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薇在车上,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肘支于车窗沿,手扶额头轻按太阳穴,脸上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虽然世事并非尽如人意,人的力量始终有限,但又一次地成功帮助有心悔过之人得以救赎,仍是值得庆幸的。更何况,不似以前的任务只是任务,这一次,更多的还是自己对青梅竹马的林宇一个最完善的交代。
然而,这仅有的一丝浅笑也很快消失了。
是的,就像刚才说的,世事并非尽如人意,人的力量始终有限,尤其生老病死还是自然规律,人在其面前显得尤为渺小。
虽然深知这个道理,但当雲薇听到电话里,爷爷沉重的一句话,饶是她再淡定,再看透生死,一时间也很难按捺下心中的翻江倒海。
“小薇儿,你父亲时日不多了!”
顾不上缠着创可贴的手指,雲薇握紧方向盘,深踩油门,加速赶往医院。
……
猛地推开病房,感受着父亲睡得沉重的呼吸音,雲薇轻轻关上门,缓缓走到病床边。看着父亲因为化疗已经掉光的头发、睡梦中深皱的眉头、微微张动且几乎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雲薇心中一揪,暗叹一气。
张老将军坐在沙发上,看似面无表情一脸平静,但雲薇很清楚他心中的悲怆。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密布的皱纹、微弯的脊背,雲薇深切地感受到,爷爷是真的老了。这个时候,更应该站起来,撑起来的,是她。
雲薇走到爷爷身边,紧紧握住他拄在拐杖上精瘦的布满老年斑的手,示意他不要过度伤心,一切有她在。然后,她走到病床边,看着一脸无奈又痛惜的主治大夫,以及从各地请过来的国内外会诊专家,严肃地问道:
“还有多久?我要听真话,谢谢!”
“就是这两周半个月的事。您父亲明知化疗的意义不大,却仍坚持,可我看得出,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延长生命的时间……更像是……”主治大夫,S市人民医院肿瘤科主任于行之欲言又止。
“更像是自我折磨对吧?”雲薇的声音,轻缓却笃定。
于主任惊讶地看着这个几乎天天都来陪床,永远礼貌又疏远、没有多余表情、多余话语的女子。听说她是张老将军的掌上明珠,却每每都以冷静和理智示人,无一点不谙世事的娇小姐模样。他刚呆愣地点点头以示赞同雲薇的说法,就听到老将军惊诧道:
“小薇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雲薇没有立刻回答爷爷的疑问,而是对着医生客气道:
“于主任,辛苦您了!您们先忙吧!我和爷爷在这里陪陪父亲。”
“好!”于行之很知趣,嘱咐了两句注意事项,带领着专家团队很快离开。
待所有人都走后,张老将军走到病床边,刚疑惑地看向雲薇,就听到她说:
“爷爷,我刚才说的,是猜测。”
“你的意思是,你父亲故意……”张老将军看看孙女,又看看病床上一脸不安然的儿子,似想到了什么。
“以父亲的实际身体情况,从医学的角度讲,现在更该做的是临终关怀,以减轻他的痛苦,并让他最后这段日子过得更有意义。但是他现在这般坚持化疗,疼得不省人事,除了增加身体上的苦痛,没有更多实际意义。”
“那你说他是自我折磨?这是从临床心理学的角度分析的?还是他跟你说了什么……”
雲薇转头看向父亲,幽幽开口:
“他清醒的时候,每每都是欲言又止,对着我还一脸愧疚,我猜想,这份愧疚,不仅仅是对我,更是对母亲,对当年的事,对当年的误会,对当年不可挽回的悲剧。”
说着,雲薇又无奈地看着爷爷,继续道:
“而他现在的自我折磨,应该是一种赎罪的心理。虽然这种赎罪方式,没有任何意义。”
“哎……连小薇儿你都把这页翻过去了,他却做不到。真是作孽啊……”张老将军一声长叹,很显然,他认同雲薇的分析。
“人就是这样,越是弥留之际,越是虚弱之时,越容易暴露心底最脆弱和最真实的感伤。想必父亲这些年心底所藏所悔所苦,不必我们任何人少。不过爷爷您别着急,等父亲醒来,我跟他谈谈。我也会努力帮他解开心结,安祥走完最后的人生。”雲薇坚定的眼神,给了张老将军一些信心,他一边叹息一边点头。
“好!我相信我的小薇儿。”
“只不过,爷爷,当年的事情,我还有些疑问,在我和父亲谈之前,您可否告诉我您所知道的一切?”
张老将军转眼看向躺在病床上,身上连着各种仪器管子的儿子,监视器显示他处于深度睡眠状态,可他眉头从未舒展,嘴唇也哆哆嗦嗦地在呼叫着什么,很是不踏实的样子。人生走到最后一步也不得安宁,这让本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他更加难受。他的孙女说得对,现在能做的,已经不是延长其生命长度,而是努力让他能平静、安心地离去。
短短地思索后,张老将军拉着雲薇坐回沙发上,眼睛空洞地看向前方:
“小薇儿,我知道你找人调查过这件事,其实我知道的,或许比你多不了多少。你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吧。”
“爷爷,我知道父母的婚姻是包办,不过婚后感情一直很好,小时候的美好记忆很是深刻。可是突然有一天,就变了!父亲开始了怀疑,他们开始了争吵,一切都开始恶化。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着雲薇这张酷似她母亲年轻时的脸,张老将军在回答问题之前先陷入了回忆,甚至眼神飘渺:
“小薇儿,你外公跟我是老战友,那年,我带着你父亲去N市参加你外公组织的聚会,见到你母亲时,她才18岁,美丽端庄、落落大方,当时我便看好了这个儿媳妇。我知道你父亲也是喜欢的,很快,这门亲事便敲定了。”
闻言,雲薇了然地轻轻点头。典型的包办婚姻开场,但在那个年代,也算正常。接着,雲薇便听到爷爷提高了嗓门:
“虽然后来发生了这么多事,但我不后悔!你母亲是个好媳妇,虽然倔了些,最后还做了傻事。但是因为她,有了你,我真的不后悔。”
看着爷爷激动地说着不后悔,雲薇赶紧拍着爷爷的后背宽慰:
“爷爷,您别激动!不后悔,当然不后悔!我想,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发生过什么,父亲和母亲其实都从未后悔过遇到彼此。如果时光倒流,他们肯定还会选择在一起,只是,或许会相处得更得法。”
平复了心情,张老将军继续陷入回忆:
“结婚前,听说你母亲因追求自由婚姻而反抗过,但最终还是顺利地嫁过来。婚后他们倒是出乎意料地琴瑟和鸣,第二年便有了你!日子就这样和美地过了十来年,一直到你1岁。是的,1岁,好像你的笑容,我的小薇儿最纯最美的笑容,都留在了1岁。”
看到爷爷因为自己笑容的消失而露出心痛表情,雲薇心里很难过。但是,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真的很难找回。现如今,要再让她恢复十五年前那种无忧无虑的笑,恐怕真的不现实了。想起来,好像自己最后的开怀,都留在了他的面前,那个他,那个不知道姓氏名谁,后来是否还安然健在的他。意识到自己想多了,雲薇赶紧拉回思路:
“对,到底发生了什么?父母为什么会突然争吵,甚至动手?母亲还一怒之下带我回外公家。”
“关于这个问题,你父亲的嘴很紧,你母亲后来也越发沉默寡言,直至抑郁。我只好暗中调查。”
“您查到了什么?”雲薇眼睛一亮,急切问道。
“我只知道,当年你父亲收到了一封信,然后一切都变了。”
“信?什么信?谁寄的?什么内容?还能否找到那封信?”
“这个只有你父亲知道。在那之后,他们便频繁争执,你父亲甚至在一次醉酒后还动手打了你母亲。第二天,你母亲便带着你回了你外公家。若不是你受伤,估计也不能那么快回来。哎……小薇儿,背上的刀伤还在吧?女孩子最是怕留疤留痕……”
看来,有关十五年前信的事,只能从父亲那儿找答案了,雲薇微微皱眉。至于伤疤?当然还在,而且成了某种刻骨铭心的记忆。不过,为了那个他留下了这个伤疤,雲薇并不后悔,那是她心底最特殊的两天一夜,也是她最后的天真与灿漫,想到这儿,雲薇的眉头舒展少许。
“爷爷,伤疤无碍。此外,我还有一个疑问。”
“是关于那个女人么?”精明的张老将军瞬间猜到了雲薇的想法。
“嗯。父亲后来的认错并不见效,母亲与他始终有隔阂,二人的冷战持续了九年。可是,六年前,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女人,太奇怪。还有,当时知道出轨事情的,除了父亲,就只有您了。母亲又是怎么知道的?”
“没错,这个问题我当年也觉得奇怪。你母亲那些年虽然抑郁,但还没有到要自尽的地步,直到……发生那次意外后,你父亲很后悔也很害怕,他只告诉了我,而我只告诉了你。所以我也一直很纳闷,你母亲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好!这个疑团暂且放下。那个女人呢?调查过她么?有可疑么?”
雲薇迅速将话题转入第二个疑点。(未完待续)