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罗玄携一双女儿在荒郊野栈下榻,漱后回房时,突见厅中明火一暗,顿觉有异,入内一看,只见室内窗页大开,晚风猎猎,放置案头的雁伏刀却踪影不见。
有人盗刀?他跃上房梁,四顾游望,一抹黑影正从连绵青瓦檐头朝北部山林疾掠而去,罗玄展开轻功,脚下如飞,对方内力也不含糊,如此追追躲躲,转眼已入镇外野峦深处。
足尖点地,对方已在前方旷地背身候立,看来盗刀为名,引他出见为实。待对方转得身来,只见其人身高七尺,虎背熊膀,满面青髯,双目炯炯生威,他腰跨金蟒软鞭,身着斑斓虎裘,倨傲不掩,气宇轩昂,一望便知非我族类,且身居显贵。
见罗玄紧追而至,来人双拳一抱,神态恭谦:“罗神医,深夜滋扰还恕唐突,在下金国四子完颜宏凯,今日前来只为求证一惑。”
果不出罗玄所料,这般身手衣着,此人便是当朝金国世子,完颜宏凯。
“阁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雁伏刀既为罗大侠所有,想必阁下便是九阕神医罗冠清的后人。在下所言是否属实?”
见他一介邦外也知爹壮年时于江湖成名之衔,罗玄沉吟道:“九阕神医罗冠清,正是家父。”且以静制动,静观对方意欲何为。
岂料完颜宏凯闻得此言,当下仰天一叹,喉结颤动,言辞殷恳情切:“祖先庇佑,太宗遗落血脉,今日总算为宏凯寻得了!”
一席话将罗玄听得愣住,刚要发话,完颜宏凯挥手一阻,兀自解开前襟,露出壮硕胸膛,却见他肤色古铜,衬得左胸肌上一枚玄虎图腾不怒而威、栩栩如生,似要从他胸口跳出。
不见则矣,一望之下,罗玄顿如被电光火石齐齐击中,险些站立不稳。
“罗神医,多说无益,你只须解开胸襟,看左胸之上是否刺有我大金完颜氏血脉图腾,便知我所言真假。”
罗玄仿如足下生针,连退三步,天翻地覆的惶恐浇头而下,这不是真的!他自幼以为罗门宗记的玄虎,九岁那年爹在他胸口一针针刺下、以沥青一滴滴上色,融入骨肉、血脉相融的黑髯吊睛玄虎图,意表百兽之王、天下俯首,怎会成为金人血脉之证?
这不是真的,定乃金人之计,一场阴谋!
“孩儿,这玄虎印记,乃我罗门血缘正身,你须一生收藏,莫要示于人前,你可明白?”当年,父亲下针之际的沉黯语调蓦然回荡耳畔,罗玄心中狠狠一泠,恐惧莫名得一如那日清晨醒来时发现身旁小凤柔软的体温,那是一种多年隐私被人侵犯窥探的揪心黯恼,最最令他坐立难安!
那一夜,聂小凤将一切尽收眼底,她细腻指腹滑动在他胸前图腾上的温腴,带着撩人的诱降,将他短暂驯服。这么多年来,唯有她,与他一夕体肤厮缠,裸呈相向,唯有她,看到了世人皆不见的神医丹士罗玄胸前深藏的秘密,那个连他自己也溯不清源头,却总不免时时相顾、刻刻留心的秘密。
“一派胡言!罗某恕不奉陪。”
瞬间惶惑后,罗玄迅速归复淡定。笑话!自己乃神医丹士、正道翘楚,阅尽世事,沧桑如画,岂能误中金人之计?完颜宏凯无非想以此要挟自己推动联兵大局,再以他之声誉瓦解中原武林士气,可谓一石二鸟,机关算尽。
虽是平静想着,仍难免胸中隐怒渐起,罗玄五指一张,暗运内力将雁伏刀从完颜宏凯手中簌地收回,完颜宏凯似早有所料,纹丝不动,罗玄转身便走。
“神医不愿宽衣相示,想是已知内隐,宏凯不敢勉强,但身世血脉,不容掩埋。罗大侠,令尊罗冠清,原名完颜珏,乃本朝太宗第七子,他崇尚汉化,醉心药理,及笙之年因政变失败遭流放中原,永世不得归返。他于中土习得汉人礼俗医术,从此隐姓埋名,融入绿林,潜心钻研药理。罗神医可还记得令尊之‘三不医’,不医佞、不医匪、不医兵?”
山林静谧,月光如水,完颜宏凯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音清质朗,字字敲骨击节。
罗玄不能自已地缓下脚步,理智在提醒他速速离开此地,心底却有个难以抗拒的声音,牵绊着他正欲离去的步伐,那是一种生而为人皆无法自控的、探索身世的本能。
完颜宏凯方才所言,却是句句属实,爹当年的三不医,确是“医不及匪,医不及佞,医不及军”,他曾历历在目,也曾质疑过父亲:“医者父母心,何不一视同仁?”
爹那时宛然一叹,兀自沉默笃行。
匪佞不医不难理解,可为何医不及军?年幼时罗玄不懂,如今胸口那抹伴随了他六十余载的玄虎图腾和这名深夜造访的金国后裔,霎那间使他明白了。
倘若一切都是真的,倘若自己的父亲一生都夹在汉金两难之境,倘若他对自己自幼的诸般教诲、诗书伦常确是源于他对宋汉文化之刻骨深情,则身为医者他唯一能做,便是放弃医兵,也算他为本宗血脉和生息土地间的短暂平和,尽上了绵薄之力。
心头疑惑如海啸山崩,罗玄转身正视完颜宏凯,却见他不卑不亢,胸有成竹:
“罗神医,令尊与你皆我完颜宗室中人,只可惜往日久远,今日又事出突然,令你冒然接受确属不易,在下不会勉强。宏凯今日前来,实则还为一事,我王有意同斌州诸豪杰联手,合力抗元。"
罗玄点头,金国产生同宋人联手抗元之意,倒也不属意外。
完颜宏凯接着道:"眼下蒙古新都初建,四方扩兵征土,我大金因国力虚空,不得不望其项背忍辱称臣,长此以往,金宋两朝恐都不保,当务之急,我们何不摒弃前嫌,共御强敌?我王为示诚意,已做出承诺,元破之日金兵将退守嘉峪关外七十载,与中原划地而居,河井不犯。”
“只可惜斌州城中将领多为中原武林中人,他们同仇敌忾,执意不允同我大金联兵。眼看元兵临城,倘若斌州不保,则元兵挥军南下,不出几日宋庭当陷,之后便轮我大金唇亡齿寒。罗神医,您于中原武林之誉无人可比,倘若你能出面发话,群雄必当通晓局势,听从您的调遣,则我金人远虑,宋氏近忧,亦都化于无形了。”
罗玄静默,盘视完颜,完颜宏凯见此,豁然一笑道:“罗大侠,令尊酷爱汉室文化,即使遭遇放逐,他之一生都在渴见两国融好,理礼相通。令尊姓罗也好,姓完颜也罢,他对中土之孺慕深情你是知之甚详。还望神医归去后高抬贵手,助郭将一臂之力,也为宋金两邦平安久治争一线生机,在下告辞。”
言罢,他昂首阔步离去,罗玄独自一人伫立山林,锁目沉思。
返回客栈时,万籁俱寂,绛雪一直在偏房等着罗玄,见他面色有异,上前询问,罗玄敷衍两句,绛雪觉出父亲不欲深谈,便掩门离去了。
罗玄独处一室盘息坐定,熬至三刻,心中终如千虫叮咬,坐立难安,起身走到镜前解开前襟,相伴多年的无名腾图正对着他虎视眈眈。
真话假话,诡计阴谋,此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时今日,他发现了关于自身一些深埋已久、回光返照的往事,这个感知将清醒与迷惘一齐带入罗玄那几已油尽灯枯的生命,巨大的未知与惶惑将他灵魂深处的某块隐域前所未有地激活起来。
面对铜镜,回忆接踵而至,当初是什么令与小凤春宵一夜后的自己迫不及待地逃离?是什么令自己不明所以地颓败黯恼?除去对一夕情乱的自责、彻骨折堕的绝望,还有什么时时悬在意识深处,始终觉得不妥的记忆碎片?
是爹下针时,多年行医妙手的难禁颤抖,是十岁过寿,他忘却父亲面命,袒胸同武林小伴潜入河川时娘的一惊而起,那日娘撞破了头颅也要冲来挟着年幼的罗玄送回内苑,发了前所未见的雷霆,他忆起那幕,母亲额际血色咸湿艳丽恍若春深时节的牡丹。
罗玄缓缓对合双襟,齐并过颈,镜中人复归灰袍缓带,鹤发苍颜。
自记事以来,他的装束便是如此肃素清慎,时时将胸前秘密以雪白对襟高合紧拢,厚实严盖。神医丹士,自幼清心寡欲,睿举明行,至而立年,已功和日月,名冠天地。世间之事,非他不能为,四季易时,无一不省淡,岁月渐变成一条无声的河,带来一切,亦将一切带走。
从何时起,他不再眷顾于生命中那些不可或缺的感动,它们人云亦云、乏善可陈,空虚如一场欺骗,掩盖着冷彻肺腑的幻灭。而遥远的因始,亦早在母亲项间殷红沿三尺银芒流走的那年冬天,便以一种不可辩驳的姿态,尘埃落定。
打那之后,他最不喜,便为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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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
睡梦中情致参差,景物朦胧,记忆从哀牢山始,依稀又回汴州故宅。
嵩云阁内,爹正与师父斟茶论道,小妹尾随娘沿卵石辙步入梨园深处。
辞华轩外水声潺,葱笼四掩的庭院内,他不欲深看,她也在那里,他不要见到那个女人。
“你爹为魔教余孽所惑,抛下我们...”娘泪光凄楚。
“孽儿!”爹临终怒叱。
双双骤然轰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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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玄一惊而起,逃也似离开床榻,周身冷汗涔涔。
翌日,他带绛雪玄霜按计划启程归返哀牢山,周行至深山,父女三人就地野驿,夜宿枫桥。
绛雪玄霜相拥着在车厢内憩睡,罗玄独自行至山涧,脚下村落星点稀疏,人声狗吠隐隐传来,彼处升起冉冉的孔明灯。低头一算,原来浑然不觉间,又是一年七夕到。
她的坟冢怎样了?这么些年来一直刻意避着去想,自从二十年前他与绛雪离山后,哀牢山一向荒无人迹,他父女二人在外漂泊了多少个年头,她便在哀牢山自顾自过了多少年头。
罗玄可以想象聂小凤那方矮土的模样,冢衾上枯槁凌乱,三尺下苔痕入骨。当年为她所立之穴,因欲从速离开,不免仓促了之。她终究是孤傲倔强的,一别经年,甚至不曾入得他的梦,他知道那些最深处梦境里的旧日画面,非源自她灵,而是源自自己的心。
“还有比死更冷的滋味,你可曾尝试过?”尤记她细弱颈项在唇边的味道,煽诱体香,自然之美,当年成就了他一晌贪欢,亦促就了他一刻杀念。为何?因怕,是了,因怕,怕她为祸不满,怕自己弥足深陷。如今再忆起,无论好坏,都已同根共息,沉淀成记忆里最深重的一笔。
他神医丹士罗玄的座下,唯有这名孽徒聂小凤,她,曾经让他欣慰自己身而为男。观己一生,能与她给予之刻骨回忆相提并论的际遇,的确不多。从来没有一个夜晚,可令他罗玄甘愿付出十六年去遗忘,却终不得偿。
“爹。”身后足履舒漫,是绛雪寻来了,“爹,山里凉重,回舟车吧。”
她这一提,罗玄亦觉身上微寒,回头看女儿,月光下,她与那段残缺旧日似曾相识。
本就相识,她原是另一个踏雪寻梅的聂小凤。
“你娘最喜听你吹的那支曲子,再给爹吹一遍。”
罗玄柔声吩咐女儿,仿佛正面对着若干年前那抹溪头倩影。绛雪略一犹豫,两人顿时都明白了内中制酎----自聂小凤死后,绛雪从不曾吹过那支曲调。
"无妨,便吹一曲。"罗玄道,绛雪方敢执箫启奏,罗玄却突然抬手示意她莫出声。
星汉萧寥,远空中缀着几颗寂寞的辰子,披凉夜风却投来刺鼻的硫磺酸味,正朝他二人所驻山头迅速逼近。
“爹。”绛雪传音入密,罗玄已携起她跃上崖后茂密的枫树。方及立稳,大批金国枭骥便从二人栖身的大树下无声驰过,往正东斌州城的方向持戈潜行,一路的烟尘滚滚皆被暗夜掩去,神不知鬼不觉。
罗玄与绛雪一路借丛林掩映,尾随其后,为首的高颌骥领正是前夜探访他的完颜宏凯。见完颜宏凯对身侧副将一番吩咐,罗玄暗下听去,不由心中一泠,莫非斌州此刻已是兵临城下?
忙对绛雪道:“不好,金人此番风回舵转,反与元人合攻斌州了。这些乃金军八百精锐骑编,入战围后将埋伏于斌城两翼,待元军主帅一引盟主卫靖出关,便会饲机偷袭。绛雪,你赶紧抄小道入斌州城通知盟主夫妇,我暗中跟随这些金人,前去去沙场一探究竟。”
“爹,你几时识得了金人语?”绛雪立刻反问道,语气甚为诧异,罗玄亦一愣,原来这批枭骥一直以金语彼此交谈,他却于不知不觉便将他们对话心领神会,述之绛雪以汉语。他不由忆起幼年时爹每日必行的番语训教,原还以为爹只是想他精晓列国、术通寰海,不想竟是……
二人行至城下十里处左右,远远只见烽火冲天,狼烟遍野,喊杀声震彻穹宇,临近一看,斌州城上楼台鼎鼐,两军之间山河带砺,金元二军的云霄连环战车正接踵而至,各色军旗兵戈在城下平坻里,黑压压地厮埋成一团。
“爹,城门封上了,我们如何进城通知盟主夫妇?”绛雪焦急道,罗玄凝目望去,只见西南角一隅,似有条密轨弯曲委蛇,由内而外,且正有人从内里勉力突围出来。
“是四海帮!”罗玄提身跃上树顶远眺,果然见到四海帮副帮主鲁志铭正率几名宗棠弟子奋力厮杀而来,他们个个身负重创,鲁有脚左右两肋各插有一枚元军的鹫羽银芒长箭,口角的血渍已黑成一团。
罗玄施展轻功,一跃而去,掌势绵出,扫去左右兵戈,须臾便为奔逃的众人腾出了片空地。鲁志铭抬头乍见是他,眸中一亮,噗通一声,弦崩倒地。
“鲁长老!”绛雪扶他坐起,罗玄粗略观察众人伤势,他们在阵中蹉跎已久,已血气殆尽,回天无力。
“罗大侠,能在此见到你。。。真乃天助!卫盟主和羽夫人还陷在城内,卫盟主身受重伤,羽夫人临盆在即,罗大侠,求你。。。速速去解救他们!”
罗玄抬眼望去,城门处火锋连晓,难得一丝入路。
“进入斌州可还有别的途径?”他捏住鲁志铭的心脉发问。
“有!城西三里有处燧石湾,湾尾有两棵合抱榆树,便是通往盟主府后院的秘道入口。。。罗大侠,求你。。。”鲁志铭话音未落,表情已凝在原地。
罗玄与绛雪对视一眼,放下尸体,双双运起上乘脚力往城西疾疾赶去。
途中偶遇元金散勇,二人无暇如同平日里那样手下留情。击毙一名骁勇的金将时,他猛地将罗玄的前襟一拽,衣斓半开,瞥见了他胸前的玄虎,金将顿时斗目圆睁,口舌大张,硬生生地闭气了。
罗玄拨开他手,心中五味翻腾。
入得秘道,一路弓行,闻绛雪呼吸于身后不疾不驰,张缓有余,罗玄正欣慰她的心法愈发精进,忽闻隧道外头传来诡谲旋律,仿佛唢呐,又似多孔排箫。
身后绛雪的尾随足音倏地钝滞了,罗玄回头去望,见她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一抹月光透过土石方砾缝隙映在脸上,照得她表情古怪异常。
“绛雪?”罗玄低声唤她,怪奏又起,绛雪突如得令,山魈般纵地三尺,迎头向他伸掌抓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