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笑道:“看来林夫人果真是头一回来东京,对这里的行情不甚了解,东京城里,有一门好手艺,却又买不起材料的人多着呢,你也不必远去,就到咱们后面的下等房转一圈,就能寻出好几个来。”
青苗取了碓臼来,听见这话,插嘴道:“夜市里都是小本生意,本来就赚的不多,若雇个人来做,赚头就更少了,没得意思。”
林夫人惊奇道:“你倒是个懂行的。”
青苗得意道:“那是,我每日都到夜市卖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呢。”
林夫人道:“那咱们各出一半本钱,开个酒店,又赚钱,又省力。”
林依不想与这位林夫人合伙做生意,但能套些话,了解下东京行情,还是好的,于是问道:“林夫人能寻着好厨子?”
林夫人笑道:“寻厨子作甚么,东京许多酒店,东家并不出面经营生意,只是提供场所而已,你把开店的消息一放出去,就自有无数的酒保、茶博士和经纪人上门来洽谈生意,要求到你酒店里来兜售他们自己的酒水、点心和小菜。”
林依对此经营模式十分好奇,问道:“那我相当于是个二房东,靠着向酒保等人收取场地费为生?”
林夫人笑道:“林夫人一点就通,有做买卖的天份。”又道:“我还有些生意经,等你与我合伙,我再告诉你。”
这位林夫人前面讲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因此林依虽不愿与之合伙,却想听听她后面的话,就舍不得断然拒绝,而是问道:“林夫人好爽快,不用同贾老爷商量?”
林夫人道:“我家老爷是个行商,常年天南地北地跑,难得在家。”
林依与青苗对视一眼,心里都在想,既然贾老爷不在家,那方才随林夫人去隔壁房里的男人是谁?
林依道:“林夫人一人在家,想来很辛苦。”
林夫人仿佛就在等这一句话,迅速接道:“幸亏我有个娘家兄弟在东京,时不时地来看我,刚才还与我担了两桶水来。”
林依虽还有疑惑,但人家都这样讲了,也就只能点点头,表示相信。林夫人起身,接过碓臼,又问林依道:“合伙开酒店的事——”
林依讲了个活话,道:“我还要与官人商量,改日再与林夫人传消息。”
林夫人转身朝外走,道:“那我等林夫人的话。”
青苗与她打开门,送她出去,待得她一走,就将门关上,回身与林依道:“娘家兄弟,谁信哪。”
林依看了她一眼,没作声。青苗以为是鼓励,继续道:“既是娘家兄弟,有甚么不好见人的,大大方方在厅里接待便是,有必要躲到丫头房里,关上门窗……”
林依喝止道:“青苗,你还是待嫁丫头,嘴上留些分寸。”
青苗忙住了嘴,道:“我是怕二少夫人上那林夫人的当,她送房钱与你,又拉你合伙做生意,必是有所图谋。”
林依已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轻笑道:“我能有甚么让她觊觎的,不过是想与我们绑在一起,图个封口罢了。”
青苗急道:“我看那林夫人不是正经人,咱们赶紧搬家罢?”
青苗意指暗娼,但林依觉得不像,他们在这里已住了个把月,林夫人家来往的男人,也就今日这位“娘家兄弟”而已,因此林夫人多半是不守妇道,而非娼妓。
青苗觉得林依所讲有理,道:“既然还算是正经人家的娘子,那就算了,咱们只当不晓得,留与她家老爷去管罢。”
林依点头道:“极是,这里与乡下不同,咱们都是租房子住,今天还在这里,明日说不定就搬走了,因此少惹是非为好。”
青苗遗憾道:“可惜了,不答应与她合伙,套不出生意经。”
林依笑道:“还是该谢谢林夫人,听她讲了那一通,我茅塞顿开,原来在东京开个酒店,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难。”
青苗问道:“二少夫人想开酒店,这主意不错,不过酒店有大有小,分好几种呢,咱们开哪一种才好?”
林依道:“我没去过酒店,哪里晓得,还是寻机会上街瞧瞧再说。”
青苗觉着这话有理,兴致高涨,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
林依笑道:“你也太性急,咱们两名女子,独自去酒店坐着,好不尴尬,且等二少爷回来后再行事。”
青苗哪里等得了,想独自先去街上瞧瞧,又不放心留林依一人在家,好容易熬到张仲微回来,连忙迎上去道:“二少爷,咱们去街上瞧酒店。”
张仲微听得没头没脑,忙看向林依。林依开钱匣子取了钱,道:“晚上咱们不开火,上街吃去。”
张仲微问道:“去夜市?”
林依问他道:“你可晓得有一种酒店,东家只是房东,并不出面经营,只把店租与别人做买卖?”
张仲微一时还没听明白,笑道:“绝少有人为了开酒店,还特特去盖个房子罢,大多不都是租屋来开?”又问:“你想开酒店?咱们可没经验。想出租酒楼?咱们没房子。”
林依捶了他两下,道:“你当差才一天,口齿就变伶俐了,再去得几日,只怕要油腔滑调起来。”
张仲微笑道:“我只是讲实话,不过有些脚店,小本经营,店家只专卖酒,其他下酒菜,都是外入。”
林依满意道:“这与隔壁林夫人讲得差不多,咱们就去这样的脚店瞧瞧,顺便吃晚饭。”
张仲微大笑,指了对门道:“你若只是想见识这样的脚店,不必远走,对面的小酒肆便是。”
林依正经道:“别瞧不起小酒肆,咱们才来东京,万事不熟,又没有做过买卖,贸然投太多本钱,不是上策,唯有从小本生意做起,积累些经验再说。”
这想法很务实,张仲微大为赞同,于是待林依戴上盖头,一家人朝对面酒肆去。林依每天都见着这家小酒肆,却从未进来过,今日到店里一瞧,果然那婆婆只卖酒,柜台里三只酒坛子,两坛子便宜酒,按碗卖,还有一坛子稍贵的蜜酒,论角卖。北宋量酒的角,大小不同,这家酒肆里的角很小,约莫是二两,大概是因为来往的都是穷人,少有人吃得起。
林依夫妻坐了,与青苗也添了条板凳,唤来婆婆,将便宜酒各叫了一碗,蜜酒点了一角,请她温过后端上来。婆婆见他们三人都点了酒,服侍殷勤,林依借机问道:“婆婆,这些酒,都是你自家酿的?”
婆婆笑道:“脚店哪能自己酿酒,都是从正店买来的。”正巧门口有辆牛拉的平顶车经过,她指了道:“那便是正店来送酒的。”
林依了然,悄声向张仲微道:“开这样的店,倒也不难,不过是寻个所在,再进些酒来卖罢了,不消甚么专门的手艺。”
张仲微点头道:“是,虽赚得不多,但也没甚么风险。”
青苗不善吃酒,喝了一口,皱起眉头,道:“光吃酒可填不饱肚子,我回去端些姜辣萝卜与酱甘露子来?”
林依点头,叫她去了,又问张仲微道:“若想点下酒小菜,到哪里去买?”
话音刚落,就有个经纪人,挽着个篮子,笑嘻嘻上前报喜:“正巧这里有新上市的香糖果子,客官来一份?”
林依问道:“一份几个钱?”
经纪道:“一份八文。”
林依道:“这可不便宜。”
经济辩道:“这酒肆里的经纪,我是最便宜的。”
林依不肯信,挥手叫他去了。张仲微道:“按酒果子填不饱肚子,不买也罢,我去隔壁小食店端几碗鹌鹑馉饳儿过来?”
林依点头,数出钱与他,张仲微便走到隔壁,点了三碗,请店家帮忙端了过来。所谓鹌鹑馉饳儿,与鹌鹑并无关系,只是形容其味美罢了,林依吃了几口,又有个经纪人上前,兜售自家腌制的咸菜,称一份只要五文。恰逢青苗回来,一手端着碟姜辣萝卜,一手端着盘酱甘露子,道:“五文还便宜?我这萝卜与甘露子,每样只消三文,若两样都买,更便宜一文。”
那经纪不服气,夹了筷子咸菜叫青苗尝,青苗尝过,也不服气,把自家的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也推过去请他尝。经纪的咸菜,腌好后只用清水煮过一道,而青苗的两样小菜,是加过油的,味道自然更好,经纪尝过,自觉技不如人,竟挽着篮子走了。
林依笑话青苗道:“你才来,就抢了别个生意。”
青苗忿忿不平道:“我到夜市,一份小菜才卖三文钱,他那淡而无味的咸菜,竟要价五文。”
张仲微道:“他可是要提着篮子,各个脚店到处跑的,比不得你轻松,自然卖得贵些。”
青苗一想,确是如此,这才平复了心情,笑道:“他赚的是辛苦钱,我不眼红。”
方才青苗与经纪斗菜,酒肆中的酒客都瞧在眼里,随后就陆续有人上来问:“这两样小菜卖不卖?”
偶下一回馆子,竟有钱送上门,青苗喜出望外,连忙回家,把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全搬了来,当场兜售。林依与张仲微吃完鹌鹑馉饳儿,青苗还不肯回家,称好容易有赚钱的机会,不能放过。林依好笑,同张仲微商量道:“反正家就在对面,留她在这里卖完再回?”
张仲微点头同意,交待了青苗几句,与林依先行回家。没过一会儿,青苗就回来了,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却没有卖完,林依问道:“怎么,卖不出去,还是有人抢生意?”
青苗摇头,道:“怪不得酒肆的经纪,将吃食卖得贵,原来酒肆的酒客,都是慢慢吃,半日才换一拨,我要在那里候许久,才能卖出两碟子,还不如在夜市薄利多销呢。”
张仲微笑道:“不然那些经纪,怎会各个脚店到处跑,你只守在一处,自然赚不了钱。”
青苗闻言更加沮丧,道:“我哪有空去满城跑,看来这钱是赚不了了。”
林依道:“我倒有个法子。”
青苗惊喜问道:“甚么法子,二少夫人快讲。”
林依笑道:“咱们自己开个酒肆,你把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放在那里卖,岂不美哉。”
青苗欢喜道:“那我多做几样,凑个攒盘,准保人人都爱吃。”
林依赞许点头,又道:“小酒肆就开在家门口最好,可惜对面已有一家。”
张仲微道:“热闹的地方多得是,改日我有空时,带你上街逛逛,选一人多处将酒肆开起来。”
林依担忧道:“离家太远,总觉得不放心,万一有泼皮上门捣乱,怎办?”
张仲微笑道:“好歹我也是个官,开张时请几位同僚上酒肆来坐坐,还有哪个泼皮敢来?”
林依起身福了一福,玩笑道:“往后还要靠张编修照拂生意。”
青苗一见她两口子有打情骂俏的苗头,忙悄悄退了出去。
林依笑骂一声,问张仲微道:“听你这口气,与各位同僚关系有改善?”
张仲微苦笑道:“我与李太守不和的事,才半日功夫就传遍了,有几人开始拉拢我,他们热衷,我却苦恼。”
林依道:“那你还道要请同僚来照顾生意,若被李太守怀疑你投靠了另一派,怎办?”
张仲微道:“官场上的那些人,哪怕腰里别着刀子,面儿上也是一团和气,两派虽政见不同,暗地里争得你死我活,但表面功夫都足得很,经常聚在一处饮酒作乐呢。”
林依道:“既是这样,那等我们酒肆开张,你请各位同僚去正店吃顿饭。”
张仲微惊奇道:“娘子你不是不许我去正店的,那里可有伎女。”
林依狠捶了他两下,道:“你只许吃酒,伎女都召来陪别个。”又问:“难道你们这些男人,个个都爱伎女?总有例外的罢?”
张仲微想了想,道:“还真有一位上司,既不纳妾,也不召妓;还有一位同僚,不纳妾,只爱伎女。”
林依惊喜道:“真有这样的人?还是你上司?这可得跟着学学。”
张仲微不以为然道:“我本来就是这样,有甚么好学的。”
林依见他自夸起来,笑着朝他腰间戳了一下儿,张仲微顺势捉住她的手,低声笑道:“这几日忙碌,咱们好几天不曾……”
林依推他道:“还没洗澡。”
张仲微只当没听见,嘴上不停,手下不停,迅速抱着她滚到了床上去,一阵快活。
第二日起床,二人吃过早饭,张仲微照常去翰林院当差,林依送他到门口,见青苗蹲在屋前,望着对面发呆,奇道:“你在这里作甚么?”
青苗道:“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端过去就是钱,可惜我没功夫在那里侯着。”
林依道:“我与你出个主意,端去叫婆婆帮你卖,一份五文钱。”
青苗质疑道:“虽是近邻,她也未必那样好心。”
林依道:“每卖一份,与她抽取一文钱,你看她热心不热心。”
青苗欢天喜地跳将起来,吓了林依一跳:“二少夫人好主意,我这就去,都是街坊邻居,也不怕她赖皮。”她动作极快,话音未落,人已跑到对面去了,林依望着她背影摇头笑笑,走进屋去。
没一会儿,邻居林夫人来敲门,问道:“合伙开酒店一事,林夫人可想好了?”
林依先前还对林夫人口中的开店秘诀很感兴趣,但现在她只想踏踏实实从小本生意做起,就对其失去了兴趣,于是扯谎道:“我家官人做着官,不肯让我做生意呢。”
林依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林夫人当时就信了,不再纠缠。她不禁惊讶,连市井百姓都相信做官的人不愿做生意,难道北宋官员,真的都认为做生意是有辱身份的一件事?她想到这里,又暗自庆幸,幸亏张仲微没那些固执的念头,不然他们家就真的要受穷了。
坐在她对面的林夫人,听说张仲微是个官,肃然起敬,道:“我有眼不识泰山,竟来邀林夫人做生意,莫怪,莫怪。”
林依忙道:“这有甚么,林夫人多虑。”
林夫人拘束起来,不敢多坐,称家中有事,起身辞去。过了一时,她家丫头春妮又来敲门,归还先前所借的碓臼,并奉上蜀锦一匹,作为谢礼。
这般厚礼,价值超过碓臼,林依哪里敢收,忙推辞道:“都是邻居,借个物事还要收谢礼,叫我脸没处搁。”
春妮开口,讲得却是别的事:“我们老爷,与夫人的娘家兄弟,素来不和,若林夫人见到我家老爷回来,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起我们夫人娘家兄弟来过的事。”
林依至此,才真正恍然大悟,原来林夫人不是真想开甚么酒店,只不过是听林依提起想赚钱,就顺着朝下说,借个由头送封口费罢了。林依会错了意,以为林夫人只是想拉拢,拒绝了她的好意,这才令她直截了当送了蜀锦来。
林依想通这关节,倒觉得这匹蜀锦,不好不收了,不然林夫人哪会心安。反正她没打算管邻居家的家务事,便将蜀锦接了过来,道:“多谢林夫人,我省得了。”
春妮完成了差事,回去报与林夫人知晓,林夫人心中石头落地,却不敢松懈,隔三岔五都要送些小礼物过来,叫林依很是为难,不收罢,怕林夫人多心,收罢,大有同流合污之嫌,于是与张仲微商量,把这处房子转租出去,另寻个住处。
张仲微听林依讲了缘由,也觉得该搬家,于是写了块牌子,挂到门外,但这回他们运气不太好,过了好几日,也无人来问津,只好暂时继续住在这里,等把这处房子租出去再作搬家的打算。
说来也怪,林夫人见了那牌子,倒不上门打扰了,林依揣测,大概是林夫人以为林依一家要搬走,认为没必要再封口,这便消停下来。
这日张仲微沐休,得了一日空闲,便带了林依与青苗上街考察行情,他本来只想选址,但林依执意要多看几家再作打算,于是三人走走停停,看了一家又一家。
此行很有成绩,林依对都城酒店,有了大致了解——东京城共有七十二户正店,既酿酒,也卖酒;其余皆谓之“脚店”,只卖酒,不自酿,全靠正店供应;脚店又名分茶酒店,或有规模更小的,曰“拍户”、曰“打碗头”,名称极多。
看过许多家店,林依忍不住感概,这些店,都是为男人开的,一切服务以男人的口味为宗旨,当她坐在店里,看见周围酒客搂着伎女,大有坐立不安之感,往往待了没多大一会儿,就想离去。
看到最后,林依开始有个想法,要开一家只接待女人的酒店,她将这打算讲与张仲微听,道:“我们女人,平日里就没个去处,想必都憋坏了,我开个酒店,让她们闲暇时能有地方坐坐、聊聊天,生意应该不错。”
她本以为这想法在大宋,当属奇思异想,张仲微必不会轻易同意,不料张仲微却欢喜点头,道:“你开个寻常酒店,不好抛头露面,还要请人打理,若是只卖酒与女人,就能亲自上阵,岂不便宜?”
林依倒还没想到这个,连连点头,笑道:“开这样的店,我与青苗两个就能应付,咱们先租个小地方,若是生意好,再扩店面,这样也不怕亏了本钱。”
张仲微望着路边一家人声鼎沸的酒店,有些疑虑,道:“你想想,若是这店里坐的都是女人,得引来多少人围观,女人家又面皮薄,能坐得下去?”
林依也思考起来,道:“店址确是个问题,不能开在大路边,得隐蔽些才好。”
张仲微道:“不开在热闹处,哪有人来?”
青苗在旁听了这些时,插嘴道:“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再说,若咱们开了这女人酒店,就是整个东京城的头一家,又没人抢生意,还怕没主顾上门?”
林依摇头,喃喃道:“不能开在热闹处,也不能太偏僻……”
青苗道:“既不热闹,也不偏僻,这样的地方,还真是难找。”
主仆二人,站在路边苦思冥想,张仲微忙道:“咱们先回家去,既是要做长久生意,急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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