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十二)
快到年根的时候,彭广照例会往青州东平县的卢家酒窖跑一趟。这里的酒,奇烈无比,赤须龙终年滴酒不沾,只有在年末喝上几杯。赤须龙既不知这酒叫什么名头,也不知这酒什么来历,只不过七八年前他席上赞了一声,做儿子的便会年年买了,令他在年末畅快一醉。
东平县没有人认识彭广,他也不喜欢带着别人去,因为卢家的女儿着实美貌,这几年更是出落成人,他虽年年都与她眉来眼去,却还未得手,总不能便宜了山寨里那帮急色鬼。他孤身赶着马车前往,又孤身进了店,老板点头哈腰迎出来,一迭声问好。
还是前年年末的时候,酒窖生意不好,已在勉力维持之际,偏有个税吏上门催讨酒税,非但蛮横无理,更加敲诈勒索,多喝了几杯的时候,竟对卢家的姑娘动手动脚起来。彭广在屋内忍了许久,终于跳将出来,将他一刀杀了。卢老头儿在此之前还当彭广是中原的大商贾,此后才知这是个煞星。毕竟人死在自家院子里,又得了彭广两对元宝,卢老头儿哪里还敢吱声,只管尽力服侍就是了。
彭广尝了尝今年预备下来的货色,命店家悉数装在车上,那卢姑娘已烫了酒,端了小菜,也爬到炕上来,偎在他身边喂他酒吃。
“坐一会儿再走。”卢姑娘见他吃尽了眼前的酒菜,抖擞了精神要走,连忙拉住。
彭广笑道:“去年这个时候,还说怕你爹打,如今怎么不怕了?”他说完这句话,抬头便看到门口走进来的青年男子,不由更是放声大笑,“那晚在县衙门射了你一箭,敢情今日来报一箭之仇的。”他抽出刀来,就要上前交手,却觉一瞬间头晕眼花,倒头摔在炕沿上。
醒过来的时候,他已身陷青州府大牢。囚室的栅栏外,一个身着蓝布棉袍的中年人似乎等了很长时间的样子,见他睁目能言,上前深深作了一揖,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这人谁呀?”彭广问旁边正在搓脚丫子的难友。
那人擤过鼻子,唾过唾沫,才用下巴指了指那人远去的方向,道:“青州知府曹皖。”
“他朝每个刚逮住的,都要打个千儿么?”彭广迷惑。
“你是第一个。”
这莫名其妙、绝无仅有的礼遇之后,是度身定做、绝无仅有的酷刑。过了五天堂之后,彭广仍是没有开口,不曾吐露半点大雪之后赤须龙总堂的消息。
如此夜长梦多,迟早要给赤须龙得知了消息,大过年的时候,青州怎堪赤须龙一伙杀入府城骚扰。曹皖既知彭广是赤须龙身边极要紧的人物,自然不会轻易杀他,便命囚车装了这个半死不活的土匪头子,在除夕之夜赶解京城,交朝廷侦讯,只盼问出赤须龙大小十二寨的底细来,明春的时候就能发兵一举歼灭。
启程时正是城门将闭的傍晚,彭广的眼睛因为高烧和红肿,已不能睁开,剥离了白日稀薄温暖的寒风直接扎在脸上,倒让他觉得清凉惬意起来。
弓兵们因为不能过年,毫不掩饰地在彭广的囚车前抱怨。知府曹皖正和押解官絮叨着,从角门里走出来。
“无论如何一定要在刑部正堂面前直陈利害。”曹皖道,“这些草寇已成了气候,实非青州一隅可以弹压,若不早些铲除,今后定成大患。”
那人应了一声,囚车便辘辘滚将起来。一定是在下雪——彭广嗅到了湿润的气息,想着。
随后府城里噼噼啪啪的爆竹零零碎碎地响起,像是人们兴高采烈地送走了今年的瘟神。囚车将过城门的时候,他才有了点儿力气,勉强睁开了眼,却是什么都瞧不见,他扭动僵硬的脖子,低头才从青色车篷的缝隙下望见了被车轮碾得肮脏的残雪。
这一刻,连彭广这样的人也有些灰心丧气。如今一去,山寨里竟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那天的去向,也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被俘,新年里稀里糊涂地送命在京城,当真是窝囊透顶了。转瞬他便忽想,也许梵音正在找自己,立即高兴了片刻,不久又在嘲笑自己何来这样的指望,他把自己问得迷糊了,才又安慰道,这都是因为刚才就在车帘之外,他大概是看到了梵音的那匹马。
梵音会用最昂贵的鞍辔,彭广每次见了都心疼,便越发觉得那匹马之老朽不可容忍。不过就算真的是梵音的马,那臭脸和尚只怕是来府城逍遥快活的。这样擦身而过,怎么不算老天爷开的玩笑?
外面雪肯定是越下越大,车子也越走越慢。彭广觉得身上也越来越冷,不知道是走到第几天的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到双脚。喂饭给他吃的弓兵已不把他当作活人,在他面前自言自语地抱怨道:“才走了五百里,哪年哪月才是个头啊。”
原来离开府城已有了五百里,彭广想瞧瞧这是走到什么地方了,忽然睁开眼睛,那弓兵抬头猛见他湛然发亮的眸子,吓得大叫了一声,从车上滚了下去。
车篷被他兜头挂在身上扯了下去,彭广眼前一派清明。他不失时机地吐去胸臆中的污浊郁闷之气,瞪眼朝正从嘴边慢慢放下酒壶的狐裘青年看去。那青年白净面庞上的眉毛微微纠缠,“算了。”他道,“那人已盯上了,也不必遮掩了。”
这是一片雪白的树林,只有人经过的地方才是污浊的。当那青年说话的时候,林子好像微微颤抖了一下,从树梢飘下两片晶莹的积雪。此后万籁俱寂,弓兵佝偻着身子,将刀竖在跟前,恐惧而狐疑地互相打量。
那青年站起身来,道:“别着急,我们赶路,他自会过来。”他跨上马,弓兵们也收了刀子,乱纷纷整队赶车,彭广在众人环护下竟找到了些往日威风八面的精神,向旷野里昂着头。那青年提缰绳走到他的囚车边,伸出手掌,看来忍不住要给彭广一个嘴巴,而最后想了想,终于慢慢缩回手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