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芳,欢迎你如约再来,请坐,先喝茶。”
因着熟悉,因着信任,因着越发坦然,杨明芳不比上次的忐忑,在深深一鞠躬后,缓缓移步茶案前,落座,饮茶。
仍然是苦丁茶。
放下茶杯,杨明芳抬头,直视前方,并主动说出了上次遗留问题的答案。
“屋主,我想好了,旧面具揭开后,我轻松了一半。是以后来的那张面具,我也想摘下!”
然而,短短一瞬后,屋主的回话,却没有就面具而谈面具。
“你今天喝的茶,仍然是苦丁茶。可你知道苦丁茶有什么名声么?”
杨明芳对于屋主不谈她的求赎,转而谈茶,很是费解,对于这个问题,她不甚了解,本能地摇摇头。
“苦丁茶,在茶叶中素有‘茶胆’的名声。因为无论是什么茶,苦丁茶在味道上都能与其相匹配。有的地方甚至将其作为‘茶中味精’来使用。可这,需要有比例限制。若超过:8,苦丁茶就容易盖过其他茶叶的味道。”
杨明芳认真听着,似懂非懂:
“所以……屋主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茶分多种,各有特色,有的茶,往往是因其特色而被人记住甚至利用。所以不管茶道中人怎么想,我会替苦丁茶感到不值,因为用它之人,可能不是因为单纯喜欢它,而只是因为它被需要。”
杨明芳一愣,什么也没说。事实上,她无言以对。良久,她拎起茶壶,又斟了一杯,细细品味,然后放下。
接着,她抬头直直盯着前方,郑重开口:
“它可以有很多作用,这是因此本身的特性,不可更改的。可人,不是茶。因为茶只能被动接受,而人可以自主选择。屋主,我是真的想摘掉这张面具了。不仅仅是为了轻松,更是因为应该!”
此话一出,雲薇欣慰点头,她等的,就是这话。不是被动不得已放下,而是主动去做正确的选择。
很快,老太太的声音,再次响彻整屋:
“世间的感情,很复杂,有时候也很无奈。‘我爱你’,可能会变成‘对不起’,而‘对不起’,又会变成‘没关系’。中间的辗转淡漠,让人心酸心痛,却不得不面对。
杨明芳,我想告诉你:时间,未必会让人学会释然,但释然才能让人真正放下。至于你的释怀,恐怕,需要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话音刚落,杨明芳便听到右侧有动静。就在她惊讶于墙上竟然有门、门内竟然是一间屋子的时候,她更不可置信地看到了一个人——岳尉。
只见他泰然地坐在椅子上,坦然回应着杨明芳诧异的目光,然后轻轻放下茶杯,起身,从容地拿起一张椅子,在杨明芳呆滞的眼神里,走到她的对面,坐下。
主屋里,一阵安静。直到老太太的声音再次响起:
“过有因,因致果。万物皆有因,万般皆成果。究竟是谁开的头,谁挑起的过,谁要结的果,都需要你们自己去理论。旁观者清,但终究要当局者自己去面对。”
说罢,老太太的声音消失,意思却很明显,她不会再说什么,接下来的,都将留给屋里的两个当局者自己去解。
……
主屋里,最熟悉的陌生人,相视无言。
杨明芳看着有一段时间没如此近距离见面的岳尉,感受着那曾经何时异常熟悉,但又永远那么缥缈的气息,心乱如麻。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或许是习惯了他们俩之前,从来都是她被动,于是只傻傻地看着,也不说话。可是岳尉今晚却很反常,也不先开口,二人就这样面对面,静静矗立。
操作间里,雲薇平静地看着这一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岳青阳则微微蹙眉,在雲薇面前,他丝毫不掩饰他的疑惑:
“他们这是在上演深情的默剧?”
雲薇知道,要青阳面对这一切,其实不易,遂主动握住他的手,柔声道:
“他们在解决问题。”
“就像这般不说话,靠眼神解决?”青阳挑眉。他的确欣赏雲薇有缜密的逻辑、深邃的思想,但她此时此刻此般打太极,青阳很是头疼。
“善攻者攻心。在这段非正常关系中,岳叔叔糊涂却也清醒,杨明芳爱得深沉却也爱得卑微。一方的强势与主动,一方的愧疚与懦弱,造成了这段本就不良的感情变得更加畸形。
如果我猜得没错,岳叔叔这是铁了心要逼杨明芳在他们俩的关系中,主动一次。一旦杨明芳捡起了主动,后面的问题,迎刃而解,且会彻底解决。”
雲薇的话,青阳稍作思考,便全数接受,可他仍是忍不住揶揄:
“那晚你们究竟谈了什么?不可能只是你在车上说的那么简单吧?我看你现在一口一个岳叔叔,可真是顺口!”
雲薇听出青阳话里的些许不悦,故意重重地捏他的手:
“臭小狗,你还没娶到我呢!别妄想着我现在就改口叫他父亲!”
雲薇少见的玩笑话,让青阳心中一震,先前的不快稍有缓解,他本想顺着雲薇的话加深话题,可屏幕里的人却有了动静,且真如雲薇所料,杨明芳终于被逼先开口。
“好……好久不见。”
安静得过于可怕,杨明芳忍不住先开口。虽然最终只说了句废话,但她仍松了口气,一时间,杨明芳觉得:原来,在岳尉面前先开口,也不是什么难事。
“好久不见。”简单的四个字,却有难得的柔和。可是,说完后,他不再开口,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如此,杨明芳思绪又复杂起来。她觉得既然已经主动了,莫不如主动到底吧。所幸这是在赎悔心屋,她心里比较安定,思绪也清晰。同时,她也相信,屋主既然有能力能将岳尉请来,那屋主为自己安排的彻底摘下面具的途径,也应该成立。
一时间,杨明芳觉得:自己的内心从未如此强大过,胸中也涌起一阵冲动,冲动中更包含了莫大的勇气。
“真的……结束了?”
对于杨明芳的问题,岳尉并不意外,只是面对这个毕竟跟了自己五年多,又是自己移情寄托之人,不免仍是有些许心痛。但他很清楚,决不能再继续。
不管是为了给青阳做一个有责任的表率,还是为了和错乱的过去彻底告别,亦或是为了面前这个姑娘的真正幸福着想。岳尉知道,他必须坚定。
“本就是错误的开始,早就不该错误地继续。本想问你需要什么补偿,却又觉得哪里有什么合适的补偿呢?逝去的青春、投入的情感,都不是简单的东西能补偿的。所以我想对你说——对不起。”
岳尉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杨明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很清楚,岳尉是何等骄傲、何等高高在上的人,竟然在向她道歉!这一刻,她的心,像被人狠狠揪住。
然而,更加刺激她的,是岳尉接下来的一番话。因为她终于亲耳听到了,她一直在要的一个关于身份的答案。
“杨明芳,你只是你,你不应该成为任何人的替身,更不应该只当一个不得见光的附属品。你应该拥有属于你自己的,真正的幸福生活。”
这样的答案,杨明芳其实早已知晓。但听着这话,从一个她曾经觉得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的男人嘴里说出来,仍是倍觉心痛。遂惨淡一笑,半低下头,喃喃道:
“替身?附属品?呵……好……很好……”
但正如雲薇早前说过的,有些话,会让人痛,可长痛不如短痛。有的痛,疼痛,会发人深省。而痛后的清醒,弥足珍贵并附有未来。所幸,岳尉也有此共识,所幸,杨明芳没有辜负他们的共识。
一小段时间的自嘲、自伤和自我抚慰抚平后,已经决定不再做苦丁茶的杨明芳,突然来了精神:
“所以,从始至终,我就只是替身?五年多了,我不记得我们一共在一起多少次,也不记得你说过多少甜言蜜语,我知道那些都不属于我。可越往后,我就越希望,那里面哪怕是有一点点是因为我是杨明芳也好啊!但,从来都没有,对么?”
杨明芳直直盯着岳尉的眼睛,满含复杂。可岳尉仍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肯定了杨明芳刚才颇具自知之明的猜测:
“我知道你不想听到这个答案,但如果到现在我还不告诉你真实的答案,岂不是更加伤害你?所以还是那句话,对不起。”
高高在上的岳市长,自己伺候了五年的情人,一晚上,破天荒地对自己说了两次对不起,杨明芳必须承认,这是一种震撼。而震撼过后,更需要的是直面现实。
一时间,她的脑子里闪过太多既往的画面,这里有丑陋、有伪装、有激情;也划过更多对未来的思考,这里有真实、有明亮、有希望。
如是博弈,时间飞逝。不知道过了多久,杨明芳突然一声叹息,紧随着一阵释然。她抬起头,眼放精光:
“好!结束吧!记住,是我说的结束,才真正结束!过往的错,既往的傻,都结束吧!从今往后,我是杨明芳,只是杨明芳。不是任何人的棋子,不是任何人的替身。张忠也好,你也罢,全都过去了,全都过去了!”
扬声说完,杨明芳抿着嘴,直直盯着岳尉。在岳尉面前,她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自信而大气过。说完心里话,只觉得一阵痛快、一阵轻松。
原来,卸下包袱是这样的轻松;
原来,做回自己是这样的痛快;
原来,绝处真的可以逢生,只要自己还有坚定的信念。
“好,这才是你!就像当初只是小小科员的你,也敢拿着一份文件,在市长办公室找我叫嚣一样!做回自己吧,很好!”
岳尉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浅浅微笑。没有宠溺,没有不舍,有的是欣赏,是欣慰。也许,当初他的决定也并非冲动,并非单纯因为这张酷似杨晴的脸,也因为她身上的倔强。不过,到底是怎样开始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都结束了。
岳尉的浅笑,很短暂,但在杨明芳看来,很惊艳,也很有感染力。她忽得一笑,直觉找回了许久未有的头脑清晰:
“那我们,是不是再不见?”
“如果工作都不变,我们会再见!但实际上,却也是……再也不见!”
所谓再见,有时候便是再也不见!可有些时候,再也不见,却好过可以再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