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三娘(3)
“太婆,你见着石头了?”
顾三娘一震,从水桶上抬起脸来,认了一会儿,天色黑糊糊的,看不真切。“太婆,你送我的鞋子很合脚,你不记得了?”那个人笑眯眯地提醒。
顾三娘脑子里一乱,好像有点印象,又好像什么也不记得,可是人家说得出“石头”二字,一定是熟人了,她就含混地应着,举起两只搓洗得发白起皱的糙手,问:“我的手洗干净没?”
小伙子笑道:“指甲缝里都是白的。”顾三娘懊丧极了,叹气说:“我若在这儿洗完手再去,就能抱着石头了。”见小伙子有点疑惑,她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手脏,石头没让我抱呢。”
小伙子一把抓住她手,凑过眼来细看,才见那手背上、手腕上一道道血痕,想是洗时抓挠太过所致。“啊呀,你抖着呢,打摆子了?”顾三娘吃惊地问小伙。小伙子松了手,瓮声说:“我没打摆子。”取下挎着的包袱,拣出一件衣衫,说:“你身上都湿透了,先换件衣服。”顾三娘低头一看,果然一身水淋淋的,她扯扯湿衣,笑道:“不换,我不冷,我热着呢。”
小伙子伸手到她额头一摸,道:“太婆,你烧得厉害,我先送你看医生。”
小伙子两手一抖,将衣衫展开,披到她身上,不理会她嘟囔着拒绝,硬把她背到背上,撒开两腿,朝县城里猛跑。顾三娘有点欢喜,有点害怕,还有点害臊,自从孙婆婆去世,她就没和石头以外的人亲近过,何况,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街坊四邻见了,不笑话她才怪呢。她觉得应该下来自己走,又觉得趴在这个宽宽的、暖暖的背上很舒服,犹犹豫豫地,不觉就睡着了……
多年以后,丁凡想起自己背着顾三娘飞奔在盐乡县城外的土路上时的一幕,依稀还能闻到飞跑中布鞋溅起的泥尘的气味,路边人家里送来薄薄的烟火气,盐乡浮沉在空气中的盐粒细末的咸味儿。奔跑中,风往后面吹着,他没闻到血腥味,不晓得濡得他满背俱湿的,不仅是她衣上的水,还有从她嘴里淌出来的血。
他找到了一家医馆,焦灼的叫声让许大夫慌忙丢下饭碗来开门。“积劳成疾,五脏皆损,忧痛入骨,伤断心脉,”许大夫声音干干哑哑的,松开把脉的手,“准备后事吧。”顾三娘的脸在摇曳的灯影下显得出奇的平静,细细的眼缝儿时开时合:“石头,娘洗手了,石头,跟娘家去,石头……”
“大夫,你一定想办法吊她一口气,最多一个时辰,我就带她石头来。”丁凡阴着脸发下话,撩起单衣下摆往腰带上一塞,甩开腿一路去了。
曹震天独子十岁生庆,当地但凡有些脸面的都来了,那宴席从厅堂摆到了花园。当时正是人们觥筹交错的酣畅时刻,冷不防通地巨响,数寸厚的大门化作碎屑乱溅,跟着巨大一物轻轻跳将进来,原来是大门口的一尊石狮子。人们愣了一愣,才看到抱着石狮的丁凡。他将石狮轻轻放下,沉着嗓子说:“去叫曹震天出来说话。”
家丁们变了脸,有人忙进去报讯,其余的丁凡团团围住。曹震天很快就在大群人的簇拥下大笑走来:“兄弟真是一条好汉,这座石狮不下千斤,不过做了兄弟一块敲门砖。曹某生平最看重英雄好汉,敢问兄弟高姓大名?有何见教?咱们一切好说。”
丁凡道:“十年前你玷污了一个姓顾的女子,十年后又将她儿子强抢了去,眼下这女子就要死了,丁某不为别的,只要你将石头交给我数日,让石头给他亲娘送终。”他在老虎镇上买鞋后,街坊七嘴八舌,说了顾三娘的事儿。
曹震天脸色早就由晴转阴,他原是个杀人如麻的恶棍,啪地双掌交击,喝道:“来呀,将这擅闯民宅、恃强逞凶、毁人财物、夺人之子的恶徒拿下!”
密密麻麻的人影扑上去,丁凡展动拳脚,人影一个紧接一个地倒飞回来。曹震天怒喝:“恶徒杀官差拒捕,与我格毙当场!”
人影如虎似豹,凶腾腾地合扑上来。这些都是当年跟着曹震天抢夺盐井的凶兽,久不闻血腥,早就馋了,怪叫声里,刀光剑影刮得眼珠生疼,叮叮当当,却都砍在了石狮身上。原来丁凡将石狮背在了背上,再借石狮传力,砍缺了刃口的刀剑震飞出去,一时唉呀痛叫声不绝,伤人不少。曹震天眼热心跳,夺了一根铁棍,贴地滚去。他身疾手快,一棍觑准了丁凡膝弯。丁凡膝骨险被打折,石狮一扔,压住了未及收回的铁棍,纵身越过狮头,将曹震天当头扑住。
曹震天喉咙如被上了铁锁,气焰立刻没了,眼里也露出哀恳。石头被姚氏自人丛后推出来,丁凡一手紧扣曹震天,一手捉住石头胳膊,带着父子二人出了破门,一脚踹倒曹震天,挟起石头往街那头飞跑。他膝间吃痛,只是强忍,兔子般东绕西绕,不久甩脱追兵,这才直奔许大夫家。临进门时,他恶狠狠威胁石头:“你娘要死了,你得跟她亲热点儿,跟她说,你想她了,要跟她回家。说不好这两句话,老子捏断你膀子。”石头含着眼泪点了头。
丁凡一屁股坐到屋角,低头揉着膝弯。油灯底下,顾三娘被儿子叫醒转来,爬起身抱住肉肉的儿子,嘴里咿啊不成腔调。石头闻着她身上的血腥味和酸臭气,叫一声娘就呜咽起来。
顾三娘摩挲儿子,柔着嘶哑的嗓子问他:“好石头,你哭啥?饿了么?”石头记着丁凡的凶样,清清楚楚说:“石头想娘,石头不住曹家大院了,石头这就跟娘回家。”
顾三娘仿佛醍醐灌顶,猛地坐直身子,瞪起两眼,道:“你是曹老爷嫡亲骨血,曹家独苗,那百万家财都该着你享受,可不许有这不长进的念头!”伸手一指头,戳得石头发了愣。
顾三娘又道:“娘宁肯你将来欺负人,不想你被人欺负。走,娘送你回去!”两脚落地,站起要走。石头紧巴巴的小脸放松了,两眼怯怯,去找丁凡。到底顾三娘是油尽灯枯了,这时候撑不住身子笨重,歪歪斜斜,倒把石头压倒在地,身子挺挣两回,喉里急喘十几下,那口气到底断了。石头爬起身来,也不知亲娘死了,想跑,看一眼默不作声的丁凡,勉强收住了脚,再看一眼娘,昏糊糊的光线下顾三娘张着的嘴特别可怕。石头再忍不住了,尖叫一声,跑了出去。
丁凡的脸白得在黑暗里都仿佛发起光来,双手各按一个膝窝,满头大汗——曹震天那一铁棍的威力,他到底扛不住了。他被随后寻来的曹家家丁拖走时,眼光扫过一动不动的顾三娘,嘴里嘿嘿,却是苦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