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木门,面前则是三明一暗的青砖蝴蝶瓦房,半大不大的院子里种着一株高高的杏树,斜下方还有一口水井。院中间扯着几根麻绳,上面搭晾着大大小小的衣物,湿嗒嗒的,没人收拾。
一进院,宋欢颜先拉起春儿回了自己屋里。冯春默默跟在她的身后,脚步有点磨磨蹭蹭的。想想自己也没地方可去,与其回去继续挨骂看脸色,不如去暖暖身子。
王盛和铁头归置好东西,跟着也回了自己的屋子,爷俩儿歇了几口气,便烧上热水准备宰鸡。因为是租来的屋子,所以里面的布置都很简单,除了必备的土炕桌椅外,再无其他的家当摆设。院中西北角的那间暗房,因为潮气太重租不出去,便被房东腾出来做了厨房兼柴房,三户人家共用那一处炉灶做饭烧菜。
宋欢颜将冯春安置于炕沿坐下,自己则来到供奉爹娘灵位前拢膝跪好,上了一柱香,双手合十道:“爹娘,颜儿回来了。”
旦夕一炷香,这是她对于那素未谋面的“父母”,唯一能尽的点点心意。
田氏拿出火折子,燃起木柴,跟着将铜水壶坐在炉子上面。片刻,屋里开始变得暖和起来,田氏端来温水给俩孩子擦脸洗手,便让她们脱掉塌湿的棉鞋,坐到炕上去暖脚。
冯春的神情黯然,老老实实地盘腿而坐,昏黄的烛光之下,她青白色的脸庞,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宋欢颜想起有桂花糕,就从纸包里拿了一块递给冯春,温和道:“春儿,这个给你吃。”
“呃..是桂花糕!”冯春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盯着眼前黄白分明的糕饼,本能地咽了咽口水,挺直身子,十分郑重地接过来。她都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尝过糕饼了。
又香又甜的糕饼入了口,根本让人舍不得咬下去,这么吃掉实在太可惜了。冯春将桂花糕吃了一半留一半,想着,就算明早那狠心的婆娘不给饭吃,自己也不至于饿着肚子干活。
宋欢颜将一切看在眼里,待她抬起头的时候,展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眼眸流转处亦尽是清澈无比。“春儿,你多吃点,我这里还有。”说完,又递给她一块。
冯春不好意思再拿,连忙摇摇头道:“好姐姐,我吃着一块就够了。”说完,又低下头掰了一小块放进自己的嘴里。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喝骂道:“没良心的小贱人,还不赶紧给老娘滚出来。”
冯春闻此,低头咬了咬嘴唇,神情似有不甘,稍微磨蹭了一下,方才弯下腰把自己的鞋子穿好。
宋欢颜见她要回去,便也站起身来,开口说:“春儿,你先别出去。要不,她又该欺负你了。”
冯春闻言,摇头苦笑道:“这会要是不出去,回头肯定又得挨上一顿打。万一再赶上我爹回来,我就真的别想活了。”既然横竖都躲不过,还不如早来早了。
冯春起身走到门前,伸手将门闩拉开,把两扇木门打开一看,只见继母熊氏正双手叉腰站在院子里,斜眼瞪着自己。
熊氏此人生得又黑又胖,全无心肝,脾气暴躁,平时看人时总喜欢蹙起一对儿斗鸡眉,就好像所有人都欠她的钱没还似地。
冯春见状,还未来得及出身,熊氏就猛地上前,“啪”地给了她一个大嘴巴子。
冯春没料想到她会在这儿动手,所以也没来得及防备,这巴掌直落在自己的耳根胎上,打得那叫一个狠。
冯春只觉脑袋里“嗡”的一下,眼睛发黑,往后撤了一步,正好倚在了田氏的身上。
田氏看不过去,一把扶住冯春的身子,开口道:“冯家嫂子,不过是教导孩子而已,何必要下这么重的狠手!”
“我是她娘,爱怎么打就怎么打,旁人谁也管不着。”熊氏冷笑,气焰嚣张:“田婆婆,您都这么大把岁数了,还是少管点闲事的好。留着那份精气神儿,也好再多活两年。”
宋欢颜闻此,不禁攒起眉头,本想要上前回击,却被田氏伸手拦住。她心知,跟熊氏这样的刁蛮妇,讲道理论是非是没用的。
熊氏待见还站在田氏身边的冯春,继续喝道:“还杵在那里作甚!你要真有本事,就一辈子甭回来,老娘也剩下了那口闲饭去喂狗!”
她的话音刚落,旁边的木门“哗啦”一声打开,王盛站在门口地盯着熊氏片刻不语,手上还提溜着宰鸡用的刀,脸色还不是普通的难看。
熊氏见状,先是怔了怔,随即故意避开王盛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清清嗓子,没了方才的那股子嚣张劲儿。
王盛虽然平时性情平和,可一旦严肃板起脸来,身上便会散发出一股让人生畏的煞气,着实不容小觑。再加之,冯春的爹爹冯来发,至今还欠着他十两银子未还,所以,熊氏自然不敢在他的面前絮叨。
这会,冯春已回过神来,捂着自己那半边脸颊,硬生生地吞回抽噎。
熊氏见王盛还是那副姿态盯着自己,脸色变了变,有点慌乱,不敢再继续骂下去,伸手一把拉住冯春的衣袖,拽着她往自己屋里回。
冯春忍不住哽咽一声,踉踉跄跄的跟着继母进了屋。
宋欢颜望着冯春踉踉跄跄的背影,暗暗叹气,她虽然能够了解冯春的苦楚,却一点也帮不上忙。
田氏知她心里不好受,温柔地拍抚着孙女的背,摇头叹息。心道:真真是作孽啊!如此为人母,也不怕遭到老天爷的报应。
宋欢颜回执住田氏的手,紧紧握着,觉得自己,其实真的很幸运。
*****
夜已更深,窗外的冷风,呼呼地吹着,大雪没有要停下来的征兆,落得还是那样大。
桌上点了一盏黑乎乎的油灯,借着昏黄的烛光,宋欢颜端正地坐在桌前,认真地翻看着一本半旧的线订书,书皮上写着“八十一难”四个大字。在她的右手边,还放着厚厚地一摞子医书,这些都是父亲宋青留下来的遗物。这些医书,大部分都是宋青亲手传抄下来的医书,其中也不乏,宋青承受前人的心血,自己总结出来的一些秘传良方,所以异常珍贵。
宋欢颜万幸,自己之前学会的医术本领,还能有生根发芽的机会,所以格外珍惜,不过才用一年多的工夫,就将全部的药方,背得烂熟于心了。
宋青是田氏唯一的儿子,因为天资聪慧,仪表非俗,六岁时被镇上保和堂的何掌柜看中收为徒弟。二十岁就成了坐堂医,后来,还娶了何掌柜的小女儿为妻,夫妻两个感情甚好,何氏温柔贤惠,两人不用说抬杠拌嘴,脸都没有红过。只可惜,十年前那场突来的水灾,让宋青染上寒疟,意外身亡。何氏那时正怀着孩子,许是因为丧夫太过心痛,身子一直不济,在六年前,终也是郁郁而去。
从那往后,田氏对宋欢颜更是爱如珍宝,暗暗立誓,一定好好地把她抚养成人,让儿子媳妇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和慰藉。
这会,田氏盘腿坐在炕梢上,双手抄着一条新做的棉裤,仔细缝着。半响,她停了针,抬头望向聚精会神看书的孙女,只觉,真是像极了宋青小时候,不禁恍惚片刻,方才轻声道:“颜儿,时候不早了,赶紧收拾收拾,过来睡觉吧。”
“嗯,我马上收拾。”宋欢颜闻言,只是点头答应了一声,眼睛却舍不得从书上移开。
又过了一会儿,田氏铺好被褥,又看住她,故意道:“你再不过来,奶奶可要熄灯了。”
宋欢颜听了这话,忙扭头冲她笑笑,立马开始收拾整理。
坐上热乎乎的炕梢,脱下棉衣棉裤,宋欢颜一骨碌地转进铺好的被窝里面,侧身张望还在归置物品的田氏。
田氏往炉子里多添了几根柴,将土炕烧得更热乎,宋欢颜窝在厚实的棉被里,片刻,额头便隐隐见了汗。待见田氏收拾妥当,立马敞开暖烘烘的被窝,迎接她道:“奶奶,快来。”
田氏转身一瞧,嗔怪道:“快把被子放下来,小心着凉!”说完,一口气吹灭了油灯,坐回炕沿宽衣躺下。
宋欢颜闻着田氏身上淡淡的檀香味,翻了个身,将小脸轻轻依偎在她的身边,安心地闭上眼睛。
田氏见她这般粘人的模样,轻笑着伸出一个食指,在她光溜溜的小脸上刮一刮,柔声哄道:“颜儿,乖乖睡。”
田氏温和的声音,这会就犹如催眠的咒语,惹得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到底是小孩子的身体,熬不住夜。明明之前还觉得活力充沛,可是一沾到枕头,立马瞌睡连连,眼皮发沉。
宋欢颜很快地进入了梦乡,还伴随着微微地呼气声。
片刻,田氏见她睡沉了,撑起身子替她掖好被角,自己则披衣坐起,从枕边摸索出一只小木盒。她把盒盖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绣花香袋,解开抽绳,取出一只黄绢包,田氏小心翼翼地把手绢打开,露出里面的那一块羊脂白玉挂牌。
玉质光泽滋润,莹透纯净,状如凝脂,得见此玉,就算是个不懂行情的普通百姓,也看得出来它是一件价值不菲的宝贝。
田氏将滑嫩沁凉的挂牌置于掌心之上,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的刻字,借着窗外的微弱光线,静静凝视它良久,长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