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七年,正月初三,天晴。
周梦瑶对着桌上的一盏铜镜沉思,眼神里划过一丝不安。
她的闺房早已装点成一片喜庆的大红色,老爷子让府里的四个丫鬟伺候着她更衣梳妆,然后为她披上那一抹沉重的红盖头。
整个过程大概只需要半个时辰,只不过在周梦瑶的眼里却甚是煎熬,丫鬟为她做的每一次梳洗,每一次上妆,她都觉得多余。
直到视线渐渐被一片红色挡住,顺滑的丝绦上传来淡淡花香,还混杂着一股股浓烈的脂粉气,周梦瑶才在内心幽幽叹了口气…总算完了。
门外站着的是周府的几位主子,无一例外地凝视着屋门,等待周梦瑶被丫鬟们扶出来的那一刻。
辰时三刻,阳光如此温暖,予人一种清新舒畅的感觉。
周梦瑶出来了,她传着一身漂亮的双蝶绣罗群,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地向周府的大门外走去。
几位主子满脸笑意地相随着出去,姜凡则是和周全等人一起跟在后面。
周府门外,楚墨维骑着高头大马,一脸春风得意。见府门开了,便急忙下马,兴冲冲地走上前去,向领头而来的老爷子和老夫人鞠躬行礼:“小婿见过岳父、岳母。”
老爷子和老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领着身后的一堆人在门前让开了一条路,紧接着,周梦瑶便在一堆丫鬟的簇拥下窈窕而至。
楚墨维的眼睛在放光,连方才迎接时挂在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周梦瑶,模样甚是痴迷,不禁让周围的人抚掌大笑。
姜凡就在周梦瑶的身边七尺之远,闻着她身上的淡淡兰香,看着她亭亭玉立的婀娜身姿,姜凡真的很能理解外边站着的那位为何会是这副模样。
周梦瑶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慢慢地挪动着步子,上轿前的那一刻,她犹豫了很久。
她把头转了过来,似乎在看生养她十几年的这座大宅子,或者,她是在看立于府门前的某个人。
周梦瑶终是上了轿,轿夫一声吆喝,随即抬着那挺裹满红色锦缎的大花轿向城北的楚府走去。
锣鼓喧天,两面开道,无数的行人纷纷投来羡慕和祝福的目光。
“这新郎好威风,好英俊呐……”
不知从哪飘来这样一句赞美,刺得姜凡一双耳朵生疼。
的确,楚墨维今日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衣冠楚楚,仪表堂堂,丝毫没有给他那个礼部头头的老爹丢脸。
只不过…咳,姜凡不由得叹了口气。
迎亲队伍就像一条红色的长龙,游走在东京城内行人不绝的街道中央。这是一个不成文的惯例,东京城里但凡有些名头的,总会在大婚当日率领队伍绕着东京城赚上一圈,以期吸引最多的人关注,然后才肯热热闹闹地将新娘子的花轿迎进自家的府门里去。
花轿在楚府的门外稳稳地停下,楚墨维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向轿子走去。
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轰然作响,卷起一缕缕青白色的浓烟。
周梦瑶感觉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一下,她很快意识到这是轿夫示意她可以下轿了,可是,她真的不想下去。
下了这花轿,十步之外便是楚府的宅门,那是一个令自己作呕的地方,一个在礼部当头头迂腐之极的老爹,一个沉溺于“鸿儒”歪理自视清高的儿子,周梦瑶每每想到这些,就觉得像吞了只苍蝇般难受。
那一天,阿凡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大婚当日一定会有人取消她和楚墨维的婚礼,可是,这个人为何还没有出现?
周梦瑶猛地闭上双眼,眼前一片黑暗。耳边不断响起吵闹又烦人的锣鼓声、欢呼声,如果可以,她很想一把掀开轿帘,冲出去大声呼喊:“吵死人了,快给我停下!”
睁开眼睛之后,轿帘外晃动着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周梦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这么也按耐不住自己愈发快速的心跳。曾几何时,她也想效仿那些烈性女子弃婚而逃,宁死不从,但是她没有那个勇气。
脑海里不断涌现阿凡摩蹭着鼻翼自信满满答应她的那一幕,周梦瑶捂着扑通乱跳的胸口,轻轻咬了下嘴唇,旋即推开了那一扇满目通红的轿帘。
那个自以为是的伪君子靠得很近,周梦瑶甚至觉得他身上传来气息是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这十步走得异常缓慢,每迈出一个步子,周梦瑶都在期盼着某个如神灵般突然降至眼前的英雄,然后宣布大婚取消。
可是这个英雄会是谁?会是阿凡吗…
姜凡已经在楚府内,因为是跟随老爷子和老夫人先行至此的缘故,姜凡已经在这里等了有一段时间。
在别人眼里,或许周梦瑶的那些举动是黄花大闺女出嫁之时的害羞,是对父母兄长的不舍,但是姜凡清楚,那其实是她的惴惴不安,还有被人左右而不能自己的惶恐。
其实姜凡又何尝没有不安的紧张情绪,那些繁杂的公式姜凡早已经过无数次推导、验算,残留下的稿纸足有三四寸高。
但是在事情没有真真切切的发生之前,姜凡的内心总像是有只肆意乱窜的小鹿在狂跳。
未时,周府和楚府两家的众人已经达到了情绪的至高点,因为一对新人正直挺挺地立在厅堂之内,由媒婆主持着行三拜之礼。
姜凡候在外面,厅堂里的人太多,他看不清里面的状况,不过,姜凡的心思也没在这里,此刻他正仰望着天空刺眼的阳光,焦急地等待着那一瞬间。
“未时一刻,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吧。”
厅堂之内嘈杂着男女老少的欢笑声,而媒婆嘴里的声音总是能被姜凡的耳朵准确的区分开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姜凡感到自己后背一阵发麻,然后湿透了衣衫,时间还没到吗?!
姜凡不断回忆稿纸上的每一步运算,无懈可击。身后厅堂内媒婆的声音再度响起,人群的欢呼声已近沸腾。
“三、拜、高……”
每一个字,媒婆的语调都在不断上扬,似乎她自己比眼前的这对新人还要激动一样,然而到了最后一个字,她却哑口无言,硬生生地憋回了肚子里。
明朗的晴空突然暗了,厅堂外、楚府外,直至整个东京城,都在仰望着天空,发出一阵阵惊悸不已的嘘声。
“天狗食日啊!”
东京城内到处奔走着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人,寻一只鼓或是一口锣,然后疯也似地敲打,这便是他们从老一辈那里听来的赶走天狗的方法。
毫无疑问,最早奏响驱离天狗的“战歌”的地方,一定是楚府,这里恰好有好几十个铜锣和响鼓。
转眼之间,楚府的欢笑声已尽数变为杂乱无章又阵仗极大的锣鼓声,咚咚当当地吵得姜凡心烦意乱,却又感到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周梦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突然就不用行第三个礼了,因为被盖头蒙住双眼的缘故,她只能静静地立在原地。
不过,她很高兴,想迫不及待地冲到那个人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他,对他说:“谢谢你,阿凡…”
可是周梦瑶还是想错了,这个故事里没有英雄,她以为是姜凡阻止了这群逼着自己嫁人的混蛋,而事实是无知和迂腐阻止了他们。
天狗走了,大概是害怕东京城里成千上万个锣鼓吧,而楚府的锣鼓声,自然是最猛烈的主力军了。
太常寺卿楚大人的脸色很难看,非常难看,用于儿女终身大事的喜庆锣鼓,居然被一帮子人拿来咚咚当当地乱敲一气撵食日的天狗,这楚府上下的面子已经荡然无存。而那个罪魁祸首的“霉婆”,早在楚府上下忙着敲锣打鼓的时候,已经溜得没影了。
算个大婚吉日,却不前不后地撞在这个档口来个天狗食日,至少媒婆这个行当她肯定是没法做了,又或者,姜凡认为那个媒婆估计是不会在东京城呆下去了。
天降异象,天狗食日者,诸事不宜,主阴侵阳时,更罪当下,警示君王。
厅堂里的气氛很诡异,就这么自顾自地待在原地,不敢走,也没有人开口说话。
半晌后,当家做主的楚大人涨红着脸瞪了一眼那些将目光尽数投之于他的众人,怒斥道:“婚礼作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