的平房交叠在一起。仍是天寒地冻的时候,《申报》上已经充斥着“永安新到旗袍料……花样新颖入时, 每尺二元二角……此等衣料最宜于春季制为女子旗袍”、“天宝华行将减价……更有杂色印度绸及春季新颖旗袍料”这类的广告。
这又是新的一年了,在遥远的四处升起的烽烟之中,上海大概又是新一年的歌舞升平。
下午一点,依扶司别墅。
“白小姐,非常感谢!谢谢你!”
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朝她微微鞠了鞠躬表示感谢,他身后的保镖立刻簇拥了过去,有的拿外套,有的拿帽子,白茜羽微笑点头,轻轻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连椅子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沙逊爵士笑着走进来,道,“发生了什么?我看到你让一个垂头丧气的人在短短的几小时内恢复了斗志,甚至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真是不可思议,你的语言似乎有一种煽动人心的力量,这也是‘企业管理’的理论么?”
“不,我将这称之为……成功学。”白茜羽站起身,道,“这没什么值得学习的,偶尔用来打打鸡血还可以。”
“可你上次预言的货币危机的确发生了,那个法国银行家私下里怀疑你是东方的女巫,还有人说你像是来自吉普赛的,或许你下次应该带一个水晶球过来。”
“我不过是帮他分析了一下他老婆出轨的可能性而已,谁想到他真的会去雇私家侦探跟踪他老婆……”白茜羽耸了耸肩,拿起外套披上往外走去,女仆为她打开门。
她已经在沙逊爵士的别墅喝了几个月的下午茶了。
一开始,还是如沙逊爵士组织的那样,三五个上层人士,聊聊各自碰到的问题,能站在金字塔顶尖的人物,大多都不是那种固执保守之人,虽然刚开始与一个年轻女性讨论这种问题显得有些不适应,气氛还算得上是融洽,但也仅此而已,多半还是对一个女人为什么懂这么多专业知识的好奇。
对于这些“成功人士”而言,白茜羽所抛出来的那些超前的理论、或是精妙的商业手段,其实并不难以接受,喝茶时听听,对于自己的生意或有进益,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沙逊爵士那么博学,能深刻理解这些理论背后的智慧的,大多的还是半信半疑去听的。
直到后来有一次,还是在茶歇时,对方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了一些“预言”般的信息,比如国际上的大事件,金融市场即将出现的震荡,或者是某些大人物生活上的癖好,甚至儿时童年的趣事。
当时,她说起来的口吻很随意,也没有人当一回事,直到后来有大佬真的随口与大人物身边同乡出身的人问起,那位童年的时候是不是确有其事?发现竟然与她说的分毫不差时,不由惊呆了。
旁边那同乡人还反问他,你从何得知此事的?我们一个村的,都没你说得这么清楚呢。那大佬当然也说不清,只是想起白茜羽说起来时的语气口吻,倒像是对方正第一人称坐在面前讲自己的故事一样,连细节都活灵活现,细思起来,一时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后来,随着越来越多的“预言”被一一应验,当下与喝过茶的各位大佬们的心情,恐怕不是一个“耸然动容”可以形容的了——他们的信仰各不相同,但同时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动摇。
不过,这样反倒让他们对这位神秘的年轻女士,终于生出些尊敬佩服的情绪了——有人根据她的分析尝试地改组了一下管理层的结构,果然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也有人听从她的话大量抛售股票,赚得盆满钵满,事实比任何虚名都来得有效。
于是这些大佬对她的态度才一百八十度的转弯,简直到了心悦诚服的地步,比沙逊爵士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上流圈子里没有什么秘密,沙逊爵士每周会请一位“顾问”的事情很快便在特定的人群中传遍了,后来愿意来与她共进下午茶的人士规格越来越高,身份越来越贵重,聊天的内容也逐渐神棍化,从一些商界的人士,逐渐扩展到政界,甚至有某个军阀头子悄悄找到她,希望能预测一下开仗能不能打赢……
你可以决定事情的开头,但很难决定事情以什么方式结尾。
不过白茜羽是一个很随机应变的人,她很快地接受了自己新的的定位,并且将心理学、经济学、管理学乃至后世看过的名人传记统一包装成了神秘学……她发现自己再也不需要抛出什么理论将人镇住了,哪怕她看起来青春年少,但也没有人敢对她有丝毫的轻视。
唯一让她有些不满的,是这个时代华人淳朴的封建观念,越是位高权重、家财万贯的,反而比普通百姓更迷信,不少人甚至将她理解成返老还童的黑山老妖——见鬼的神秘学。
当然,发展到后面的下午茶会,通常都是以一对一的方式进行了,说是出于保密的目的,但这让白茜羽感觉比起下午茶更像是算命……没有人想让第二个人听到自己什么时候流年不利。
于是,白茜羽的“下午茶计划”收获了比预期多得多的回报,虽然她并没有打算把自己混成一个江湖骗子,只是她很清楚这个世界将来会怎么发展——在几乎所有的方面。
“下周,有一位客人邀请您去他提供的地点。”沙逊爵士送她走到门口,他与白茜羽现在已经很熟了,更像是“忘年交”的朋友,说起话来很随意,但彼此都保留着一些界线,“我想你可能听说过他的名字。”
“是谁?”
“还记得我们第二次见面的地方吗?181总会,那就是他名下的产业之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卡片,递给她,“这是他提供的地址。”
白茜羽挑了挑眉,经营这么久,鱼儿终于上钩了。即便对于她而言,这个任务不过是搂草打兔子顺带为之而已,但拖了这么久,她也总得给那位很关心她的上司一个交代。
“谢谢您。”白茜羽走到门口,对沙逊真诚地道谢。以他几乎是上海首富的地位为她牵线搭桥,这份心意是千金万两也难以衡量的,而他远不必纡尊降贵为她做到这一步。
像她这样高调地空降在这个圈子之中,又展露出了很惊人的本事,自然会引起各方人士的目光,也有对她多有试探,可是看在这位亨利·沙逊爵士的面子上,没有一个人真正地敢动什么念头的。
“不客气,我只是帮了一点小忙。”沙逊爵士和煦地说,他朝她挥了挥手,站在门口目送她上车。
白茜羽上车前,想了想,回过头道,“我建议您转移资产到香江。”
“这是你的‘预言’?”老犹太商人开玩笑地说。
“不,只是一个小小的忠告。”白茜羽冲他笑笑,上车离开。
车子驶出庄园,有人语气不善的声音响起:“我感觉我成了你的专职司机。”
“你不过一个星期送我一次。”白茜羽笑笑,将卡片丢给他,“搞定了。”
肖然瞟了一眼,嗤笑一声,“果然是个不出洞的毒蛇。”
“不过是一条地头蛇而已。”白茜羽靠在座椅上。
肖然一边开车一边冷冷地道,“不要小看他,漕帮的力量遍布全上海,手下达几十万之众,一呼百应,上海的金融、工业、报业、黑白两道的各种灰色和黑色的行业,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就是在日占区也是有着很大的能量,别说三教九流之徒,哪怕是外国人,都不敢不将他放在眼里,其势力之大,远胜于我们。”
“知道了。”白茜羽打了一个呵欠,“对了,不用送我回家,送我去学校。”
“没想到你还记得自己是学生。”肖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嘲笑她的机会。
“我成绩可是名列前茅的。”白茜羽拿出手帕,擦了擦嘴上的口红,说,“不过,上学还是太麻烦了,看来是得考虑考虑提前毕业的事了……”
肖然目视前方一板一眼地开车,然后余光瞥向她,忽然有些不自在地说,“还是先送你回家吧。”
白茜羽一怔,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洋装,立刻明白了。
她似笑非笑地凑向他,手指轻轻碰着他的胳膊,“怎么?怕我又在车里换衣服呀?”
“干什么!我在开车!不要开玩笑!”肖然一挥胳膊,脸色绷得紧紧的。
“好的。”白茜羽笑眯眯地坐回原位,观察了他有些发红的耳朵根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放心吧,今天是校庆,不用穿校服。”
肖然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地抛下一句,“你毕业的那一天,你的学校才应该普天同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木易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杳杳、木易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太阳背书包 108瓶;莜柠 30瓶;叶落知秋 20瓶;sandy、路、木易 10瓶;隐 5瓶;曦曦曦流、rit 2瓶;瓜片子、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