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图曌】:
人在紧要关头最是出奇,素成珂毫无拳脚底子,却连樊篱门都不用开,一步便跃过蚩焱重新修葺过的齐胸高的青竹栅栏,箭一般冲出了自家小院。唯恐蚩焱追来,她连过十几户人家未敢进,径直奔到村尾的傅婶家中。
傅婶一大清早便见到一名从未谋面、天仙一样美貌的女子,赤身露体地抱着席安闯进了自家堂屋,连忙将自己的老头子支去后院避嫌。
虽然通过声音不难认出是素成珂,傅婶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如此美丽的姑娘为何终日以帛裹面?素成珂却半点都没察觉自己容貌上的变化,对傅婶联珠串般的疑问一概不答,只顾上气不接下气地胡乱重复着几句:即将远行之类的敷衍话。
直到傅婶硬将她拉去里屋的铜镜前,素成珂这才愣住,捧着自己的脸发了会儿呆,很快又清醒。她向傅婶借了身粗布裙衫,给席安扯了条小棉被做襁褓,又牵走了傅家唯一的灰骡子,这便沿着村尾栈桥慌慌忙忙地向通往中原的镇集大道中奔去了。
埔一踏上栈桥,便见昨日燃放的喜炮红纸还在桥面上铺得厚厚一层,硝烟仍在,骡蹄子踩上去,一路咯吱作响。素成珂有丝恍惚,好似还在梦中,回头看去,孤零零的野村在山脚晨雾中若隐若现,并无人追来。
席安的哭声又起,一双肥胖的小脚丫不时朝村落的方向勾踢,素成珂咬了咬牙,用粗帛条将胸前的儿子裹紧,一双足踝猛夹骡子腹部,驱着牲口在栈道上全速飞奔起来。
一路胡思乱想,欲将大清早发生的骇事理出一个头绪,不觉身下的骡子撒蹄狂奔,眼看山坳口将至,素成珂只顾低头,突见打横里冲出一辆载满着哭闹娃娃的四轮推车!驾车之人躲闪不及,“啊”地大叫一声,被骡子一头撞倒在地。
推车也被撞翻,车中的娃娃们纷纷滚落,个个小屁股粘在地上,嗷嗷大哭起来。
素成珂吓得不轻,推车的白须老人被撞得四仰八叉,坐在地头哎呦叫苦,手中拄着一枚七拱八翘、模样甚似人参根须的桃木拐杖,正咚咚咚地敲去地面,费力欲起身。
她慌忙翻身下骡,小心地搀起老人扶去一旁的山石坐下,白须老人哆嗦着腰身,将怪模怪样的拐杖头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她脑袋,叫苦道:“姑娘,你这大清早的是跟谁家儿郎犯了冲,偏要连累老夫一同遭罪啊!”
素成珂来不及辩解,赶去将四轮朝天飞转的推车翻过个儿,又将满地撞翻的胖娃娃们一个个抱回车上,这些白胖娃娃肤质甚是细腻,个个长得圆滑粉嫩,让人爱不释手。
席安坐在母亲胸前,见他们好玩,伸手便揪住一只娃娃的朝天辫,狠拽不放,那娃娃痛得哇哇大叫,细嫩的头皮眼看要被扯掉,白须翁在身后直掇拐杖,长吁短叹。
素成珂连打了怀里的席安七八下,又狠狠掐了两把屁股,这才令他放了手。老翁在素成珂身后摇了摇头,目光倏地一沉。
安置妥当,素成珂抹了把汗,蹲去白须翁身前道:“老人家,都是我不好!您若是伤着了哪儿,此地五里开外有处村庄,里面有医馆,您骑了我这头骡子速速去罢!我这还有几两碎银,全都给您,小女子今日遇上恶人,必须从速离去避灾,老人家便饶过我这回罢!”
白须翁听她一提,吃惊道:“恶人?姑娘也遇上了恶人?这年头果是世风日下。老夫方才从山那头推娃儿们过来时,也见得一帮恶人绑了一名俊生小伙赶路,唉,可怜那小伙,被一帮恶贼折磨地体无完肤,身上还被烫出一枚书本那么大的伤疤来,想想真是惨,惨哪!”
老人家重叹一声,素成珂听得伤疤二字,脑袋里顿时轰一声炸开了锅,忙问道:“老人家,您说仔细点!你看到有人抓了一名身上有烙印的小伙子么?他,他长得什么模样?”
白须翁捻了捻几欲拖长及地的胡须,眯起眼睛回忆道:“这。。。那些可都是恶人,我岂敢走近相看?只是推着一车孩儿躲在暗处,等他们行过罢了。可奇的是,半道上突然又飞来了数名天兵天将,瞧他们装束,似是上原的官府中人。他们一来便杀光了那些恶人,救下了那名小伙,更奇的是,这帮官人竟然齐刷刷地给那俊生跪下了,还称他是甚么‘曌君异天’,还要将他迎回上原帝都。这小伙子却急了,满口直嚷道‘甚么曌君!我叫莫言,你们快放我走,我还要回村里找我娘子!”
素成珂听得目瞪口呆,猛地抓住白须翁的胳膊,用力摇撼:“然后呢,然后呢?”
白须翁看了看她,闭上眼继续道:“那小伙子告诉官兵,昨晚自己新婚燕尔,本来睡得好好的,一大清早突然被一股大力拽出房帷,抛去了荒郊野外,这帮恶人早就在那边等着,一见他来,绑上了便走,说他什么。。。敢碰吃盐神君的女人,还大办婚事,辱没神威,盐神一怒之下已亲临冥原,要取二人性命!”
素成珂脚下一软,噗嗤一声滑坐在地,这老人家年高耳背,将“蚩焱”二字听成了“吃盐”,她却如何能不通不晓其中的要害!
“姑娘莫惊慌,更奇怪的还在后头!这小伙子虽身陷囹圄,骨头却硬得很,自是百般倔强,一路挣扎,被那些恶人打得半死不活,所幸途遇仙官们相救,那些仙官为了劝他跟他们走,却对他道出了一个更大的秘密!原来这小伙子就是幽冥神君,本名旷异天,两年多前他因围剿一名恶神,遭其偷袭而致记忆全失,其后更是跌落冥荒下原,音信全无。这两年多的时光里,十殿阎罗和冥界众仙四处遍寻他而不得,近日却发现,当年那名漏网的恶神也在下原出没,便纷纷赶来剿杀,不想竟阴差阳错地救下了本界神君!”
素成珂听到此处,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怀里的席安却一径扑腾踢打,高亢的哭声屡屡盖过白须翁的声音,半刻没得安份。
“谁料这小伙子,灵识受损太重,对于前尘往事半通不透,时醒时不醒,竟吃了秤砣铁了心,硬要回头找他娘子。那些仙官们怕他再被那名恶神的旧部所伤,便一个定身咒便将他制住,扛入八人大轿抬走了,如今已过了半多个时辰,照仙官们的速度。。。一行人现在应该已至上原帝都咯!唉~~~瞧瞧老朽这记性!自说自话这么久,姑娘,你方才说你要躲避的恶人,叫什么名字?”
老翁的一番精密说词,令素成珂瞬间如遇醍醐灌顶,什么都明白了。一切都与莫言曾经告诉过她的纹丝合缝地吻合起来了——莫言曾说过他是神曌中人,同恶神蚩焱决斗后逃难来到下原,难怪她曾问起他在神天中的身份时,他总是稀里糊涂,支吾不明,原来他是灵识受伤,记忆弥缺,想不起自己过去的身份!
而当年神天一战中,被围剿的蚩焱也没有死,那嗜杀、褫夺成性的凶神,在得知他二人的好事后,又岂会放过他们?故而今早躺在自己床榻上的男人根本不是莫言,正是当年那侥幸未死的恶神蚩焱;原来她的相公莫言,早在她昨晚熟睡之际便被蚩焱掳走,落入凶掌!
而今晨的那张脸,那张毁她贞操、废她容貌、倾覆了她整条人间路的恶兆之脸,即便烧成灰她也不会忘记,又岂会将那畜生同自己的相公相混淆呢?
一切来龙去脉皆通透后,她突感兴奋不已,胸中像灌了满满一腔花蜜般阳光灿烂起来!原来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莫言确实从来没有骗过她!他仍是她憨笑敦朗的好相公。
她高兴地将骡子拴去白须翁的小推车上,又跪下给老人家磕了三个响头,连道了十几声对不起,这便抱着席安,欢快地沿着山麓之间的通原主道,朝着中原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白须翁目送她雀跃的身影消失在山麓腰口,回头看了看一整车眨巴着大眼睛,正瞅着他的白娃娃,突然发出一计喟然长叹,喃喃自语道:“珂女啊珂女,莫怪我将你母子引入歧途,要怨便怨那凶神蚩焱,他为弥补对你一人之祸事,戕害我族太深,褫魄山中原有参仙数千,如今便只余下了这车中八人,此仇不报,天理安存!”
素成珂一路匆匆,终于在落日前赶到了下原与中原接壤的边城脚下。
冥朝三原等制森严,下等界原中的百姓必须凭借上原中人的书面邀约或官邸批审,方可进入级别高于自己属地的界原。素成珂赶到关岭脚下时才想起自己身无持证,根本无法出得下原,只得苦苦哀求立在百丈城头守值的冥关兵宦网开一面,放她过关。
墙头铁宦愣是不理,一排红缨长枪将她活活撵走。眼看天色已沉,素成珂抱着哇哇大哭的席安在高大的城墙根处徘徊悛巡了近半个时辰,关隘固若金汤,插翅难飞。她只得原路折返,想就近投个客栈,待翌日天明时再寻思过关。
阳春三月的旷野,却正是枭神兽群聚觅食的绝好时期。这些嗜血冥荒兽们饥肠辘辘了一整个冬季,这会儿在数里外便闻得了席安身上散发出的新鲜婴儿味道,纷纷从四下野林里钻出来,张展着翅膀向关隘前的广阔接壤处飞去。
素成珂明明记得来时路上的不远处有一间方坪野栈,再去寻找,却四处不见灯火。黑漆漆的长夜荒原,恁地教人心里发毛。素成珂将斗篷披上脑袋,抱着孩儿闷头赶路,天空却忽然密密麻麻地飘起雨来。
她忙举起袖摆为胸前的席安遮雨,这雨水却异常黏稠,吧哒吧哒地粘在她衣衫上,且散出阵阵腥臭酸味。她猛一惊,抬头看去,恰逢四尾枭神巨兽在天中齐刷刷地张开八扇巨大的翅膀,满原星月之光被一举遮去!
怪不得草原上突然伸手不见五指,却原来她和席安早被枭神兽们盯了一路!素成珂惊叫起来,前路已堵,她只得抱着席安发疯般地向关隘处奔跑折回。
“开门!官爷,求求你们开开门!!有枭神兽!”她一路撒腿狂奔,远远地便朝城墙上的官兵们拼命挥舞胳膊,四只枭神兽居高临下地尾随着她母子二人,却不知为何,迟迟不扑。
紧闭的城扉高壮森严,置若罔闻,她一头撞上宣铜门壁,唯恐里面的人听不见,她拼命以拳脚、侧身连续撞之,咚咚有声。
“官爷!开开门,求求你们救我儿一命!”素成珂急得泪流满面,在城墙门根处大力捶打,哭叫不止。城墙上的守兵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母子,枭神兽们在天中敛翅缩小着盘旋范围,一圈圈朝她逼近。
席安少儿不知世事愁,只当看着数只大鹏鸟飞来飞去,兀自坐在母亲胸前拍着手掌乐不可支。素成珂紧紧抱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捶门,哭着哀求道:“民女自知无端闯界、罪不可恕!可如今退路被封,我母子已走投无路!只求各位官爷发发慈悲,将我儿一人纳入城门即可,民女愿自生自灭,葬身兽腹!”
两扇巨大原门固若金汤,纹丝合缝。枭神兽继续悛巡逼近,素成珂连续哀求着门内之人,身体于城墙根处蜷缩成一团,已完全绝望。席安见母亲伤心,便顺手拾起一粒地面上一枚石子,向着正伸长脖子向二人逼近的那尾身形最大的枭神兽砸去。
黑夜间,石子飞过如霹雳电光,只闻神兽在天中爆发出一阵凄厉哀嚎,一枚兽目已被生生打瞎,瞬间鲜血四溅,大张着翅膀在空中手舞足蹈。余众枭神兽见状大怒不已,纷纷挥舞着巨翅四处扑腾,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凶呺野磿,于整片接壤大地上来回荡响。
“你们这帮混蛋!”见群兽沸腾,两扇原门却始终坚砖固守、铁石心肠,素成珂自知再求无益,抬头对着城头的守兵们高声唾骂道:“身为官宦中人,享着仙卒俸禄,却个个见死不救,你们这些所谓的神仙,没一个好东西!”
她话音刚落,突闻轰隆一声巨响从天传来,高逾百丈的两扇接壤铜门忽然向左右两旁大倾而开!速度之快,仿佛被一股无形巨力活活拔将开去。
却见一道白昼天光横里刺入万里冥原,那光曌从云端急速坠下,盛大披靡,瞬间笼罩了这座双原接壤处的百里城隘。
枭神兽们一见此光,纷纷发出慌张唳叫,伸脖腾翅,夺路而走。那尾受伤的庞硕枭神兽临行前向母子二人狠狠瞪去一眼。孩儿席安哈哈大笑,作势又举起手臂,枭神兽大叫一声,惊慌失措地扑腾着巨大的翅膀向高空中飞远去了。
待满原天光岿隐而去,只见一抹熟悉人影静静伫立在高逾百丈的关隘城头,素成珂目中渐渐清晰,双唇颤抖,惊喜的泪水从眼角滚滚而落。
“阿珂,你受惊了。”
只见锦袍素戴的莫言正站在百里城头,探身下望。
素成珂腿脚早已不听使唤,魂不守舍地朝他频频迈去。眼看她跌跌闯闯又要撞上城墙,莫言一跃而下,稳稳地站在素成珂眼前,两袖间萦绕的光芒化作星辉万点,絮絮簌簌地飘下整座边城。
一时间,天恩浩荡,曌影丰神。
见他朝自己张开双臂,柔情满怀,素成珂顾不得抹一把眼泪,飞奔着扑入来人怀中,却是周身一软,喜厥过去。
旷异天平静地看着晕厥在自己臂弯中的女人,席安从母亲怀中仰起头看他,小小的眉头皱起来同他父亲一式一样,活似一枚锁疙瘩。
孩儿突然冲眼前人挥出一拳,旷异天侧身轻避,却闻身后城墙上轰隆一声巨响,竟已生生凹陷了一拢石井大小的深黑窟窿。
旷异天扭头看看蚩焱之子气鼓鼓的模样,摇头一笑,弹指轻挥,娃儿席安连连打起五六个哈欠,脑袋耷拉下来,趴在母亲怀中沉沉睡去了。凭空中,但见素成珂母子二人的身躯冉冉升起,悬浮着送去一旁早已备齐的一拢珍珠小轿中。
百丈宣门之内,鱼贯步出两位爵带高悬的冥阶高宦,身后各追随了数十名佩翎御卫。其中一高宦肤色黝黑,额佩新月,正是十殿阎罗之首——新月阎仙。
另一人华衫考缎,白净斯文,面相清俊,眸似皓盘,他一见旷异天便双手平拱,毕恭毕敬地奉上一物,旷异天取过展开,当下天辉出鞘,万里云烩,正是冥曌君之上古神兵——轩辕天剑。
旷异天伸出修长双指在肃杀剑身上轻闲拂走,颇显诧异道:“莫非器尊又脱离剑身,四方云游去了?”
“是。器尊轩辕日前在首阳山一战中虽不辱使命,毁去了野帝神躯,自己却也身受重伤,故至今脱体云游已逾两载,此刻正在南海大惜地潜修清轮,度受佛法。”来人高袖双掖,垂首禀报,旷异天闻言,蹙了蹙眉头。
“尔等速将蚩焱之子与珂女送回上原帝都,途中务必加倍谨慎,日夜兼程,切莫耽搁!”眼见曌君神颜不悦,新月阎仙望去一眼轿宇中不省人事的素成珂母子,转身对随行的一众御林卫们肃重吩咐。
珍珠轿宇穿云出发,直往遥天顶层的上原帝都,二十名御林卫矩阵层叠,左右随行。
待珍珠轿宇消失于重霄中,新月阎仙转向旷异天,躬身揖道:“曌君明谋,此番将素成珂母子羁押在握,便如同保上加保,不愁蚩焱不拱手交出绘苍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