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跟皇贵妃回到宫中, 内务司已经将平章宫封锁。
洪礼接驾, 正要禀奏, 皇帝抬手制止了,先对仙草说道:“这种场面不妥, 你就不必过去了, 就先回紫麟宫吧,怀敏必然也想你了, 别叫她到处乱找。”
仙草蹙眉问道:“可是贤妃……”
皇帝的神色平静,道:“既然人已经去了,也不必格外牵念,就算有什么,朕替你看过了也就罢了。”
仙草仍有些犹豫,赵踞把她的手轻轻地握了一把, 道:“回去吧, 难道有朕去你还不放心?”
仙草无奈叹了声:“那……你去吧。”
赵踞这才松开她的手,转身往前而去。
洪礼忙跟上,这才且走且禀道:“贤妃从早上开始就有些情形不妥, 在皇上离宫后更加重了几分, 先前太医跟内务司的人都看过了, 都说是心力衰竭。”
毕竟自打大公主事后,江水悠便一直病而不起, 先前才有起色,又遭皇帝贬黜,自然郁结五内, 先前太医们奉命来诊看,也早就说情形不妙,有今日其实也并不为稀罕。
赵踞并没言语。
来至平章宫,宫门口的太监们纷纷跪地,皇帝进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匾额,目光却仍是冷静无波。
一路进入内殿,伺候的人虽多,却都鸦雀无声,均都低头跪在地上,寝殿内竟有些凉森森的。
皇帝到了榻前,垂眸看向榻上之人。
江水悠脸色苍白,此刻看着很安静之态,早不似她才进宫时候那样自作聪明的样子了。
半晌,皇帝才又转回身,见刘昭容垂首在侧,便说道:“这种事不必总让皇贵妃操心,刘昭容你跟司礼监协力,好生料理贤妃的后事。”
从来都是江水悠协理六宫,负责处置这些事情,如今却又有别人来替她料理身后之事,真是……风水轮流转。
众人纷纷领命。
皇帝说完了这句,背负双手,如同来时一般有条不紊、不疾不徐地往外去了。
赵踞离开了平章宫,走了数步,回头又看一眼那平章宫三个字。
这会儿那夜江水悠的话竟又在耳畔响起:
“这世间没有女人会受得了自己喜欢的人跟别人亲热,除非没有动心,并无爱意。”
“她现在又不是一个人,她要考量的太多了。”
“迟早晚会……离心离德。”
赵踞的眼神渐冷,最终轻轻一哼,转身去了。
***
皇帝往乾清宫而回的时候,又有内侍来报了个消息。
这消息却让皇帝着实地诧异起来。
他转头看着那内侍:“当真?他说他是……”
那小太监竟是满脸喜欢,欢天喜地地笑道:“回皇上,千真万确,奴婢亲自跑去看过了,的确是……”
赵踞的眉峰微动,原先冷肃的眼神里泛出了一抹笑意:“传他入内。”
小太监喜喜欢欢地磕了个头,起身往外跑去。
赵踞转头看着那太监离开,过了片刻才笑道:“这个狗奴才,倒知道回来。”
那小太监飞也似的赶到宫门处,还没靠前,远远地便按捺不住地叫嚷道:“公公,公公快!皇上传您了!”
随着这一声唤,就见有四道人影从宫门底下走了进来,最前的是个小孩子,扑棱棱地跑了会儿,因为跑的太急,几乎摔倒。
后面一道高挑的身影,清秀的容貌,满面灿烂的笑意,身着一袭鹅黄色的缎袍,赫然正是雪茶。
除了前头那乱跑的孩子,雪茶的双手中各牵着一个孩童,左手边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右手边是个稍微矮个些、却也粉妆玉琢的男孩儿。
那小太监笑眯眯的,显然十分激动:“公公!奴婢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虽然高兴,却也忍不住喜极而泣,忙抬起衣袖擦泪。
雪茶抬手在那太监头上敲了一下:“才见面就哭哭啼啼的,难道我会死在外头不成,你这个乌鸦嘴。”
小太监忙噗噗地吐了两口,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泪汪汪道:“这嘴该打。”
雪茶笑道:“快罢了,我虽然在外头,却也受着皇上跟皇贵妃娘娘的福佑,自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
小太监擦干泪水,嘻嘻笑道:“是是是,就是这样!”说话间又看向他身边带着的三个孩子,因又有些疑惑地问道:“这几个小孩子是……”
雪茶咳嗽了声,道:“还敢多嘴,还不快带我去见皇上!”
小太监跳起来:“我高兴的昏了头了。”
当下忙带着雪茶往乾清宫而去,他身边那三个孩童起初还有些拘谨,渐渐地都也放松下来,不住地左顾右盼。
这会儿宫中也都传开了,说是雪茶公公忽然回宫了,雪茶的性子和善,毫无坏心,有些太监宫女们犯了错的,撞在他手里、或者去跟他求个情,他都会暗暗照顾着,所以在宫内的人缘最好。
那些太监宫女都很是喜欢他,闻讯纷纷地跑来探看。
一时之间从宫门到乾清宫这段路,几乎成了雪茶的认亲大会,走起来不免缓慢。
那跑在最前的小孩子见了,他却一点都不害怕,蹦蹦跳跳地往前,张手扎脚地爬上了台阶。
先前赵踞因为听说了这消息,毕竟是从小跟着自己的人,心中喜欢的开花,但是脸上却还不动声色的。
谁知回到乾清宫等了半晌,仍是不见人来,赵踞暗暗着急,又不想叫人去催,便起身走到殿门口往外张望。
正在打量,却见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有一个小家伙扎扎舞舞地爬了上来。
赵踞双眸微睁,正好跟那小家伙打了个照面。
那孩子对上赵踞的双眼,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样似的,便呆呆地坐在原地没有动弹。
这会儿殿前的侍卫跟太监们也发现了,有几个便赶过来要拦着那孩子,突然听到皇帝说道:“不必拦他。”
赵踞打量着那小家伙的脸,却见他生着一双极为打眼的浓眉,虽然年纪还小,但小小地脸上却带着坚毅之色,不用问,皇帝已经知道这是谁家的小孩儿了。
赵踞嘴角一挑,上前一步:“你是……俞天成?”
那孩子睁大双眼:“你怎么知道?”
赵踞笑道:“你父亲是禹泰起,你还有个妹妹叫禹惜儿,对不对?”
小孩子眨了眨双眼,突然看见赵踞胸口上那张牙舞爪的刺绣金龙,他一呆之下便忙爬前两步,竟是一本正经地双膝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地磕头说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这一下把赵踞惊喜非常,连他身边的高五跟洪礼也都惊愕异常。
赵踞笑道:“你怎么知道朕是皇帝?”
俞天成抬头认真地说道:“雪茶叔叔说皇上是穿龙袍的,你就穿着龙袍,雪茶叔叔还说见了皇上要磕头,要说‘皇上万岁万万岁’。”
听了这样奶声奶气的话,高五跟洪礼两个虽向来阴沉内敛,此刻也都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赵踞哈哈一笑,亲自走到跟前儿,俯身把俞天成扶了起来。
小家伙随着起身,昂头看着赵踞,突然说道:“雪茶叔叔说皇上生得顶顶好看,果然他没有骗人。”
赵踞一愣,继而忍笑道:“你这‘雪茶叔叔’倒是什么都跟你说,他现在在哪儿呢?”
俞天成转身打量了会儿,挥手一指:“在那里!”
这一挥手自有气势的手势,倒是颇有几分禹泰起的风范。
赵踞抬眸,果然见许多的太监簇拥着雪茶,每个人都笑逐颜开的,像是见了什么大可喜之人,竟然全没留意到皇帝在这里瞧着他们。
赵踞笑道:“没想到雪茶这样得人心。”
洪礼在旁怕皇帝不高兴,便陪笑道:“雪茶才回宫,这些人就忘乎所以了,让奴婢去呵斥他们。”
“不必。”赵踞一笑制止。
高五却疑惑道:“雪茶身边还带着两个孩子,那是……”
先前夏州跟京城自然信报来往不绝,禹泰起喜得龙凤胎的时候也曾立刻写表上奏。
所以赵踞知道那男孩子叫做俞天成,故意用“俞”,是为了纪念当初河阳俞家之意,女孩子却取名禹惜儿。
此刻定睛看去,见雪茶身边的确有个小女孩子,眉眼里略有些娇怯的样子,自然是禹惜儿无误了。
但是另一个男孩子……
赵踞跟高五洪礼正在思忖,不料旁边的俞天成口出惊人之语,几乎把这三个人都惊得体无完肤。
赵踞看着那孩子清秀眼熟的脸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连高五跟洪礼都有魂不附体之感。
****
雪茶“衣锦”回宫的消息,自然飞一样地传开了。
紫麟宫里,仙草正在跟刘昭容一边吃茶,一边商议为江贤妃料理丧仪等事,就见谭伶箭步而入,满面惊喜掩不住。
仙草听了消息,喜的心头发颤,连连问是不是真的。谭伶笑道:“有人亲眼见过了,这会儿正往乾清宫去,想必那边拜见过皇上,自然是要来紫麟宫拜见娘娘的。”
仙草却等不及雪茶来到,忙道:“起驾去乾清宫。”
刘昭容微怔之下,便也笑道:“果然雪茶公公为人最好,不仅是娘娘喜欢,连谭公公也都高兴成这样了。”
刘昭容虽常来紫麟宫,但还是头一次见谭伶也这般喜形于色。
谭伶才要请罪,突然间又想起一件事,便道:“对了,听他们说,雪茶这次回宫还带了三个孩子。”
仙草才叫宫女进来更衣,闻言一愣,迟疑地问:“你说……三个孩子?”
仙草当然也知道禹泰起得了一对龙凤宝宝,如果说雪茶这次回来带了那两个孩子,又怎会是三个?难道不知不觉中又多了一个?
谭伶道:“是这样说的。”
刘昭容忙过来帮着仙草整理衣裳,又含笑道:“娘娘何必着急,横竖一会儿亲眼见到了。”
仙草才笑道:“说的是。我太心急,竟自乱起来了。”
当下谭伶也过来帮手,很快整理妥当,里头怀敏见他们这样热闹轰动的,便也跑了出来,非要一块儿跟去。
当下从紫麟宫起驾前往乾清宫,不多时于宫门前落了肩舆。
在皇贵妃肩舆才到之时,殿门口已经有太监扬声通禀了,仙草双足才落地,从乾清宫里就已经先跑出一个人来。
仙草定睛看去,却见面前的人白皙的一张脸,眉目中带着惊喜交加的熟悉笑意,不是雪茶又是谁?
仙草张了张口,本是极迫切地跑来要见他,但真的见了面,却竟不知要说什么,声音还没有冒出嗓子眼,泪却先从跑了出来。
雪茶的眼圈也红了起来,他上前一步便要下跪:“娘娘……”
仙草不等他跪下,便早俯身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臂:“你真的回来了。”她带笑说了这句,泪却从眼中坠落下来。
雪茶抬头见她这样,一时也流了泪:“小鹿……”
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是泪汪汪的,却并没有再说别的,但就算如此,心中却早就万语千言。
还是身边的怀敏抬着头看着两个人,疑惑地问道:“母妃为什么哭了?”
雪茶听了声音忙低头看去,看见怀敏的脸,大吃一惊。
雪茶毕竟跟鹿仙草是从小的冤家,如今见了五六岁的怀敏,吓得几乎跳起来,只觉着就像是回到了那懵懂无知、大家还是冤家对头的时候。
“这这、小公主已经长这么大了?”雪茶呆呆地问道。
仙草笑道:“是呀。怀敏,这是雪茶公公,你不是曾经问你哥哥,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吗?”
先前怀敏懂事后,拓儿常常跟怀敏提起雪茶,让怀敏十分好奇,这会儿见了,怀敏笑道:“你就是雪茶公公啊。”
雪茶看着她有点狡黠的笑,竟本能地有些怕怕的。虽然按理说面前的皇贵妃才是小鹿的元身,但因为跟仙草相处了这许久,心理上早就认为她是徐悯,且因她向来的行事等等,雪茶早就忽略了外貌,如今见了这“小小鹿”,突然唤醒昔日的记忆。
仙草看了他这般反应,便知道他的心情,因笑道:“你又怎么了?”
雪茶打量了小小鹿半晌,却心绪复杂地笑道:“也罢了,要真的是她,倒也很好。”
以前彼此无知才互相仇视,后来逐渐明白了其中的一些不得已跟内情,可是过去却再也回不去了,如今见了怀敏,起初的心悸过后,却也由衷地觉着:兴许这冥冥中早有注定,真个儿是小鹿的话,倒是另一宗圆满。
这会儿谭伶笑道:“皇上还在里面,咱们进内说话吧。”
仙草反应过来,一手拉着怀敏,一边握着雪茶的手入内,又问道:“对了,听说你也带了几个孩子回来?”
才问出这句,雪茶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古怪。
***
虽然禹泰起在信上不便直说,但是仙草也猜到了禹泰起所娶的正是冯绛,只不过冯绛的身份不便曝露而已。
此刻进了乾清宫,却那殿内的确有三个小孩子,其中一个男孩子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的,一股勇毅的气质,果然像极了禹泰起,而另一个女孩子,细细看来,眉眼间又有几分冯绛那种飒爽气息。
仙草心中替禹泰起高兴,不由温声唤道:“天成,惜儿。”
俞天成性情外向,早在来夏州之前,就给父母耳提面命过多少次,说自己的姑姑在京内,见了面要如何等等。
此刻见有一个温婉高贵的女子走进来,满面含笑,眼圈微红地唤自己名字,他便立刻知道了,不由雀跃着叫道:“姑姑!”
跑上前便跪在地上:“天成给姑姑见礼。”
仙草见他这样小,却又这样知礼,更加欢喜的无可不可,忙把俞天成扶起来,细细打量片刻又紧紧抱入怀中:“好孩子!”
这会儿禹惜儿也上前跪地,仙草一并拉起来,亲亲她的脸颊,心里的欢喜几乎要漫溢出来。
三个人这里相拥的时候,怀敏却走到另外一个小男孩子的身旁,她歪头打量着男孩子,打量了半晌,突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那小男孩不知是受惊还是吃痛,哇哇地哭了起来。赵踞在旁咳嗽了声:“怀敏!”
怀敏早松了手,又忙笑道:“我没有用力呀。”
雪茶更是看的瞠目结舌:简直似历史重演。
仙草听了动静,忙放开俞天成跟禹惜儿,又知道怀敏闯祸,便道:“怀敏你干什么!”
怀敏忙低了头。
仙草起身看向那哭泣的小孩子,虽还不知这是何人,见他哭的这样却很是心疼,忙上前安抚:“别哭,让我看看伤着了没有?”
见小孩子慢慢止住哭,仙草道:“疼吗?”
小孩子摇摇头,原来怀敏只是捉弄人,并没有真的伤到。
仙草松了口气,又道:“别怕,我替你责罚她。”又喝怀敏过来道歉。
此刻赵踞走过来,低低道:“你别忙,你只看他像谁。”
仙草正要惩治怀敏,闻言一愣,忙又细看这孩子,一看不要紧,竟觉着那机灵清秀的眉眼,俨然竟像极了一个人。
仙草以为自己看错了,忙又看向旁边的雪茶。
雪茶的脸上隐隐地有些发红。
仙草的眼睛慢慢睁大:“不、不会吧……”
怀敏却看了出来,指着那带泪的男孩子说道:“他长得跟雪茶公公一样。”
此刻,那孩子才认真地说道:“当然啦,我自然跟我爹一样。”
仙草脑中一昏,几乎晕了过去,连身后的谭伶也有要晕厥之势头。
让众人且在殿内缓和缓和,赵踞向着雪茶使了个眼神,转身往内殿而去,雪茶忙不迭地跟上。
到了里间,看看人都在外头,赵踞才问道:“你怎么回事?”
雪茶憋红了脸,半晌才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胡说,”赵踞忍不住高声,却又忙按捺下来:“那孩子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又叫你……是不是你搞出来的,难道你不知道?”
雪茶的脸上似要滴血:“是、是奴婢搞出来的。”
赵踞是一时惊恼才如此说,如今听雪茶也跟着这样说,差点儿笑了出来,却忙又绷着脸道:“你明明是切了的,怎么居然、还能弄出一个孩子来?”
雪茶支支唔唔,到底说明了缘由。
安安公主因为喜欢上雪茶,她跟中原女子不同,情热如火,虽知道雪茶是太监却也是情有独钟。
又加上后来西都内乱,跟雪茶一块儿同舟共济,感情更上一层了。
后来内乱平定后,安安忍无可忍地动了手,却发现了异样。
原来当初雪茶年纪还小便进了宫,在司礼监动手的时候,恰好那时候赵踞给太子的人追赶,仓促中跑到了那里,听雪茶叫的凄惨,赵踞便在外头大叫了声,里头的动刀太监手一抖,血溅当场。
本要再补上一刀的,可因雪茶小,倒也看不出什么来,便将他打发了。
雪茶也不太明白怎么样,只知道自己挨了刀,是太监了,也只管一心一意地当太监,又从没有什么邪思念想,直到遇到了安安。
安安便叫西朝的太医,又加上一些秘药良方之类的调制,自然大好。
赵踞听雪茶吞吞吐吐地说完,先是忍不住又惊又笑,慢慢地像是想起什么,便皱眉斜睨雪茶。
原来赵踞突然想起来,当初雪茶在宫内的时候跟仙草亲密异常,当时还以为是太监无妨……现在想想,便狠狠地把雪茶瞪了几眼。
赵踞又问道:“这么说,这个小崽子是安安生的?那他也算是西朝的小世子了,安安居然肯让你带他回来?”
雪茶敛着手,带笑说道:“奴婢自然要带他回来看看大启,别让他以为西朝才是他的家国了。”
赵踞听了这话,忍不住心头一动:“你这……”他本下意识地要跟先前一样骂他一句“狗奴才”,可见雪茶这腼腆笑意,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只抬手握住雪茶的肩膀,一笑道:“难为你了。”
雪茶眼眶微红:“皇上……”
赵踞道:“怎么了?”
雪茶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抱住:“奴婢好想念皇上啊。”
赵踞啼笑皆非,任由他抱着自己,又感觉他的泪在自己龙袍上乱蹭,忍了半晌雪茶还是不松手,似乎不喝止他就一直这样抱着似的。
赵踞忍无可忍,在他脸上推了一把,笑斥道:“好了!你有完没完!”
雪茶给推开,看了赵踞一会儿,却又扑过来抱住:“没有!好不容易又见了皇上……”
皇帝也是无奈了。
****
江贤妃离世是一悲,雪茶回宫则是一喜,悲喜交替,像是四季冷暖。
只是宫内多了三个孩子,到底比先前要热闹许多。
贤妃的事情告一段落后,几乎没有人留意到,太医院里也悄无声息地少了个人。
这日洪礼私下里找到了高五,因说道:“先前那个沈君言,自打贤妃之后突然间便也跟着告了病,皇上竟许了他出宫去了,也不叫镇抚司再跟踪他……皇上就这样饶恕他昔日罪过了?”
高五说道:“既然是皇上的意思,那就照办就是了,你为何又觉着疑惑?”
洪礼迟疑了会儿,见左右无人,才小声说道:“公公,这话我不敢对别人说,但是……当初贤妃出殡的时候,有个抬棺的奴才,说是棺椁似乎比先前、重量不太对。”
高五皱眉:“这话怎么说?”
“他就随口提了这一句,也没别的话,”洪礼道:“我便斥责了他,叫他不要多嘴乱说,否则有性命之忧。”
高五听了微笑:“你做的很对。”
洪礼试探问道:“可是、要不要跟皇上说一声?”
高五瞥他一眼,负手走开两步,想了想说道:“当初淑妃、贵妃身死,皇上都去看过几次,但对贤妃,却仅只照面过一次,而且贤妃的丧仪等等,也只吩咐说从简,并不上心……”
洪礼问道:“难道是因为贤妃先前得罪了皇上的缘故?”
高五笑道:“再大的错,人死万事空,就算先前朱妃、陈婕妤,贵妃生前如何,死后皇上一概的礼待。哪里像是贤妃这般?”
洪礼还有些想不通,高五却道:“总之,目前这件事已经完结了。过去的事情,从此不要再提就是正理。”
洪礼对上他的眼神,突然有所了悟,忙道:“是!我知道了!”
又数日,朝中几位诰命夫人入宫觐见皇贵妃,一番寒暄后才又离宫。
当夜,仙草让太监去乾清宫探望,若是皇帝不忙,便请他来紫麟宫。
两刻钟后,皇帝果然驾临。
仙草已经早早地打发了怀敏跟拓儿跟着雪茶去玩耍,紫麟宫里突然空闲安静下来,让人有些不适。
赵踞负手而入,还没进内便笑道:“今日是怎么了,亲自叫人去请朕过来?”
仙草笑道:“是有一件事情要跟皇上商议。”
赵踞瞥她一眼,突然察觉有些许不对,便缓缓在桌边落座,问道:“哦,是什么事?”
仙草在他对面坐了:“今日有几位内命妇进宫,说了一件事。”
赵踞不言语,只是打量她。仙草垂了眼皮,道:“她们的意思……宫内已经几年没有选秀了,而且也没有别的皇子皇女出生,所以……”
赵踞道:“所以?”
仙草的长睫动了动,最后抬眸看向赵踞道:“所以想请我主持新一届的选秀,而且、也推了几个颇为出色的京内贵女。”
赵踞面上的笑早在方才仙草说选秀的时候已经消失了,他沉吟道:“你是怎么想的?”
仙草道:“他们说的自然有理,为了皇室血脉着想……倒也是应当的。所以臣妾只想跟皇上商议……”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在两个人私下相处的时候,除了一些故意亲密戏谑的时刻,她很少以“臣妾”自称。
赵踞对这个很是敏感,自然早听了出来。
皇帝看了仙草一会儿,起身走开数步。
仙草也没有再说别的,终于,赵踞回头道:“假如不是这些人进言,是你自己所想,你可愿意选秀?”
仙草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但她仍是说道:“这……为了皇室血脉,臣妾……”
“不要说什么臣妾,”赵踞皱眉道,“你这样自称显然是跟朕生分。”
仙草轻声道:“那我该怎么样呢。”
赵踞道:“你只说你心里想怎么样。”
仙草不语。
赵踞盯着她,半晌终于说道:“你应该还记得江贤妃吧。”
仙草微微抬眸。
赵踞道:“你当然记得,毕竟你……”他欲言又止,只说道:“宫内都说江贤妃为朕所恶才得贬黜,的确,那夜她跟朕所说的话,朕很不喜欢听,但是不知为何,竟然难以释怀。”
赵踞回头看向仙草:“她说,女子都不愿意跟人分享所爱之人,除非她心中无爱,也并未动心。”他的眉头渐渐皱起:“那你告诉朕,你呢?”
仙草对上赵踞的双眼,终于道:“我?”
“是你。”
仙草道:“我、我不知道。”
她的眼中涌出了一层氤氲泪影,此刻仙草突然想起在菩提寺里,赵踞从背后抱着自己,阳光之下微风正好,两人相依相偎地放眼面前壮丽山河的情形。
就在情难自禁之时,皇帝探手将她拥住。
仙草一怔。
沉默过后,赵踞低声道:“你知道,你对于朕而言,永远是独一无二的,朕也相信自己对你之心,永远也不会改变。但是如果六宫的存在真如江贤妃所说,会让你跟朕离心离德,那朕宁可……”
赵踞毕竟是皇室出身,虽对徐悯一往情深,但自古以来,皇室必定三宫六院,乃是天经地义的。
对他来说,临幸妃嫔,这就如同是处理朝政一般,并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江水悠那一番话,却仿佛大钟巨雷,让赵踞意识到,也许自己以为是天经地义的,对自己所爱而言,却是一种折磨。
他从小历经磨难,一步步登上帝座,从最初的青涩到如今的君临天下,自诩无所畏惧,但他唯独最怕的……是跟徐悯的分离。
若当初没有失去,恐怕也不会让皇帝如此坚毅执着,正因为曾经以为失去了她,这份失而复得才越发的珍贵,让皇帝不容许、有一丝一毫影响到两人的可能。
仙草看着皇帝,不知为何眼中一阵潮热。
她当然是不喜欢的。江水悠说的没有错,没有任何女人愿意跟别的人分享自己所爱的男人,但是她又能怎么样?她是皇贵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女人,其实平心而论,赵踞为了她也的确做了很多很多,超越寻常帝王所能做的,她还能要求什么?
难道要求他为了自己摒弃六宫?她不想为一己之私开出如此的难题给皇帝,也不做一个给史书口诛笔伐的女人,更何况……她还有拓儿跟怀敏,就算是为了这两个孩子着想,她都不能痴心妄想别的,要恪尽职守,贤德仁惠。
毕竟就算已经动心,她也不能完全确认皇帝的心思,假如自己透露出想要独宠之心,反而惹了赵踞不喜,岂非连累了拓儿跟怀敏?
且除了自己的孩子,外间还有禹泰起跟徐慈两人,他们两个是皇帝的左膀右臂,禹泰起本就稳若泰山,但眼见的徐慈也将扶摇而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倘若她稍微透露出一点想要独宠的意思,在皇帝看来会是怎么样?会不会觉着她是仗着“外戚”势大的缘故、也跟着妄自尊大起来?
且在朝臣们看来会怎么样?多半是比皇帝所想的还有过之无不及。
仙草深知,越是深受恩宠,越要行为规谨、不逾矩,否则的话,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比如先前的颜珮儿,本来是众人都仰望之人,最后却陨落如星。
可这会儿听了赵踞的话,仙草心中禁不住一阵潮涌,是一种类似感激跟欣慰的情绪。
“我不知道……在这后宫之中,将来会不会再出现一个颜贵妃或者江贤妃,或者淑妃,”一时心旌神摇,仙草竟不能自制,泪无声地从眼角坠落,终于说道:“我甚至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变成像是他们这样。因为我……我也喜欢踞儿,我想你只是我一个人的,但我也知道,你是属于天下,我不该独占。”
良久,耳畔传来皇帝温柔的低语:“朕是属于天下,但朕……只想做被阿悯独占的夫君。”
又一年,徐慈跟禹泰起相继回京。
原来早在半年前,皇帝便昭告天下,预备册立皇后之事,两个人自然也要回京朝贺。
这日在紫麟宫里,吵嚷热闹,沸反盈天。
谨宁公主带了徐广,袁琪带了徐宁,再加上俞天成禹惜儿,雪茶的李归启,并拓儿,怀敏,七个孩子各有性格,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玩耍,真真是喜人之极。
皇帝在大赦天下之际,并下诏绝了选秀之议,同时宫内一些适龄的宫女配发钱银,放出宫中;有一些深居内宫并未承宠的妃嫔们,若有自愿出宫的,也一并发放安置。
而就在徐慈跟禹泰起进京途中,又有许多中原内地的商人络绎不绝地往夏州而去。
徐慈跟禹泰起看在眼中,各自一笑。
无意中,禹泰起忽地看见人群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转头看时,却见一道身着布衣的婀娜影子,同另一道背着药囊的清朗身影逐渐消失人群之中。
徐慈察觉异样:“怎么了?”
禹泰起收回目光,笑道:“没什么,看错了。”
徐慈却也不问,回首见路边桃红绯绯,鸟儿雀跃期间,春意盎然,好一派自在景色。
不由笑吟道:“梅子熟时到几回,桃花开后不须猜,重来松竹意徘徊;惯听禽声应可谱,饱观鱼阵已能排,晚云挟雨唤归来。”
两人相顾,大笑声中已扬鞭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一路上辛辛苦苦,勤勤谨谨,终于又到修成正果之时。
写这一章,简直耗尽最大力气一般。
踞儿自是对阿悯情有独钟,但他毕竟是皇族思维,而仙草因有所顾忌,也不能跟之前一样行事恣意,所以必得江水悠喝破这个局。
至于最后大禹看见的人,结合洪礼高五所说,加上仙草礼佛的时间点,不难猜到是谁啦。
到如今虽然艰难,也有不舍,可终于也算熬成了大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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