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满红·是何年(五)
远远近近的爆竹声越来越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终于临近尾声。
后来那蒙面的杀手死了,后来那蒙面的豪侠又被新来的杀手杀了,后来新来的杀手又被新来的侠客杀了,再后来新来的侠客又被另一名杀手杀了……一座石桥,成为秦桧与天下义士争夺的死地,几经易手,可钱二平和他的摊子却始终都在。
从腊月二十九,到正月三十,从白天到晚上。这一年最漫长的一天早晚是要结束的,那顶黑呢大轿停在桥头,右首边一身红衣的护卫侧身向轿,似乎与轿内交谈,不住点头,然后也向桥上走来。
“这大概是最后一战了吧?”栾衡对钱二平笑道。
红衣护卫在距离他们两丈远的地方停住了。
他的腰间挎着一把刀,虽然刀在鞘中,却又细又长,一望就知乃是奇门兵刃。他有着一双惨碧色的眼睛,在远处灯火的辉映下,一闪一闪,如同虎豹。
“栾将军,”红衣护卫道,“相爷让我问你三个问题。”
桥下那顶轿子里,坐的竟然便是那大奸大恶的秦桧。钱二平愣了一下,不由低声叫道:“栾将军……”
栾衡微笑着,仿佛没有听见,只对那红衣护卫喝道:“讲。”
“第一个问题是,你当初为岳飞所弃,早已不是岳家军,今晚何苦前来送死?”
三年前,岳飞挥师北伐,屡战屡胜,春风得意,而栾衡却与他当众争执,被打了四十军棍后,逐出军营。在那以后,栾衡投奔了宣抚处置史吴玠,几年来因作战勇猛,节节高升,正是前途似锦。
“岳飞死于‘忠’,我等死于‘义’。”栾衡道,“忠义二字,与亲疏无关。”栾衡语气柔和,但却字字铿锵。
那红衣护卫沉默半晌,忽然冷笑一声,腰间寒光一闪,已拔出自己的长刀:“第二个问题是,你真觉得你能守住这口油锅么?”
“我会尽力来守,虽死不悔。”栾衡微笑道,“可是你们敢尽力来打吗?”
从那白衣少年,到乞丐杨难,从赤目大汉到白面恶来,从昨天到今天……这桥上倒下的仁人志士已有十几人,鲜血染红了每一块桥石。可是离奇之处在于,每有一人倒下,便会有另一个人及时出现接替他的使命,一刻不停。
连栾衡这种与岳飞曾有私怨的人,都已经挺身而出,那么即使红衣护卫连同桥下的卫兵一起,一拥而上,杀死栾衡,却又怎知在栾衡之后,还会出现怎么样可怕的人物来继续保卫这口油锅?那在黑轿中不能安坐的人,他的最大敌人,并非栾衡、钱二平,而是他们背后的,那一直压抑但却不知什么时候会爆发的万千黎民。
那红衣护卫眼中碧芒大盛,显然已是怒不可遏。
“那么第三个问题:为了一句骂街的空话,你们这两天害死了这么多人,岳家军仅剩的一点火种也要死在这里,值得么?”
“不值。”栾衡说了两个字,两眉倒竖。
钱二平的心提起来,那黑呢大轿中,仿佛也传来了“咔”的一声轻响。
“但我们已经没能为‘值得’的事而死了,那么为了‘对的’事去死,大概倒也不错。”
忽然间,一片喧闹的鞭炮声,猛然响起。
一枚又一枚的花炮几乎在同一时间升上空中,炸开绚烂烟火,将众安桥映得一片白亮。
临安城沸腾起来,只是在众安桥上,伫立着三条一动不动的人影。
——新年了!
——对岳元帅的祭奠,终于熬过了一年。
——而奸相也终于没能扼杀天下对忠义的信仰!
“啊——”钱二平发出一声长嗥,人生在世第一次痛快淋漓地大吼出来。
长嗥声中,那个红衣护卫慢慢后退,退下桥去和那顶黑呢大轿一起,和那些卫兵一起,退入到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的阴影中去。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死秦桧,为岳将军报仇!”钱二平不顾一切地大叫道。
栾衡坐在那,却只耸了耸肩膀。
“我做不到。”他微笑着站起身来,“我打不过那个护卫加上那么多卫兵,秦桧知难而退,必然是有完全的自保之法。”
他的额角一片青黑,但他拎起双戟,却又毫不在意地向桥南走去了。
“继续做你的油炸桧吧。”爆竹声中传来他的大笑,“也许后世的人,会一直想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