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绥的反应, 让那些看上去毫无关联的东西,在此刻串上了。
一些事情,也似乎因此有了另外一层解释。
回过头来想, 事情的时间线应该是他穿越过来,发现自己死于现代毒金属毒杀, 萧绥长街杀马间接让生门覆灭, 以达到暗中诛杀生门中一些人的目的。
如果毒杀他的人和萧绥要杀的人是同一人,那么为何他在这个特殊时间点穿越过来就很微妙了。
潜伏在生门中那人极有可能意识到他已暴露潜伏身份,萧绥已察觉, 萧绥回京势必会暗中处理掉他,那么他在这个特殊时间点毒杀自己, 让自己提前穿越过来, 而萧绥又刚好没盘查出生门里有问题的那人具体是谁,极有可能为了大楚大面积杀人。
生门定然首当其冲。
这人极有可能知晓他自己逃不过了——他这时候鬼祟离开,势必会引起生门里楚王的人的注意。
所以他只能继续伪装呆在生门。
这人几乎必死无疑,这时提前毒杀自己让自己在萧绥回京前穿越过来,不出意外完全可以……借萧绥的手,不着痕迹地杀掉身在生门对此一无所知的自己。
这种可能才是最可怕的。
——给他写纸条的人一开始就想他死。
那个潜伏在生门里的人, 极有可能是在……监视原主谢珉,甚至监视的时间不短。
监视他什么时候会死亡, 然后变成另一个人。他们要时刻掌握情况, 做第一手准备。
因为一个人什么时候死, 其实是个不确定事件,可能病死, 可能猝死,原主谢珉遭遇一系列打击,心理崩溃自杀也不是没可能。
而不知何时会因原主谢珉死亡穿越过来的自己, 对他们来说是个定时炸-弹。
所以他们干脆选择毒杀原主谢珉,这样自己穿越过来的时间点就确定了,一切就在他们掌握之中了。
自己一无所知,他们仍可暗中观察。
之后自己还活着,估计一是楚王的人诸如俞忠平已渗透到生门,二是自己戒备心重刻意行事张扬,他们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手。
他们本以为自己会被楚王的人顺手杀死,却没想到阴差阳错自己成了楚王身边的人。
所以那张纸条,其实是看到他价值后马后炮式的虚伪示好,毒蛇一般阴险,真正的目的是拉蒙在鼓里的他上贼船,借他现在的身份暗杀楚王。
毕竟在他们眼里,他身为一个现代人,绝无可能和一个杀人如麻的古代人坦白,这无异于是天方夜谭。
所以他们想怎么编故事怎么编,反正自己也拆穿不了,只能傻傻被骗,乖乖做他们手中的刀。
不需要萧绥说话,谢珉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所有的猜测碾碎了,揉碎了,轻轻地,全部送给了萧绥。甚至怕他不理解一些词的意思,反复用萧绥知道的东西定义,确认萧绥可以听懂。
萧绥眼里有惊涛骇浪,但转瞬又化为一汪深潭,复杂的涟漪在其中荡漾。
谢珉温热的指尖轻轻拂过萧绥胸膛上深深浅浅的疤痕,像是对着断壁残垣好奇历史的孩子。他语速很慢很慢道:“王爷刚才那么容易就上了我的榻,就不怕我在最亲近的时候——杀了你?”
他说最后三个杀气腾腾的字时,偏偏语气极尽暧昧缠绵。
“在这,或者在这,留下一道比这些都深的疤痕……”
萧绥按住了他乱摸的手,翻了个身,侧着将他整个人圈禁在怀里。谢珉挣扎两下,半点动弹不得。这个姿势明明是为了压制管束,偏偏有丝相拥的错觉。
谢珉含笑抬眼,继续往下说:“世间有那么多死法,王爷真死在我身上,会不会觉得有那么一丝值得?或是未死杀掉我时,会不会觉得有那么一丝可惜?”
“可惜什么?”萧绥说。
“可惜以后不能和我一道快活了。”
感受到萧绥又开始骚动的东西,谢珉深深笑道:“王爷的人可比王爷诚实多了。”
萧绥的血气不受控地涌动,手臂上青筋悄然凸起,极力忍耐克制着:“为什么会选我?”
“王爷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谢珉顿了顿,弯起眼眸,“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一个被窝,隔着数百年隔阂,谢珉笑了。
他知道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所有的东西都在变,但千百年间,唯一不变的是人的情感体会。
谢珉拉着萧绥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心口,像模像样地哄他:“这里告诉我说选王爷才对,我就选了,谁是真的为我好,我感觉地到的。谁对我好,归属才是哪里,即使王爷是个古代人。”
“你清楚你要放弃什么?知不知道这么选意味着什么?”萧绥冷静地说。
他们之间隔着那么多东西,谢珉却背弃了他的来路,背弃无与伦比的熟悉,选择他。
他背叛的是自出生血液里就流淌着的东西,是这么多年所学所想所感悟所经历。
他放弃了现代人,和古代人合作。
无与伦比的魄力。
“意味着放弃那份归属,完全融入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意味着和现代人为敌。”谢珉轻松地说着,“其实哪有什么现代人和古代人的区别,到任何地方只有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希望我好和想杀我的区别。”
绝没有说得那么轻松。
萧绥眼里一瞬间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王爷是不是在心底觉得我特别聪明?”谢珉狡黠一笑。
“他们是自相残杀。”萧绥忽然道。
谢珉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那些你口中的现代人。”萧绥眉宇间萦绕着冷意,嘲弄之情溢于言表。
“他们一开始很团结,迅速发展起了势力,直到逐渐有了利益冲突……”
“宦党和赵家,只二者已多年相争不断,更何况是十来个这样的势力。他们很高傲,仗着更先进的知识,看不起古人,谁都觉得自己能征服一整个王朝,封侯拜相甚至称帝,可……”
萧绥笑了一下,低低地说:“皇帝只有一个。”
“所以其他九个,必须死,明白了么?”
谢珉呼吸一滞。
萧绥说:“弱小才是团结的理由,强大意味着无休无止的争斗。对他们而言是这样,对我们而言也是这样。”
“我始终不觉得,现代人和古代人有什么根本区别,”萧绥冷笑,“因为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也毫无意外在他们身上发生了。”
谢珉沉默半晌:“王爷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朋友的刀才更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萧绥笑得耐人寻味,“你知道他们中有多少个现代人曾暗中找过我,要和我联手杀掉另一个现代人么?超过一半。”
这是萧绥第一次向他打开心扉,谢珉却听到了这样残酷又更加真实的真相。
难怪他有那么多不属于古代人的思想,因为他曾经同这些人打过交道。
“本王只是顺水推舟,他们是被自己人杀死的。”
谢珉抿了抿唇,又道:“他们……不在大楚境内?”
大楚并没有什么现代痕迹,萧绥说的事肯定也不止停留在暗潮涌动的层面,如果真有,且在大楚境内,不该一点风声都没有。
萧绥点头:“他们几乎都在尧国。”
谢珉了然。这也就解释了萧绥为什么能和他们打交道。
尧国是和大楚毗邻的国家,前几年弱小,如今迅速强盛起来,超过第一大国大楚指日可待。萧绥常年在边关,主要就是抵御尧国的骚扰入侵。
萧绥是边关手握重兵的王,而那群人身在敌国,竟是自相残杀到了引狼入室的地步。
难怪萧绥要诛杀他们。因为他们是敌国人,他们在入侵大楚,他们要毁掉这个萧绥守卫多年的国度。
“所以……最后一个现代人,他……”
萧绥莫名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尧国如今有个摄政王,挟天子以令诸侯。”
谢珉怔了一下,瞬间明白过来萧绥的意思,后背微微发凉。
那个摄政王,莫非就是除了他以外,最后的那个现代人。
难怪尧国迅速发展,难怪他要利用自己杀萧绥……
那人作为现代人,无疑想要一统天下,而其中最肥的那块肉,肯定是大楚。
他设想过那人势力丝毫不弱于萧绥,也被那人的身份惊了一下。
萧绥的势力未必弱于那人,可他受制于人。
“那生门屠楼……”
萧绥说:“本王从大楚潜伏在尧国的探子那儿获得消息,尧国奸细潜伏在生门,目的不明,人员不明。”
谢珉攥了下手,一切都串上了。
尧国奸细是那个在尧国身居高位的现代人派来监视他的,藏匿于生门。
谢珉道:“王爷可有告诉过皇帝?”
“我大楚和敌国勾结的,还少么?”萧绥似笑非笑,“皇帝想的可不是社稷,而是怎么提防我这个叔叔造反。”
谢珉想起了萧绥连破尧国七城,被朝廷断粮急召逼回京城的事,忽然理解了萧绥的处境,心头一阵憋得慌。
“王爷……之前怀没怀疑过我的身份?”
“有。”萧绥说了个确切时间点。
谢珉暗惊,那是他埋尸体的几个小时。
“你找了天|衣无缝的人证,”萧绥说,“但是因为太天|衣无缝,反而显得刻意。本王派人暗中去查,却并未找到尸体。”
谢珉早已猜到七七八八,如今算是证实了。萧绥真的一直在怀疑他,却按兵不动。毕竟他先重病缠身,忽然病愈,这迹象就过于可疑了。这是他怎么遮掩都遮掩不了的地方。
难怪听他袒露时,萧绥的惊讶程度比他预想中低了几个层级。
谢珉道:“所以留我在身边,是觉得我孤身一人做不了什么,就是有问题,留在身边看着也比放出去安全?王爷为何不杀我?”
“不是最好,是的话,我后来算了一下时间,你我第一次相遇,也不过是你来到这个朝代的第三天,”萧绥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笑,“我始终在想,我能不能用得了你,一个初来乍到的现代人。”
谢珉怔了怔,万万没想到他在这里等着自己,似笑非笑:“你就不怕我是领命来勾|引杀你的?”
萧绥道:“就算是,你才接触他们三天,有什么信任忠诚可言?人讲感情深厚,讲好坏,在这个基础上,没有谁是不能策反的。”
“我觉得我能用你,”萧绥微低头,谢珉的眼眸亮如塞北荒漠里的星辰,他低低道,“但我绝没想到会这么快,也没想过最先开口的是你,以这种方式,而不是被我逼迫。”
四目相对,有一丝说不出的微妙,谢珉一点点笑了起来:“那王爷要不要继续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