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半,向晨娱乐公司里,掐着点打完卡的员工并不像以往神色匆匆地赶电梯,而是三三两两心照不宣地聚首,表情讳莫如深地窃窃私语,时不时朝旋转门外张望一眼。
今天是新董事长上任的日子。
要说像他们这种小员工,公司董事长换了和他们压根没直接利益关系,他们该上班上班,该拿那点还是拿那点,要哄要巴结的也应当是能给他们穿小鞋的顶头上司,而非高高在上八竿子打不着的新董事长,只是这次情况实在是无比特殊,他们才多加关注。
向晨娱乐股份有限公司,谢家占股67%,超过三分之二,对公司拥有绝对控制权,董事长毫无疑问也该由谢家人担任,公司前董事长正是谢家独子谢向晨。
向晨,黎明、报晓的意思,以儿子的名字命名公司,足以见谢父谢母对儿子的疼爱和期许,这娱乐圈的小半壁江山,日后定是要交到这宝贝儿子手上的。
可谢向晨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儿。
上任不到一年,仗着绝对控制权瞎指挥,想一出是一出,让全公司陪着他胡闹,这也就算了,还滥交成性、荤素不忌,借职权便利公然捧“识趣”的艺人,大搞特殊化,置公司盈利于不顾,公司稍有能力的摇钱树们气不过纷纷跳槽,对头如日中天,自家每况愈下。
若仅是这样,公司尚能勉强维系,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偌大家业,就算要败光,也需要时日,却未承想他染上赌博,屡屡豪掷千万,转头欠下巨债,周转不开,只能变卖房产车子还债。
尚且不够,谢父谢母原本打算转手部分股份换钱应急,谢向晨却万般不肯,信誓旦旦说自己犯下的错自己一力承担,凭着对自己的一腔自信,转头和人签下对赌协议。
协议里,对方借他上亿周转,给他一年时间,如果他能如约偿还,则皆大欢喜,若是不能,谢家的所有股份将转归对方。
这场惊天豪赌轰轰烈烈地展开,虎头蛇尾地落幕,贻笑大方。
谢向晨败北,输光了谢家在向晨娱乐公司的所有股份,也自然将自己的董事长之位拱手让人。
而今天是神龙不见首尾的新董事长上任的日子。
对赌协议中胜利的新董事长如今手握公司67%的股份,毫无疑问是公司的第一大股东,对公司拥有绝对控制权。
豪门谢家一贫如洗,从飘飘然的云端一头栽进烂泥里,成了为生计操心劳累的芸芸众生,而这对他们这些员工来说,只不过是换个新董事长的小事,他们甚至暗自庆幸,鸡飞狗跳的日子终于要过去。
因新董事长救人出苦海,他们甚至对从未公开露面的他抱有一丝微妙的好感。
……
八点整,阴沉沉的天幕上,乌云几经翻滚,暴雨骤降,空气潮湿又闷热。
一辆不起眼的老式黑色轿车停在了向晨娱乐公司门口。
谢向晨向来开的都是路虎兰博,什么时候坐过这种狭窄到能将人的腿缠成麻花的破车,本就忍着嫌恶,如今隔着雨幕朝公司方向望去,不出所料看见无数双对新董事长翘首以盼的眼睛,顿时发恨地锤方向盘:“这帮墙头草!”
他这声极大,混着连日来的怨气憋闷,又凶又恶,副驾驶座上正低头看书的人肩膀颤了下。
谢向晨立马收了声音:“珉珉,吓到你了?”
若在以往,他断然不会注意到别人,只是这段时间的到处碰壁,让他终于知晓别人的感受、想法也极其重要。
更何况现在,谢珉是唯一真正理解他的亲人。
甚至是……心爱之人。
谢向晨在心底默默加上这句。
他经历这些,才终于看清谁对他是真心真意的,那些狐朋狗友、可人床伴,似乎都成了过眼烟云,到头来,对他不离不弃的却是这个寄养在他家多年的弟弟。
“没有。”谢珉合上老旧泛黄的书页。
谢向晨忍不住看他。
不知是何原因,谢珉一直留长发,不是笼统意义上能扎小辫儿的短长发,而是能抵到腰窝那么长的长发,而且他不染不烫,也不会扎起来,就任由它披散,在他纤细的腰间辗转流连,谢向晨之前还打趣说,他像个古代人。
他没说的是,这头长发完完全全满足了他某种性癖。
只是谢珉从来不让他摸。
谢珉走在路上,并不会因为长发被误以为是女人,因为他的身材很有特点——骨骼修长、四肢舒展、纤瘦却挺拔,天生的衣服架子。
他很安静,却永远是人群中最出挑的那个。
就像现在。
他乌黑的长发温顺地垂下,和过于惹眼的冷白皮交相掩映,衬得五官越发立体尖刻,配上狭长而显得有些距离感的眼,平白多了分生人勿进的味道。
但只有谢向晨知道,他这个弟弟乖巧又怕羞,善良美好,像是裹了层伪装性极强的雪白奶霜、其实入口即化的甜巧克力。
谢珉出众他一向是知道的,比公司里的明星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曾也勾得年少轻狂的他心猿意马、邪火恣生,只是后来谢珉跳级留学去了,那点火星也就随着他出国的飞机熄了。
但在他一无所有走投无路的时候,那个他曾以为寡言到无趣、懦弱到毫无主见的谢珉却不远万里回到他的身边,火星瞬间重燃,顷刻燎原。
谢向晨正盯着谢珉发怔,谢珉看着窗外公司门口越聚越多的人,似乎嚅嗫了一下,说:“咱不遭那罪了,回去好不好——”
谢向晨回神摇头:“我一定会让你和爹妈过上好日子!”
“那为什么非得在这上班,换一家——”
谢珉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解,谢向晨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在这受辱难堪,只冷笑道:“我会让他们亲眼看看我是怎么把股份夺回来的!”
他看向谢珉:“珉珉你要相信我已经改过自新了,我还年轻,早晚——”
“嗯,我相信,可——”
太多的“可是”,谢向晨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扫了眼谢珉手中的书:“在看什么,这么好看?看哪儿了?”
从上车起谢珉就一直在翻它。
他弟弟一向爱读书,只是在颠簸的车上都不听劝要看,过于痴了,谢向晨心想。
谢珉翻回封面,似是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他修长的指轻轻拂过封面上五个凸起的烫金大字,像在爱抚旧情人的面庞,想找回被遗落在时光长河里的不为人知的情绪。
良久,他在谢向晨等得有些不耐烦的表情中,慢吞吞说:“《基督山伯爵》,看到最后的地方了。”
“这么大了还看名著?”
听出谢向晨话语里的不屑,谢珉并未反驳,只偏头问:“你知道它是讲什么的吗?”
谢珉难得主动搭话,谢向晨珍惜再三,在被酒色填塞满的脑子里艰难翻找,最后含混道:“好像是个男人被陷害入狱最后成功出逃复仇的故事。”
“不。”
谢向晨愣了愣,记忆里谢珉好像从未反驳过自己,更何况他也明明没说错,《基督山伯爵》就是那样一个故事。
谢珉说:“是讲几个社会渣滓犯下罪行,却名利双收,男主最后用自己的方式让他们得到应有惩罚的故事。”
“有区别么?”谢向晨一头雾水。
谢珉只是换了个角度概括了同一个故事。
而且他实在难以相信,“渣滓”这样的词是从平时重话都不忍说的谢珉嘴里冒出来的,那样突兀生硬,像洁白的纸上有了个污点。
谢珉却摇摇头,并不准备再继续这个话题:“快迟到了,你快去吧。”
“嗯!”
谢珉替他整理领带,他的手在深黑色领带的映衬下越发光洁,谢向晨不由自主将之握住,放在心口,郑重地说:“珉珉,等我。”
等我夺回失去的一切,让你过上好日子。
谢珉的目光停在谢向晨的手上许久,半晌笑说:“好。”
谢向晨放开他,拿上公文包,就要关上车门,谢珉伸手制止:“我送送你。”
“快回去,下雨呢——”
“要的。”谢珉坚持。
“要送的。”
他不知为何又重复了一遍,那个送字在唇齿间逗留,似是别有意味。
……
送谢向晨进了电梯,电梯门合上的刹那,谢珉神色冷淡下来,转身说:“喊安保部门上楼。”
“啊?”正在堂而皇之议论贼心不死的谢向晨以及谢向晨和弟弟不为人知的暧昧关系的员工们纷纷呆住。
“听不懂人话?那可以不用干了。”
他们看着谢家的养子、谢向晨的弟弟走上了董事长专属电梯,刷卡,启动电梯。
在电梯上升的过程中,终于醒悟,一时瞠目结舌。
“快,快去找安保部门!”
底下大堂里炸开了锅:
“是他啊!!”
“我的妈啊啊啊!!爆炸新闻!!”
“我完了我刚当着他面说他和谢向晨有一腿!!”
“等等那个对赌协议——养子谋夺家产??”
“woc……”
……
“您好,我是来感谢董事长的。”董事长办公室前,谢向晨作笑对新来的秘书说。
董事长在对赌协议完成后并未驱逐他,反倒应他的再三要求,在向晨娱乐给他留了个不低的职位,可以说仁至义尽,按照礼数,他该当面致谢。
说起来,他还没见过他,听说他远在国外,事务繁忙,和他交接的一直都是他的律师。
谢向晨像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因即将要见高层领导,心下充满了紧张。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说出这句,秘书看他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秘书凭良好的职业素养忍住了:“跟我来。”
谢向晨一进去,就看到了个有点熟悉的人影。
那人侧着身,似乎刚洗过手,正在用纸巾仔仔细细擦拭,他擦得太用力,手上的皮肤都微微发红,应该是粘上了什么难以抹去的脏东西。
谢珉前前后后洗了三遍手,还是难受,干脆放弃不折腾自己了,他将揉皱的纸巾扔进垃圾桶,抽开椅子坐下,敲敲桌子,头也不抬:“坐。”
谢向晨后知后觉,惊道:“珉珉你怎么在这?!”
“你说我为什么在这?”
谢向晨怔住了。
眼前人仍是一模一样的眉眼,给人的感觉却天翻地覆。谢向晨猛地发现,他好像极少对上谢珉的眼,他面对自己时总低着头或移开视线避免目光交汇,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打量这双眼睛——漆黑而深邃,上挑的走向,配上他过于精雕细刻的五官和削尖的下巴,让他平白多了分讥诮刻薄。
冷得厉害。
谢向晨从前入目的总是他微红湿润令人浮想联翩的唇,如今才注意到那唇有多薄,唇角锋利得像刀,那双眼睛硬生生将他面上的诸多秾丽艳色逼退,徒留凛冽的寒意。
谢向晨呆呆看他,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秘书:“董事长我先出去了。”
谢珉摆摆手。
谢向晨在这一声里如遭雷击。
“董事长……?”
他喃喃,突然眼睛赤红:“谢珉你玩儿我!!是你!!”
谢珉抬头看他,露出的那个微妙的、有些怜悯的表情,就好像在说——“对,我就是在玩你,你居然才知道”。
谢向晨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握住了,他像只狂怒的野兽,就要冲过去殴打谢珉,却被蜂拥而入的保安制住了,挣扎着,仪态尽失。
门外好奇的员工不怕死地在张望,跟着保安一起涌进来的,还有听到员工议论意识到事情不对的小股东们。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他们见这阵仗都慌了神,一抬头见上首坐着的是谢珉,表情立刻丰富起来。
“你个贱人!!”谢向晨眼里只有谢珉,怒吼道。
谢珉旁若无人地笑了起来:“贱人?远在国外东拼西凑借你上亿周转挽救家业,是挺贱的。”
“借我?!你那根本就是在谋夺我家家产!!什么对赌协议,那都是你一手安排好的!!”
在场的股东不乏谢家的远亲近邻,谢向晨这话无疑说出了他们的心声,他们看谢珉的眼神,也逐渐微妙起来。
谢珉问:“是我逼你签的吗?”
谢向晨一噎。
谢珉说:“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不干强买强卖的勾当,这种事,还是你们家比较擅长。”
他意有所指,谢向晨有一秒心虚,或许是意识到有人站在他这边,他无形中又有了底气:“你再花言巧语也改变不了你白眼狼的事实!!我家养了你那么多年,你吃我家的用我家的,现在反咬我们一口,你要脸吗?!”
“谢谢提醒,亲兄弟还明算账,我既然是寄养的,是不是该算得更清一点?”
“我父母对你不好吗?!”
“他们撞死了我父母。”
“他们也养了你十来年!”
“如果你不介意,我也可以撞死你父母,养你十几年,记得对我感恩戴德。”
“你!!”
“车祸要赔钱,望周知。侵吞保险公司赔款,强买强卖领个几岁孤儿伺候他儿子起居,是不是血赚?”
所有人哗然,有知晓当年内幕的股东下意识往后藏了藏。
“不是这样的!”谢向晨涨红了脸,不知为何百口莫辩。
《基督山伯爵》!那本被翻旧翻烂了的《基督山伯爵》!
脑子里谢珉说过的话在回荡:
——“讲的是几个社会渣滓犯下罪行,却名利双收,男主最后用自己的方式让他们得到应有惩罚的故事。”
——“看到最后的地方了。”
假的!都是假的!
这些年谢珉都是装的!
谢向晨肝胆欲裂。
见谢向晨一蹶不振,股东中谢向晨的长辈忍不住站出来劝道:“谢珉,你已经赢了,没必要这样,传出去太难听了,不像话,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毕竟是你哥哥,你不能不讲情分。”
谢珉瞥了他一眼:“讲情分?可以,他欠我几个亿,你不是他远方表舅吗?血亲,情分比我这个养子深,那你替他还,我也不用在这做恶人。”
“是不是皆大欢喜?”
他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森白的牙,令人莫名联想到某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兽。
那人缩缩脖子不说话了。
没人再敢为谢向晨说话,保安拖着破口大骂的他出去了,股东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脸尴尬地和谢珉道别,争先恐后离开,相约开小会探讨如何应对现在这种局面。
喧嚣如潮水般褪去,眨眼间,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谢珉一人。
谢珉伸手摸了摸摆放在书桌上的相框。
相框似是时常被拂拭,表面锃亮,不染纤尘。照片里,年轻儒雅的男人和气质出众的女人牵着个六七岁的男孩,三人笑时连嘴角抬起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七岁,眨眼十三年过去了。
当年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他终于做到了。
所以时间和长大有它们的魅力,它们让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
虽然他更希望时光倒退,回到一切都未发生的那个时间节点。
但发生是个既定事实。
仇恨无须铭记,但恶人必将受到惩罚。
谢珉翻开《基督山伯爵》的最后一页。
书的最后一句话,他早已谙熟于心。
——“在上帝指明人未来前景的那天前,人的一切智慧就包含在四个字里面:等待、希望。”
他已完成了漫长的等待和希望,迎接他的将是新的等待和希望,即使他不知道等待和希望的是什么,但等待和希望本身,就有充分的意义。
他将最后一句撕下,缓缓对齐叠好,塞进衬衣口袋里,那是离心最近的口袋,似乎这个举动,就能令他的心,从此住进希望。
人要朝前看。
他将那本翻烂的砖头书丢进了垃圾桶。
这天夜晚,在和过去告别时,谢珉回忆起了很多快被遗忘的细节。
比如,车祸那晚,他爸爸的临终遗言竟然是——“珉珉,一定要留一头长发!一定!不要染烫!千万不要整容、不要发胖!千万不要……”
“还要好好学历史……”
谢珉对此啼笑皆非,虽觉无比怪异,也只能当做慌不择言的父亲在生命最后一刻的琐碎叮嘱。
当晚睡梦中,谢珉却恍惚听见了时空变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