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满红·是何年(二)
第一个来的,是一个少年。
——自然,不通世故、勇于献身的,永远都是少年。
腊月二十九,正是岳元帅遇害的周年忌日。一年的时间,风波亭、众安桥上曾经鲜红刺眼的英雄血仿佛都已经湮灭在时光里。一大早,众安桥上的早市仍然十分热闹,人们赶在年前的最后一天,采补年货,商贩行人熙来攘往,个个喜气洋洋。卖小吃的小贩钱二平在自己平日摆摊的桥心支起油锅,然后将那面布幡挂了起来。
一瞬间,好像在蚁群中投入了一片雄黄,早市从桥心向四周,迅速静止了下来。然后“唰”的一声,人群退避,明明已是挤得寸步难行的那么多人,居然也在一转眼间全都退下桥肩,给钱二平留出了一片空地。
——虽然没有指姓,但那一个“桧”字,除了当朝宰相秦桧,却无人能想到另一个人。
众目睽睽下,钱二平用面团捏出两个人形,大喝道:“秦贼、王氏!你们这对狗男女,里通外国,陷害忠良,爷爷今日就让你们下油锅!”
这更是坐实了。王氏是秦桧之妻。奸臣害死岳飞,乃是金人授意,而居中勾结者,据说便是王氏。
两个面人投入锅中,油花一翻,一股熟面的甜香在初冬的早晨弥漫开来。人群远远围观,又惊又怕。
——虽然人人痛恨秦桧卖国,但像这样公开咒骂,却无疑有人头落地的危险。
“姓钱的,你想害死街坊?”一片静默中,人群中的泼皮蛇三骂道。
“好!油炸桧,待我来吃!”
和他唱反调似的,蛇三话音未落,人群中就已走出了第一个人,正是那个少年。他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量还未彻底长成,脸上也还残存稚气,但却锋芒毕露。他一手提剑,大步从桥下来到钱二平的摊前,抓起王氏的面人,一口咬下。
“痛快!乱臣贼子,应当食其肉、寝其皮!”少年放声大笑。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越是面对危险,越要挺身而出。少年白衣胜雪,笑容不可一世,年轻的脸庞迎着旭日朝霞,依稀竟与立马军前的岳云小将军有些神似。
“岳云啊……”栾衡想到那白马银锤的少年,不由叹道,“他和张宪明明有万夫不当之勇,但最后却引颈就戮,死在我们脚下的这座桥上。”
石桥冰冷,流水呜咽。想象一年前的那个夜晚,两位英雄无声无息地死在这距离人间不过百步的桥上,热血洒上石栏,随水而逝,钱二平不由喉头哽咽。
“小人……小人知道……所以小人才来这里卖小吃。小人离了岳家军,吃不香、睡不下,想也许在这里能离他们的英灵近一些。”
“近了么?”
“近了……近了。”钱二平道,“后来……后来那个少侠……也死在这里了。”
他指了指左首桥下,在那里,还隐约可见一角蒙尘的白衣。
那少年随身带剑,武功极为了得。受他的鼓舞,很多百姓鼓起勇气,来钱二平的摊前买了油炸桧吃。钱二平原本是以面人入锅,后来供不应求,只得以面片勉强代替。为了表明那两根面片乃是一对奸夫**,他便将面片捏在一起油炸,结果炸出来的面棍,居然更加好吃。
那泼皮蛇三过来捣乱,却给少年用长剑乱抽了一气,硬给打跑了。不久临安城的捕快闻讯赶来,也给那少年打得哭爹喊娘地撤了。
围买油炸桧的人,看到平日趾高气扬的官差狼狈,更是哄然大笑,倍感解气。
“这位大哥,咱们也该溜了。”那少年笑道,“等到大队官兵赶到,咱们可就麻烦了……”
这句话尚未说完,人群中忽然发出了“哧哧——哧”三声连响。前两声几乎同时发生,后一响却稍稍一顿。
第一声“哧”,乃是一个手捏油炸桧正朝人群外挤出的客人,他笑容可掬,在与少年擦身而过时,却蓦然出手,将一柄短刀搠进了少年的肚子。
第二声“哧”,却是人群外的一个乞丐,几乎同时出手,将手里的竹竿猛地自人缝中刺入,刺透了那杀手的后心。
第三声“哧”,则是那乞丐又将竹竿拔出,一回手,又刺入自己身后第三个人的心口。
那第三个人面目平庸,竹竿穿心,也登时毙命,身子一僵,“当啷”一声,却从袖口中落下一把刀来。
那把刀长约半尺,刀刃宽阔且带着三寸深的一个齿形倒钩。
“啊”的一声惨叫,却是那少年踉跄后退。搠入他腹中的短刀正是如此制式,在他体内一进一出,登时已令他肝肠破裂。
那乞丐又气又恨,连忙将他扶住。
“奸相去年曾在众安桥上遇刺,后来一直在桥上安插眼线,稍有风吹草动,便可先斩后奏。我一直盯着那几个人,可是今天……有的人我不认识。”那乞丐恨道。
那少年一手捂着伤口,鲜血自他指缝中汩汩流出,根本按压不住。他脸上的表情痛苦,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哀伤。
“我……我竟死在这种宵小手上。”濒死之际,那少年忽然哭了出来,他推开乞丐,挣扎着往桥下走去。
“爹,你不让我去从军,可是我……我今天还是死了……”他踉跄着想要下桥。可是没走几步,便已一步踏空,滚下了桥去。鲜血一路点洒,宛如点点梅花,少年落到桥下,挣扎一下,终于死去。
先前的斗殴还像是玩闹,可是这回动手,却是一瞬间便连出数条人命,围买油炸桧的百姓中登时响起一片惨叫声。寒光闪处,另外几名藏身人海中的秦桧杀手也纷纷拔出短刀。
人群四散奔逃,那乞丐站在钱二平的摊前,岿然不动,只用一双残缺的手横托竹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