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暖翠阁。
宋玉娆俯身琴上,悬腕张指凝神片刻,随即用心弹奏出一曲《春江花月夜》。琴音渺渺,顺着窗外错落的花枝蔓延开来,传进了西院每个人的耳中。大半年的勤学苦练没有白费,宋玉娆的琴艺,一路突飞猛进,不禁令人刮目相看。
一曲弹罢,丫鬟婆子们不约而同地拍手赞道:“姑娘弹得真好,真棒!”
宋玉娆闻言,嘴角微翘,轻抚着指甲笑了笑,似乎也对自己的琴艺很满意。从前,吴氏常常嫌她,没有姐姐玉蔻那般温婉大方,多才多艺,使得在她的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想着总有一天,要让家中所有人知道自己才是最好的。如今,等了多年的机会,终于来了。姐姐这一病,让所有人操碎了心。大家原本都指望用这桩婚事,摆脱眼前的困境,打出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如今,宋家能指望的女儿,只有自己了。
宋玉娆的琴音引来了吴氏,她这会已经重新梳洗打扮过,厚厚的脂粉勉强遮去了脸上的红肿,老太太方才下手下得极重,估计一时半天的还消不完全。
吴氏不是来夸赞女儿的,她看着宋玉娆走到面前道了万福,便说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有闲情逸致弹琴!你姐姐尚在病中,最怕烦扰,你还是给我安生些的好!”
宋玉娆见她面色不对,便很少乖巧地给她斟了一杯茶道:“娘亲,您真是误会我了!早前的时候,玉娆去瞧过姐姐,她说天天躺在床上闷得慌,让我给她弹曲解闷。所以,我才特意回来抽空练一练的。”
吴氏闻言,缓了缓脸色,轻叹一声道:“蔻儿这几日歇得不好,你就别练琴了,有空多去陪陪她比什么都强。”
宋玉娆轻轻的“嗯“了一声,上前一步,半跪在母亲的膝前,仰着头问道:“娘,那玉娆方才弹的曲子,好不好听?”
吴氏盯了女儿几眼,微微点头道:“好听,非常好听。”俩孩子长得一模一样,见了这个,自然就会想起那个。明明是花骨朵儿般的大好年华,却偏偏这结骨眼上害了病,真真是要让人心疼死。
宋玉娆得了夸奖,心中一喜,见她轻抚着自己的脸颊出神,便含笑道:“娘,您在瞧什么呢?难道,女儿的脸上有什么宝贝不成?”
吴氏唉了一声,垂了眼睑:“没什么,你早点歇着吧。娘,再过去西厢瞧瞧蔻儿,嬷嬷们说晚饭的时候,她又吐了。”
宋玉娆闻此,脸上明显的有些失望,依言起身将娘亲送出门外。
瞧着她越行越远的身影,宋玉娆的心中很不滋味,自己费了这么多心思准备,娘亲的眼里却还是只有姐姐一个人,这不公平!
宋玉娆扶着在门框,紧紧的咬着下嘴唇,她一定要赢过姐姐,她一定要所有人对自己刮目相看,她一定要嫁给二皇子。
且说,吴氏待人来到西厢,还未进屋便听见一阵嘤嘤地啜泣声。吴氏听了,急忙掀开帘子进屋,只见宋玉蔻正坐在梳妆镜前抹泪,旁边的丫鬟婆子跪了一地,好声好气地求着哄着。
吴氏携着下人一拥而入,“哎呦”连天,瞧着宋玉蔻梨花带雨的模样,柔声道:“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宋玉蔻这一哭不为病痛,只为镜中映出的那副子病容。像她这样年纪的姑娘家,最在乎自己的容貌。她摸着自己蜡黄的小脸,泣不成声道:“娘,您瞧瞧蔻儿这副鬼样子...”
吴氏闻言,狠狠地剜了旁边的嬷嬷,呵斥道:“蠢东西,谁让你们拿镜子出来的。”说完,她便上前帕子将镜子给遮住,回身劝说女儿不要伤心。
宋玉蔻哭着倚在吴氏的怀里,喃喃道:“蔻儿这样子,还怎么见人?还怎么选妃?”
吴氏闻此,鼻子一酸,忙把女儿搂在怀中安抚道:“别哭别哭,万事有娘在呢。你只要把身子养好就行,旁的什么都别想。”
宋玉蔻泪眼婆娑的看向娘亲,神情悲苦道:“娘,我这病还能好吗?”
吴氏郑重地点点头,泪盈盈道:“能好,不管用什么法子,娘都要把你给医好。”
宋玉蔻身子虚弱,禁不住几番折腾,便昏乏了过去。吴氏亲自将她安顿好,又往她的口中放了一片参片含着。
待到女儿睡沉之后,吴氏抽出帕子擦擦脸,轻声吩咐道:“姑娘病好之前,这屋里不许再有镜子出现,你们一个个都给我仔细着点!”
晚间,吴氏遣了下人收拾行李,将自己的衣裳嫁妆全都打包收好。宋璟德见状,不禁大吃一惊,急切道:“你这又是闹哪出儿啊?”
吴氏吸了吸鼻子,突然来一句道:“请二爷给我写封休书吧!”
宋璟德瞪眼问道:“你说什么昏话呢?”
吴氏流着眼泪哽咽道:“我这都是为了蔻儿,只要她能好,我这做娘的怎样都无所谓!”
宋璟德还是觉得很纳闷,“你把话说明白喽!别这么阴阳怪气的。”
吴氏解释道:“蔻儿再这么病下去,就算有一日好了,也得变成半个废人。那老道儿留下的方子还在,不管怎么样,我都得试一试才能甘心。”
话说到这里,宋璟德算是明白过来了。老太太方才撂了狠话,吴氏要是再提药引子的事,就得被休回家去。
“我自己去求公婆,他们若是应了还好,他们若是不应...”吴氏故意停顿了一下:“我就直接撞死在他们面前!”
吴氏这般寻死觅活的闹,果然让沈氏没了办法,纵使宋璟文多次奋力阻挠,沈氏最后还是妥协了,决定试试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宋昆也觉得此事荒唐不可信,一直坚决反对,最后却因沈氏的一句话而改变了态度。
***
青州。白云寺。
宋欢颜站在禅房门前望向田氏,轻声问道:“奶奶,您真的想见他吗?”
田氏微微点头,神情十分平静。在来时的路上,她想了很多很多的事,这其中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如今,千万般的感慨怨怼已经化成一缕袅袅轻烟,随风飘摇而去。
宋欢颜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禅房的木门,随着“吱呀”地一声,她的一颗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禅房静谧无声,宋昆独自一人站在背光处,宋欢颜只能看到他的身形轮廓,却看不清楚他的样貌。
宋昆看到门外的一老一少,方才迈步上前,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光线下。
他的样子和宋欢颜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身形单薄,满头白发,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寻常的小老头,完全不像那些脑满肠肥的达官贵人。
宋昆老了,田氏也老了。俩人相对而视,觉得眼前这人和回忆中的那抹影子并不匹配。
宋昆的心渐渐镇定下来,他的目光清明,用一种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气,低低的唤了一声:“蕙兰。”
田氏闻言,胸口突如其来一阵尖利的刺痛之感,仿佛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是一件无形的暗器,直奔人心。
宋欢颜扶着她上前一步,田氏定定的看着他,半响才淡淡道:“宋大人。”
宋昆轻咳一声,只道:“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
田氏将脸一扬:“老身不敢,宋大人如今位高权重,已经不是..当初青州城内那个清贫质朴的代笔先生了。”她的声音有几分发僵,不过吐字很清楚,显得很有底气。
宋昆的目光有些闪烁:“蕙兰,我对不起你。”
田氏亦不答话,只扭头看向宋欢颜,轻声道:“颜儿,扶我去那边坐下吧。”有些话,实在不方便当着孩子的面说。她只所以同意见面,无非就是想做个了断。
“颜儿,你去外面呆一会儿。”田氏温和道。
宋欢颜闻言,有些犹豫,待见田氏递过来一个安抚的眼色,便点点头,转身欲走。
谁知,宋昆却叫住了她:“孩子你等等。”
宋欢颜脚下一顿,转过头来,眼神阴沉沉的看着他,倒让宋昆下面的话说不出口来。那目光充满了敌意,仿佛自己并不是她的祖父,而是一个浑身滚满臭泥的怪物。
田氏见状,又挥一挥手道:“颜儿,你去外面玩吧,奶奶很快就说完。”
宋欢颜闻言,收回目光,退出禅房,缓缓踱步来到院中,抬头望着头顶上晴朗无云的天空。
田氏定一定心,没有让繁琐的情绪左右自己,她将那枚玉牌轻轻地搁在桌上,平静道:“这物件本就是你的,现在我把它物归原主,也算给咱们之间做了一个了断。”
时光荏苒,如今黑发变白雪,只有这玉牌还如当年一般晶莹温润。
宋昆一见这玉牌,立时回想起俩人临别之时,自己那一番感天动地的山盟海誓,脸上带着几分愧疚道:“蕙兰,我对不住你,我是真心实意的想要补偿你,你带着孩子跟我回府去吧。”
田氏闻此,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怨愤,暗暗的咬了咬牙,冷笑道:“宋大人,我们之间的情谊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断了。如今,我不要你的补偿,我只想和颜儿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