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宝玉对梦中和鸳鸯相见一事，并无半分记忆。
“我方才的确梦见了太虚幻境，可是醒来却只清楚记得那株仙草，余者一概模糊。“
见宝玉如此答，鸳鸯也不好和他多说什么，推说也许只是巧合，就回了贾母那里。
贾母对宝玉这回病倒唏嘘不已。
“我原想着宝玉是听到了我求亲一事，作假吓唬他母亲的。谁想到，他竟是真个中毒了！“
“只是此事牵涉甚广，却不好对旁人说。说不得，太太会愈发觉得是黛玉害了宝玉。“
见鸳鸯这样说，贾母蹙眉不语，然后就开口叫人去请王夫人来。
“老太太想和夫人如何说？“
“如何说？捋直了说。这事含糊不得，她那念头早便该弃了，没得害了这几个孩子。“
贾母这样答着话，又叫鸳鸯把屋里的小丫头们都支开，等着王夫人到来。
王夫人一进贾母院子，便知贾母叫她来必有大事，于是吩咐跟着的丫鬟先回去，独自进了贾母屋子。
“太太。“
鸳鸯略一蹲身，便亲去给二人端了茶。
贾母让了座，王夫人敛了衣裙，在大炕边上的大椅上端庄坐下。
“两个玉儿的婚事，待老爷外放回来，便过礼吧。“
贾母一字废话皆无，劈面便是这一句。
王夫人额角一跳，低头不语。
贾母也不说话，屋内顿时静得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
鸳鸯此时端着茶进了来，王夫人没让她放下，径自伸手接了茶，也不喝，将盖碗儿不轻不重磕在了炕桌上。
贾母则端起茶杯，不疾不徐，呷了一口。
“老太太，宝玉和林丫头的亲事，依着我说，还是算了的好。“
王夫人也不再绕弯子，下巴微微抬起，看着贾母道。
“哦？为何？“
贾母含笑，和王夫人对视。
“我同鸳鸯说过的，难道这丫头竟没有回禀老太太？“
王夫人斜了一眼鸳鸯，提高声音问道。
“哦，是说八字不合之事啊。鸳鸯，去把京城皇觉寺的了悟方丈，还有城外张仙人批的八字都拿来，让你们太太去去疑。“
贾母说完，鸳鸯便开了床头的箱笼，取出红缎子裹着的两份姻缘批书，交给了王夫人。
王夫人看也不看，随手搁在一旁，笑道：“老太太，咱们娘们儿说话，哪里用得着这些唬人的东西？我也不是要一心违逆老太太，只宝玉两次无缘无故病倒，却都是因着林丫头，此事，我这当娘的如何能放心？还请老太太体谅。”
贾母闻言笑了笑，抬头看着鸳鸯。
鸳鸯便上前一步，和颜悦色地将两次病情背后的事，挑拣着能说的，都说给了王夫人听。
王夫人静静听着，脸上阴晴不定，末了，只说了一句：“口说无凭。“
鸳鸯便掏出了怀里的汗巾子道：“太太尽可请人去查验。此事，袭人也是知道的，太太不信我，却不能不信她。“
王夫人瞧着那汗巾子，“黛玉就是宝玉克星”这样的话，顿时就堵在了她嗓子眼儿，再也说不出来了。
“唉，我明白你做娘的心。可你一味念着自己是为宝玉好，却连宝玉所想所需都不明白，又哪里能真正为他好？“
贾母叹道。
“老太太这话，儿媳却不敢苟同。宝玉一个孩子家，能懂什么？哪家做父母的又是要依着孩子来的？譬如前番大老爷求鸳鸯，老太太可有依着？自是没有的。我做娘的，难道还会害了宝玉？若老太太真疼宝玉和林丫头，更该早些分开他们才是。不然，纵没有这汗巾子，宝玉那痴性，难道就不会为了林姐儿再做出什么病来？“
王夫人越说越急，身子前倾，逼问着贾母。
“胡说。你那大伯是荒唐，哪里能和宝玉和颦丫头的正经婚事比？我又何曾叫你诸事都依着孩子了？你管教他自是应当，可这婚姻大事，既要两姓之好，也要伉俪情深，方是两全美事。若只为着你的喜恶，一味挑拣，日后宝玉和妻子不和，你这当娘的，又能多受用？再说宝玉的病，你既深知他是个痴的，难道不知此时强行断了他的痴念，反会要了他的命去？“
贾母语重心长，教导着王夫人。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趁早了断了病因，宝玉的心病，说不得就好了。“
王夫人却拧着眉头，并不受教。
贾母气道：“病因？你瞧林丫头是病因，我却瞧她是良药！要我说，宝玉的病，离了她才真是凶险了。“
一旁鸳鸯也道：“太太，您便听老太太的劝吧。宝玉和林姐儿才是前缘已定，拆散不了的。“
王夫人冷冷看了鸳鸯一眼，恨声道：“你是什么身份？也敢来教我学乖。“
鸳鸯懒得理她，摇了摇头，过去贾母跟前儿，凑她耳边小声道：“老太太，多说无益。不如我使个障眼法，叫太太受教也便罢了。“
贾母却连连摇头。
鸳鸯只得收起灵力，无奈站在一旁。
王夫人只当她嘀咕什么不敬之语，气得脸色青白，向贾母道：“老太太，咱们家断容不得如此目中无人的丫头！“
贾母笑道：“她现已不是咱们家的人了，我早放了她的籍。“
王夫人气结，按下对鸳鸯的不满，又说服贾母道：“老太太，我今儿也斗胆明白问您一句话，您往日里也多赞过宝丫头，平心而论，宝丫头若做咱们府里的宝二奶奶，可有一丝不衬的？“
贾母道：“宝丫头是个好的，府里无人不喜，无人不赞。可她是好是坏，与咱们什么相干？两个玉儿的婚事一早便说定了的，纵再来十个比宝丫头、琴丫头都好千倍万倍的孩子，我也不会言而无信，毁了和敏儿的约定。“
王夫人听贾母提及贾敏，便笑道：“老太太到底还是偏疼姑奶奶。我们一家子连带宝玉，都成了老太太成全母女情份的筏子。“
贾母见王夫人如此说，心里一气，又一酸，顿时有些心灰意冷，也不想再和她多说，苦笑道：“原来，咱们婆媳二十几年，你心里竟是这般瞧我的。罢了，罢了，你且去吧。你如何想我再也不管了，可是两个玉儿的婚事，我只和你们老爷商量。“
王夫人见贾母下了决定，顿时气得直言道：“宝玉婚事乃阖家的大事，老太太自去和老爷商量，媳妇这里，也得和宫里的娘娘好生商量商量才是。“
“嗯。很好。“
贾母见王夫人图穷匕见，终于使出了杀手锏，知道无法挽回，也不再多说，懒懒点了点头。
王夫人起身行礼，恭敬退了下去。
鸳鸯出了一口长气，问贾母道：“老太太如何不叫我使个法子，叫太太低了头？“
贾母道：“你纵有手段，叫她暂时认下了，可你能叫她认下一辈子？来日，她一旦回过神来，岂非更是气咱们诓了她？这气她会撒给谁？还不是颦丫头？我哪里舍得叫颦丫头受气。“
鸳鸯想了想，贾母所言有理。
人心最难收复，鸳鸯又不能在王夫人身上附身一辈子，也难以保证一直左右她的心思。
“要是太太真叫贵妃娘娘求了皇后，给宝玉赐婚，那可如何是好？“
鸳鸯担忧道。
“啊？什么赐婚？你这孩子，是听戏听多了，还是看话本子看迷了？咱们宝玉一不是皇家子弟，二没有功成名就，皇后娘娘为何要给个外家子弟赐婚？皇家要看中了宝玉，那也不是赐婚，只能是叫他尚主。“
贾母笑指着鸳鸯，嗔怪着她。
“啊？原来那些说书的都是骗人的啊？那太太方才为何搬出娘娘来？“
鸳鸯不解道。
“想来，是叫元姐儿来同我，或是同你们老爷说道说道罢了。皇家虽不能直接给宝玉赐婚，可元姐儿的话，想来你们老爷是不敢置若罔闻的。这倒是难办了。“
贾母皱眉叹道。
“这有何难？咱们娘娘进宫多年，早已不是闺阁娇女，凡事必会从大局出发。如今林大人已入了阁，娘娘但凡有些顾念着宝玉和家中前程，也不会舍黛玉取宝钗的。“
鸳鸯说完这话，觉得自己势力得很，贾母则连连敲着自己额头道：“瞧我，竟叫你们太太唬住了，也跟着她糊涂了起来。可不是，元姐儿最聪慧，必不会叫我失望。“
见贾母高兴，鸳鸯便想：“势力就势力吧，只要能解开这个死局，叫大家都好就是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